走在半路,我连续接了两个重要的电话,其一是远在国外的母亲打来的,她勒令我务须认真给我爹烧烧纸,烧得时候要念叨念叨,不得有误。我唯唯诺诺地答应。心下对母亲油然又增了一份钦仰之情,在一个以耶和华为主席以太阳历为计时单位的国度,可以准确贯彻农历历法是一种多么不忘本的爱国行为。我秘密嘱托母亲,要多跟外国人抢吃肉蛋奶以及蔬菜,吃穷了姐姐不要紧,一定要比赢那些外国寿星以彰显中华的长生之道。母亲禁止我继续贫嘴,转而旁敲侧击打问我的私人生活,想知道我找到花儿同学的缺省项了未。我说,花多蜜蜂少,且得慢慢找。
母亲的话锋转向我的生活,问我手中的金钱还够不够挥霍,我很后悔开头把自己的生活描述得那么摇曳多姿,如今又要把自己装扮得节俭无比确实艰难。对于一个拿自己的钱包当别人口袋掏的人,捉襟见肘这件标志行破袍子我一直披挂着。
抵挡过母亲的关怀,终于要说保重的时候,母亲突然说想过些日子回家看看。我又惊又喜。我深知道老太太素来有晕车晕船的毛病,长途奔波简直是自我折寿,我于是耐心劝她等我新书出来后“骗”得了出版社的钱财去国外看她。她说再议。
当我还难过于母亲放下电话时的那声叹息中,电话再次响起。看着来电号码,我骇得差点没跪下——是比我爹更具备爹的威严的老叔(SHOU平声)。
“叔,”接通电话我很腼腆地说,“嘿嘿……”
“有脸笑!你先别只声,”他怒道,“你在哪呢?”
“外外。”我闷声在道边立正站好。
“回家去!紧着把电话留言给我删喽,不是玩意的,你没人管了是不是。”
“是、是、是,其实我也不想那样,您不知道,总有人半夜给咱家打电话骚扰,我气极了才弄了那招架。”
“那也不中。删了啊,再让我听见一声胡言乱语,我……”
“叔,你别上火,我保证完成任务,保证完成任务……”
“还有,”叔截口道,“你上回给我发的那个小说,我得说说你。”
“哦,您说。”
“我跟你说了多少回咧,写东西得讲究格调,你瞅你写得是啥耶?”
“哦……”
我一边哼哼着遭受谆谆折磨,一边在小心眼里暗骂自己脱了裤子放屁,把文痞文学扔到学究眼皮底下找骂。代沟啊。我用E-mail群发那篇自以为好看得乱七八糟的小说时,其中一封错投到老叔信箱。时至今日,跟凉屁股跳贴面舞已成定势,实在无有二话好说。
我规矩地打了半个小时立正,戳在道边听宣,整整半个钟头过去,老叔的长篇大论刚逗了一个点儿。悲叹从文之路多桀之余,我渐渐抛却了亲情,转而以文人态度可惜起这位经过文化浩劫的老文人来。他周正端庄,行文一丝不苟,确实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可惜生不逢时,意气风发的年纪全散落在**********的烙铁底下,命运被烫得展展直直,终于站力起来以后,裤线笔管条直。人哪,时运大过天,阶级压死人呐。
想到此,我便不再那么规矩。我将右脚从拖拉板儿中抽出来,用大拇脚指头,将搬家中的蚂蚁们一个一个摁死,积攒着屡歼顽敌的变态快感。蔚然暗答,叔啊,你可多少年没骑笔出来驰骋啦,哪知道现如今的文学这个臭娘们都堕落到什么程度了呀,她哪还有当初那般三贞九烈的崇高情操,现在是写字如****的时代,没有才华的靠脸蛋,没脸蛋的靠******,我朱殊一无脸蛋可卖,二无身材可秀,其三无逼可卖,以******博得女性读者的青睐还被你如此说三道四,还让不让人活啦?喈呼,想另辟犀径以假象迷惑掌控钱包的敌人,达到保存纯文学战斗力的身体之目的,还被老同志误会,是多么他娘苍凉的一件事情啊。
想想还是国外的文化环境好,百家争鸣到连总统都可以骂,百花齐放到二逼朝天的混蛋都可以拿着大鼎玩劈叉——拿阴部冒充鸡冠花系的一朵奇葩。天上人间啊。
我不崇洋媚外。在接到出国游学的邀约时,我曾坚强捍卫自己的爱国底裤,不使其被各色诱惑轻易剥去,坚持说要在国内繁衍生息下去,直到混出模样。可事到如今,那道底裤随着自己数篇不知深浅的文字,几个猛子以后便在文学圣殿的大澡堂子里杳然不知所往,我站在世人面前遭白眼。世人还屡屡塞个价值千把百块人民币的小奖杯,寒碜自诩为21实际中国第一牛逼作家的这个我。有愧呀。可惜了我爹娘赠我的好脑子与这身基因如大种马般的肉体。可我连小仲马也不是。
忽然看到苏卿,因为看到她扛着一大口袋东西吭哧吭哧的满载归来,我错觉她不是想给死人烧纸,而是想去放火,驰骋的心思由此刹缰。
在阴沉的天色中,路灯已经亮起,灯们淫亵的眼光将苏卿凹凸有致的身躯标注了阴影,以示着重。走过我身旁时,她不屑地哼了我,并且道了一声猪。我无力地摆摆手爪儿,没敢答应。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呀,”叔有些急,“喂?”
“听呢,听呢,听呢呀。”我慌忙应道。
看着苏卿的背影,我又想起了苏橙。姐妹总有一些地方相似,丰乳不论,肥臀、蛮腰却惊人的一致。眼前便是苏橙的幻像,怅然惋惜我当年无知,不知少年当流氓的恋爱真理。转念一想,青苹果之爱未必不好。脂粉堆里挣扎过,才知道青涩的好味只会在最初的华年闪现,不可复得。
老叔结束了文学批评之后的话,约略与母亲教导得类似,我依旧唯唯诺诺地答应。感怀而知时,其实我明白这顿训导的价值。老叔是我爹时代中另一个我最服气的人。童年的训诫,腰斩了我堕落为更大流氓的可能,而文学这条小道,也是老叔硬把我牵上去的。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当初对我的作文那通狂表扬实际是给我戴了眼罩。虚荣是原罪,我象拉磨的驴一样一样被蒙蔽了多年,直到更为彻底的放下砍人的刀,腾出更多的时间抡笔杆子。因此,直到如今——我已年将而立的时候——依旧尊崇他的言教,因为我会觉得他和我爹是一事。这样特殊的日子训我,是给我人生宝库的又一笔馈赠。
说到最后,老叔有些哽咽,我也变得黯然。好不容易把电话收线,手机电池已经热得足以给胡子做波浪烫。
咕噜噜地,天和肚子传出一样的声音。原本的晴朗中忽然有阴云逼压过来,空气因此在串通的过程中隐约捎带着潮湿的意思。要雨。
我对天叹道,天啊,睁睁眼。
我这块文豪的料就在你腚沟子夹着呢,你就放个响屁,让我也享享天恩,如果实在不容我道貌岸然地浮在文字表面,如果实在不允我杜撰出任意一个清白、不流氓的自己去欺骗众生,再如果实在不容我过上幸福生活,我可真要再次投靠撒旦老大了。我会象卢梭那只混球球一样样,一手掰开姑娘大腿干丧尽天良的坏事,一手翻着暑假作业本儿写忏悔录。阿门。
诚然苏家跟我家有百般的矛盾纠葛,但我却一直在某种限度内放下恩怨照顾苏卿。那是对苏橙冥冥中的一个承诺。
可以不管有没有报酬和好处,可以不管俗常是非观是否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我一直参照这良心的本意来选择作为和不作为。那样,我会认为自己够个爷们,而不论这种自大算不算一种谵妄或无所负载的空虚。
摸摸自己的左,那里是朱殊的良心。
百无聊赖地回家,依照自己的承诺,删除掉经典的电话答录音后,顺手给马赫和宋大德两头牲口打过电话,勒令其今天不准再骚扰我,并且拿出家长的风范嘱托他们给先人烧纸,以弥盖以往所做诸多缺德事给祖宗捎去的不快。二人不理我的教导,断然决定晚上去泡妞消遣的做法,让我感觉倍受孤立,但今天计划铁不能改,由孙子们耍混蛋去吧。
吃过晚饭已经是八点左右,远处天空终于雷声震震。雨已经迫近。不能再等。
我到楼下,低声教唆周傻子没命地喊着苏卿的名字。待她冒出头,我装没事人似的自己拎着祭奠品率先出院。心中暗自得意。周傻子是件很好使的机器,他可以代我传达许多心里话出来。只识喂养者的藏獒也不过如此。恩,值得奖赏。
按照通俗的讲法,烧纸如果不能在坟前,那么必然要择在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进行,至少该是在大道边。当纸灰最终随车流散走,权当被鬼收走。一切的设计都显出人文关怀,看来阿Q精神这类自我安慰属性的情感是自来就有,并非鲁迅先生的创举。
苏卿在我点燃香烛纸活的时候过来踢了踢我屁股,让我为她挪挪地方。我没动。因为生气——踢你就老实踢,你拿你的大拇脚指头挠动我的屁股干什么?受不了。曾几何时,市委一个油头粉面的领导在与俊俏的男服务员握手时,在手势的掩盖下,以小指头勾动后者的手心以调戏,这种隐蔽的委琐行为,被俊俏的小服务员道破以后,大家一度将这种流氓手法推广到服务领域之外的地方。苏卿的这路腿法让我想起了那个经典。这分明是对我的挑逗嘛。
“挪挪地儿啊,猪。”她又弄我。
急了。我扭身抓她脚踝,渴望以市领导的手法给她脚心一个教训,未料她一个不稳定,倒身栽了下去。所幸我早年练过,身手颇算敏捷。百忙中飞身垫步而上。结结实实插在她娇躯之下。一声惊呼过后,我一声惨叫。气闷险些晕走。
“你他妈给我起来,”良久,我耸肩拱她,“还他妈长上了怎么的?”
“我不起来,谁给我弄倒谁给我扶起来。”她躺在我身上耍赖。
“再他妈不起来,我摸哪儿是哪了哈。”我背过手乱挠,骚动她的痒痒肉。她毕竟怕了,这招从小对她就有特效。
我拍拍土,没好气地说:“你他妈跟我凑什么热闹,你老家在西南,你朝我们东北烧哪门子纸啊。”
“哦……”苏卿本想走,突又蹲下从兜子里掏她自己备下的纸,“我给伯父烧烧,老家伙们早在那个世界和好了。”
我闻声吃惊地看着她,她此时神态有些怪,说话的声音也很怪。****。附身?
想起那个词我后脊梁就发冷。从前上学的时候,总是半夜不睡,组织同学讨论一些个别话题,从各自的****尺寸到女同学的胸围罩杯尺码,甚至年级主任何时闭经,概莫能外。而从乡下同学那听说附身这码子事是鬼故事专场的某篇内容。至今想来,脑海中翻转了情状可怖的场景,怕怕之余还觉得格外阳痿。我没敢动。
苏卿声音沙哑地说了句怪话,又拍了拍我的头,魂魄登时躲没了仨。
她说:“别忘了一会到我这来烧纸,等你。”
她说话的时候,天空中雳闪,雷声滚滚,不遗余力地抄杀过来。轰隆声中,苏卿转过身去,我当时就木了。他爸爸个骨灰盒,那声音是苏橙的!
“****,你别吓我。”我随雷声大喝,苏卿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
我断定她是故意吓我,因为很久前她就出过类似手段,当时的受害者是一名出租车司机。那天原本是徒步旅行,原本三个死党约好的事,不知道如何被这臭丫头听去,死气白赖她非跟着。我背了30公斤的装备,外加她这团负担,走到半路我实在忍无可忍,离队返航。这团累赘也随即离队,好好的一场野游因此告散。我在两省交界的地方拦了辆出租车,说好了价钱后带她一起回家。路上,受足了鸟气的我,使劲给她讲鬼故事,她却不害怕。末了她还捏出人民币冒充纸钱递给司机,司机听了一路关于计程车司机遇鬼的****故事,那时忽然听到苏卿拿捏着毫无生气的死者声音结帐时,好悬没被吓死。其实我也一样惊了。没想到,这厮配音手段如此高超。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招惹苏卿。怕她半夜爬到阳台上突然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直至后来她亲口告诉我,她在北京读书时曾因受命参加影片配音,受高人指点学过声音模仿的技巧,并且给我举证那部作品及配音室里的相片后,我才打消狐疑继续敢与之叫板。
太逼真了,太象了。
定了定心思,我给魂系东北方的我爹及祖先孝顺过祭品,胆战心惊中步过马路。每走一步,心情便阴暗一分。从风的来向可以明显地感应到,雨就要下了。
我不知道如今的这个路口与1997年时究竟有何细微的不同。但是从感情上来说,那是横亘在生命皮肤上的一道裂谷,它断掉了青春、幸福、爱情此类美好事物的此岸与彼岸。命运第一次向我挥刀斩获的竟是我深爱的女人。苏橙。
在我眼中,致苏橙死命的那个肇事司机无论有多么无辜也是该死的。所以我一拳夺走他的鼻梁骨的高度第二拳夺走他一对门牙第三拳致他晕厥当场之余辜对他来说是罪有应得。苏橙死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是逃亡状态。我事后被马宋二贼灌得大醉,醒来时才察觉已经被扔在前往西北的列车上。我怀里有信,告诫我惹下多么多么严重的罪错,警告我在事情处理清前不要回来,一面让家人蒙羞。我哭了一路,为被卡车压成相片的苏橙。她花花绿绿的在那,我不敢认。我不相信,1997年回归前夕,石门路上会呈现这样残忍的人肉贴纸……
我想苏橙,她一直是相片中的模样。但她走的时候竟然是那么形容狰狞。谁见过被人铲起来装走的遗体。那是我的爱情。
苏卿不再变了声音吓我,她一脸肃穆中一把一把给我递来燃烧物。我心中默念苏橙的名字,有些话我暗中递出在呼吸之间,不想让我以外的人类听见。此刻,我才感到,苏卿买这么多黄纸是对的,否则雨这么大,根本烧不下去。雨一直下,一直下吧!让我的愤懑潮湿,别再凭空发出暴烈的声音,让我想呼喊,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