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一次打劫商队算是很顺利,抢得了一大堆珍贵的黄金、丝绸和极有价值的商品。我们把这些掠夺物拿到吉尼尔城(Ginir)转手,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疯狂地挥霍一空。
第二次打劫可就不那么走运了。在我们刚刚抢得大批财物准备逃离时,就遭到当地部落士兵的猛然袭击,这些士兵是被劫商队专门花钱雇来作为保护用的。我们之中的两个强盗头目被他们当场斩首,剩下的一律被带到大马士革(Damascus)剥光衣服,被贩卖为奴隶。
我被一名叙利亚沙漠部落的首领以两块银钱买走,然后他给我理了头发,还搭上腰布,其他奴隶也是如此。因为年轻莽撞,我当时只把这看成一场冒险而已。直至有一天,主人领我到他四个妻妾面前,并对她们说,她们可以把我当作阉人任意使唤。
那个时刻,我才真正明白我的情况有多悲惨。此沙漠国里的男人个个骁勇好战,我在没有任何武器,也找不到脱逃办法的情况下,已经失去了一切自由,只好听任他们摆布。
当主人的妻妾们用怪异莫名的眼神盯着我看时,我耷拉着头站在那里,心里不停地打鼓,实在害怕极了,同时我也近乎绝望地期盼着她们会同情我。他的大老婆希拉年纪比其他妾要大一些,在她盯着我看时,一脸的漠然无情。我无法得到她的丝毫安慰,便只好转移视线。接着一位傲慢冷酷的美妾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我不过是一条泥土中的蚯蚓。其他两个较年轻的妾则不停地咧嘴嗤笑着,似乎这是一场颇为刺激的玩笑。
2.希拉的严苛忠告
达巴希尔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话语,似乎眼前浮现了当年的场景。众人无不满是期待地看着他,谁也不说一句话。达巴希尔嚼了一口面包和蔬菜,接着往下说:
那种情形就如同叫我站着等待法官判刑,感觉真是生不如死。不知站了多久,每个女人好像都在盼着对方先开口。最终,还是希拉冷冷地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她说:“阉人我们多的是,不过骆驼夫就不够使用,而眼下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废物。今天我正想回娘家探望生病的母亲,找不到一个我信得过的奴隶可以拉我的骆驼。问问这个奴隶懂不懂得拉骆驼?”
于是主人问我:“驾驭骆驼方面你懂得什么?”
我尽量压制住自己十分热切的心情,回答说:“我懂得让骆驼蹲下来,也知道叫它们驮运货物且引领它们长途旅行却不感到疲倦。若是有必要的话,我还能修理骆驼鞍套上的许多配件。”
主人应声说:“看来这个奴隶懂得不少了,希拉,要是你需要的话,就叫这个奴隶当你的骆驼夫好了。”
此后,我就被转交到希拉那里,当天便引领她的骆驼历经长途跋涉,使她回娘家探望她的母亲。途中我找到合适的时机感谢她代我替主人求情,并对她说,我不是奴隶所生,而是一个自由人的儿子,我父亲是巴比伦一名尊贵的马鞍工匠。我还告诉她很多关于我个人的故事。然而她的回话令我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事后我总是反反复复沉思着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说:“你沦落到今天的这种地步,完全是你自己的软弱所导致,因此,你又怎么配得上称自己是自由人呢?我很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一个人自己的内心里面原本就隐藏着奴隶的灵魂,不管他的出身怎样,他终究还是沦为奴隶,如同水自然会朝低处流淌一样,不正是如此吗?如果一个人自己内心里一直具备自由人的灵魂,不管他遭遇多么不幸,他照样可以在自己的城市里赢得荣誉且受人敬重,难道不是吗?”
接下来的一年我仍是一名奴隶,跟其他奴隶一起吃一起住,可是我根本没有办法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因此有一天希拉问我:“每当黄昏时,众奴隶常常混在一起玩乐,可你为何一直独自坐在帐篷里?”
我回答:“我是在仔细地思考你对我说过的那一番话。我想我内心里从根本上没有做奴隶的灵魂。我与这些奴隶是格格不入的,因此我就一个人坐在这里。”
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吐露出了秘密:“我也是跟那些妾格格不入的,这才常常独自孤坐。我带的嫁妆很多,我丈夫娶我就是为了得到我的嫁妆,其实他一点也不爱我,而所有女人渴望获得的就是被爱。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加上我没有生育能力,至今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因此我只能坐得离她们远远的。我假如生而为男人,与其当个任人驱使的奴隶,还不如把脖子一抹死了算了,不过在我们部落,当女人也差不多就等于是奴隶了。”
我突然提高嗓音问她:“现在你对我看法怎样?我内心是拥有做奴隶的灵魂,还是做自由人的灵魂?”
她避开我的问题说:“你还想把你在巴比伦所积欠的债务还清吗?”
“是啊,我想啊,可是我找不到丝毫办法。”
“若是你任由日子年复一年地过去,而不想尽办法努力地去偿还债务,那你就是拥有可鄙的奴隶心态。所有不自重、不老实还清债务的人,其他人都能够像对奴隶那样鄙夷他们。”
“可是,我此刻在叙利亚当一名奴隶,我又能怎样呢?”
“那你就继续在叙利亚当一名奴隶吧!你这个软弱卑俗的男人!”
“我绝非一个软弱卑俗的人!”
“那你就自己拿出行动证明给别人看啊!”
“怎么做才能证明呢?”
“你们伟大的巴比伦王不是一直想出种种办法,倾尽所有的力量坚决对抗敌人吗?事实上,你的债务正是你最大的敌人!正是它们迫使你不得不逃离巴比伦。你要是放任它们不予理睬,它们就会潜滋暗长而变得比你更加强大。当你将它们视为你的头号敌人,同时跟它们作殊死的搏斗,你最终就会征服它们,从而重新变成城里值得尊敬的人。但是,你却始终没有跟它们背水一战的强烈念头,只是两眼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傲气渐渐消弥,以致最终被逼到叙利亚当了一个无比懦弱卑微的奴隶。”
3.做自由人的灵魂
我不停想着希拉每一句毫不留情的言辞与论断,我感觉这是我有生以来得到的最有价值的严苛忠告之一。我在心底里也想出了很多证明我内心并没有做奴隶灵魂的依据,以便对希拉表明自己的真实心态,可我苦于找不到很好的机会说出来。过了三天,良机凑巧到来,希拉的侍女要领我去面见希拉。
希拉说:“我母亲又重病复发,尽快从我丈夫的畜厩里选出两匹最强健有力的骆驼,系上装水的皮囊和鞍袋,做好长途跋涉的一切准备。侍女会给你提供厨房里的食物。”我很迅速就备好两匹骆驼,不过我猜不透侍女为何准备那么多食物在后头,毕竟总共最多不过是一天的路程。我默默在前方牵引着骆驼,当我们到达女主人娘家时,天恰好降下夜幕。
希拉喝令侍女立即退下去,然后突然很严肃地对我说:“达巴希尔,你的内心里拥有做自由人的灵魂,还是做奴隶的灵魂?”
我一脸坚定地回答:“做自由人的灵魂!”
“那么,此刻就是证明你自己的时候了。你的主人正在喝得酩酊大醉,他的工头们也个个喝得天昏地暗,醉烂如泥。你立刻带着这些骆驼逃走吧!这个袋子里有你主人的一身华丽衣服,你乔装一番。我会回禀主人,说你在我回娘家探望生病的母亲的路途中,私自偷了骆驼逃跑了。”
我按耐不住感激地告诉她:“你拥有做一个皇后的高贵灵魂。我十分盼望着可以带给你幸福。”
她平静地回答:“跟别人私奔,远走他乡异地到陌生国度的有夫之妇,绝不会有幸福可言的。”
“勇敢地走你自己的路吧,愿沙漠的众神特别眷顾于你,因为你前面的路途是那么遥远且净是寸草不生之地,也没有其他可以饱腹或解渴的食物与饮水。”
我不再执意勉强她,只是满心温暖地对她表达我的感谢,之后趁着愈加浓重的夜色全速摸黑逃去。我对这个陌生的国度一点也不熟悉,根本不清楚该往哪一条路走,才可以回到巴比伦,只是一直孤独而无畏地匆匆迈过沙漠,穿越深山。我骑在一只骆驼上,手里还牵着另一只,一刻不停地拼命奔驰了整整一夜和第二天的一整个白天。因为我很明白,身为奴隶却胆敢偷主人家的骆驼逃跑,要是被逮住了,唯有死路一条。
第三天下午,我才来到了一片和沙漠一样极不适宜人居留的崎岖之地。尖凸凌厉的岩石,使我那两只忠心的骆驼脚底都磨破了,它们只得痛苦而缓慢地向前迈步,沿途看不到一点点人或野兽的踪迹。这当然很容易理解,任何人或野兽都会绝对避开这段荒凉至极的区域。
此后的路途光景究竟怎样,恐怕找不到一个可以活着回来的人诉说过。一天又一天,我艰苦蹒跚地向前行走。所带的食物和饮水都已全部用光,炙热火辣的骄阳极其无情地烤晒着我。到了第九天的晚上,我从骆驼背上无法自控地滑落下来,感到身体已完全虚脱,再也没有丝毫力气跨骑上去。我心里想,我必定会葬身在这个荒凉恐怖的地方。
我四肢朝天瘫躺在如被烤焦的地上昏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曙光乍现时才渐渐苏醒。
我用力地支撑着坐起身子,然后看了看四周,清晨的空气仍让人觉得冰凉。那两只困倦的骆驼也躺倒了,不肯继续上路。放眼望去,到处全是残破荒废的凄惨景象,地上满布着大小不一的岩石、沙土和多刺的荆棘,怎么也找不到任何藏有泉水的迹象,更没有可以给人和骆驼吃的食物。
我问自己:“难道我就要这么悲惨无奈地结束我的生命吗?”此时我的身体已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只是我的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我满身焦灼,嘴唇滴血,舌头干燥肿裂,胃囊里早已空无一物,浑身上下痛楚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遥望着并无风景可言的远方,再次静静地扪心自问:“我究竟拥有做奴隶的灵魂,还是做自由人的灵魂?”我顿时从中极其明确地领悟到了一个同样的道理,要是我有着当奴隶的灵魂,我将会放弃求生的欲望,情愿躺倒在沙漠中无助地等待着死亡,这也是绝大多数逃跑奴隶的下场。
然而,要是我具有做自由人的灵魂,那该如何做呢?毫无疑问,我得拼尽全力回到巴比伦,把积欠的债务偿还给那些曾经信赖我,为我爱妻带来快乐,为我父母带来安宁与满足的债主们。
4.债务是你最大的敌人
希拉曾对我说:“你的债务就是迫使你离开巴比伦的敌人。”是啊,这绝对千真万确!以前我为何不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我为何允许我的爱妻回娘家去投靠她的父亲呢?
很快,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以往我都是透过有色的石片来看待这个世界,好像这世界带着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颜色。可是就在此时,这种有色的眼光突然消逝,我终于可以拨开云雾而见到朗朗天日,真正看到了这个世界原本的颜色,也看到了人生的真切意义及价值!
困厄地死在沙漠里,那绝不是我的结局!这种重新看待世界的眼光,使我明确地意识到了自己必须做的第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尽赶紧回到巴比伦,诚实地面对所有债主。我应该坦诚地告诉他们,在经历了多年的浪荡和不幸之后,我终于回来了!承蒙众神的赐福,我急切渴盼着能尽早还清欠下的所有债务。我要为我的妻子重新弄个家,好好安顿下来,而且努力做一个值得父母自豪的人。
我的债务就是我的敌人!然而对那些借我钱的朋友来说,我更亏欠的是他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善意和信赖。
终于,我晃晃荡荡支撑着虚弱疲惫的身体站立了起来。饥饿、口渴算得了什么?这些只不过是我回巴比伦路途上的必然考验罢了。我内心里激烈地涌动着做自由人的灵魂,我渴盼着迅速回到巴比伦击溃我的债务之敌,努力报答我的亲友。这种极大的毅力与信念瞬间充溢着我的全身。
那两只目光已经变得昏眩迷蒙的骆驼,听到我铿锵有力的叫声之后,眼睛立即清亮了起来,几经奋力起身,它们终于也爬了起来,凭着一点可怜的耐力,与我一同步向北方,此时我的内心里不断响起一个坚毅的声音:我们必定能回到巴比伦!
后来我们果真找到了饮水。没过多久就走进了较为肥沃的地方。那里有一些草木和果子,我们也终于找到了通向巴比伦的道路。我想,所有这些都是做自由人的灵魂在暗中护佑着我,因为自由人的灵魂认为,人生必然有一连串的问题和考验需要面对,他对人生的见解是,若是这些问题和考验有待得到解决,他就会勇敢面对并且想尽办法解决。而做奴隶的灵魂则只会低头哀叹:“我不过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奴隶,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故事讲到这里,达巴希尔话锋突然一转,高声说道:
塔卡德,你呢?你空然无物的胃是否也能使你的脑袋变得更加清醒呢?你是否想要踏上赢回自尊的道路呢?你能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实颜色吗?不管你的债台有多高,你会渴望能够老老实实地偿还债务,以便再度成为一个值得巴比伦人尊敬的人吗?
此刻塔卡德的双眼早已满含泪水。他满腔激情地站直了身体,说道:达巴希尔,你不但给我讲了一堂让我永生难忘的课程,而且也给我带来了全新的眼界,我感到我的灵魂里已激荡着渴望当自由人的意念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