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越闭目,压抑着心中的愁绪。那久置在宫殿角落的扫帚被他徒手拿起,凄惶清寂的宫殿内,他独自张罗清扫着那满屋的灰尘,清除那角落中的尘网,朦胧的微光下,独见他一人忙碌的身影。
空庭外,燕王冒雨走了进来,瞧见那放置在墙角处的纸伞后,不禁怔住,少顷,他抬眼望向那座空置已久的宫殿,见一人影在其间穿梭,心下顿时明了。
缓步走了进去,透过昏暗的光线,果然瞧见了忙碌的高越。此刻,他正在挪动那久置在墙角的案几,许是觉察到有人来于此地,便停手起身,瞧见静立于此的燕王后,心中一惊,赶忙下入殿中俯身一拜道:
“儿臣拜见父王。”
“深秋冷雨,越儿来此地作何?”
高越暗掩住心中的慌乱,神色渐复如常,缓声道:“回父王,深秋清寂,儿臣于宫中甚是无聊,便出来走走,谁知误入王后娘娘宫中,顺道进来瞧瞧之际见此宫因无人居住而积灰成片,便想清扫一番。”
瞧着四下清扫挪动的迹象,燕王眼眸幽深,随后沉声道:“自王后离去,这中和宫许久空着,即使积灰成片,良木腐朽砖瓦脱落,寡人也从不派人进来打扫修缮,越儿可知这是为何?”
“越儿不知。”良久,高越抬手一拜道。
“寡人不动一砖一瓦,不挪一桌一椅,皆是想让此宫保留着她生前的样子。”
听了此话,越心中一惊,俯身跪地,忙声道:“父王苦心,越儿不知,擅动王后娘娘旧物,还望父王恕罪。”
“越儿为百姓除了时疾,乃功臣者也,又何罪之有?再者,于宫外待了三载,再回此地,定有生疏,肯往各处走走看看也好,只是,看归看,越儿该切记,这不该碰的最好别碰。”将跪于地上的他扶起来,燕王缓声道。
“诺。”
“于宫外受了不少苦,此时,你该回宫歇着。”
“谢父王挂念,儿臣告辞。”
言罢,高越俯身拜别,而后独自走出宫外。望着那被逐远去的身影,燕王眸色复杂,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方才收回眸光,神色黯然地四下打量着宫殿之景。空庭冷寂,幽殿清寒,自她走后三载间皆是如此,往日暖香暗浮,窗纱慢舞之况已不复存在。缓步行于空殿之中,最后燕王一如往常那般于积灰的殿阶之上,独坐良久。
从中和宫出来的高越,心下惊慌不已,只得一路快步奔回宫中,父王的话,虽表面看似劝解忠告,实则暗含深意,让人细思恐极。他终明白,三载的光阴,还不足以让一个拥有帝王至尊的人忘却被妻儿双双背叛之耻,那素日的父慈子孝,不过因礼所致,当年之事,终究是父子两人心中之梗,既触犯不得,那往后他于宫中,必定是要如履薄冰的过活。
从那以后,越便没再出过东寒宫,只得于殿中读书抚琴自娱,日日如此。今夜,清冷沉寂,雨声淅沥,秋风萧瑟,烛光微颤。此刻,殿中帷帐轻舞,他独坐于此,面无表情,素手轻弹着箜篌,靡靡之音响于夜间,斜坐于殿阶上赏雨的慕容昌胤闻之,不禁于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转眼,深秋已去,寒冬将至,皇城郊外皆被纷飞的大雪所覆盖,远远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陌上梅花凌寒而开,但寒雪日却无前来观赏之人,独有鸟儿停于树梢栖息。宫廷之中,行人甚少,各处皆是寂声一片。
大雪纷飞,天色苍茫,燕平宫中,群臣皆立。
“启禀大王,边界消息传来,那逃往深山之中的罪臣戚桐已被抓获。”班念烈上前一步道。
“是如何抓住他的,你且说的仔细些。”
“据所派官员凌昌盛所述之况,戚桐于深山中藏了数月,皆以饮食山中野果为生,奈何寒冬之时,天降大雪而不止,山中草木凋零,空无一物,那戚桐饥饿难忍,便于白日之中踏雪寻食,谁知却撞见了正于山间搜寻的士兵,被士兵发现后,便转头玩命的跑,山路极险,又有白雪所覆,行至一缓坡之时,罪臣失足滚了下去,摔折了一条腿,这才被追去的士兵抓住。”班念烈如是道。
“好。”燕王坐于殿中,抬声道,“那戚桐居于官位之时,是何等的矜贵骄傲,现下落得如此狼狈凄凉,皆是他咎由自取。”
“敢问大王,这罪臣该如何处置?”
燕王起身,立于殿上,瞧着下面静立的大臣,缓声道:“众位爱卿认为该如何处置此人?”
殿下传来议论之声,丞相卢绍明左右观之,见无人进言,便上前一步道:“启禀大王,戚桐疏于职守,致使郢都被时疾所害,其罪当诛。”
此话一出,原本六神无主,不敢言语的众臣心里有了主意,便皆抬手俯身,一拜道:“其罪当诛,还请大王下令。”
“好。”瞧着满朝跪拜的臣子,燕王拍案道,“先将罪臣押送回来,再与萧乾,费城两人一道,于皇城燕都街头,斩首示众。”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漫天大雪,跪拜之声响彻宫殿。
东寒宫中,冒雪快步走进殿的班念烈赶紧立于火炉边取暖,少顷,方才搓着和暖的双手往正在窗下读书的高越走了过去。许是听见了脚步声,高越抬眸,瞧见是他,正欲起身拜会,却被他摆手制止。
“我说为何越儿最近极少出门,原来是于宫中闭关读书。”班念烈喃声道,他瞧着案几上的书籍,拿来翻了翻,见是佛经,便蹙眉问道:“越儿何时对这佛道之言感了兴趣?”
“于宫外三载,日日为王后诵经拜佛,潜移默化间,便对佛说之语有了些体会,临行之时,华霜寺住持送了些经书给我,遂于闲暇之时,越儿会拿出来翻瞧一番。”高越一笑道,见夫子眉宇微蹙,便从他手中接过那经书,放置于案角,遂转身问道:“夫子,那戚桐可该如何处置?”
听此一问,班念烈眉宇舒展开来,方缓声道:“大王已下令将他押送回皇城,再与萧乾,费城两人一同斩首示众。”
“·······”
见他无言,班念烈捋须,顿了良久,方才缓声道:“越儿,处死罪臣当日,你当与夫子一同前往,与你日后有利。”
“为何?”高越怔声问道。
“官场之上尔虞我诈,玩的皆是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伎俩,身为君王,理当心狠,不能有半分慈悲,方可稳得住江山。”班念烈瞧着外头的大雪,缓声道,“与你父王相比,论杀伐决断,你还是远远不及他,在你行冠礼之前,遂夫子想带你去法场,见此炎凉之世态,体人生百味,那佛经虽好,但终不适帝王之所用,还是弃之为好。”
听罢,越抬眸,同他一道望着院内飘摇的白雪。
那日,朔风呼啸,寒雪飞舞。皇城郊外,军队皆身披铠甲,迎风缓缓而行,囚车之上,戚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面颊因一路被冷风侵袭而通红皴裂,那戴着镣铐的手生满了冻疮,此刻,正因寒冷而反复揉搓着。
皇城内,百姓皆携菜篮冒雪立于长道两侧,瞧见那押送囚犯的车队进了城,便一哄迎了上去。
“狗官——”
“因你怕生怕死,害了那么多的百姓。”
“狗官该杀——”
一时间,众人高呼之声响于街头,妇孺皆用篮中菜叶鸡蛋砸向那囚车之人。漫天白雪中,菜叶飞舞,破碎的蛋壳落了一地。百姓随行了一路,骂咧了一路,到了法场之时,篮中之物也已扔完。
高越随班念烈静立在侧,透过飘落的大雪瞧着眼前刑场之况,神色淡然。萧乾,费城两人已跪于刑场等候,满地白雪,四下皆是百姓的谩骂之声,少顷,那戚桐也被押赴刑场,百姓皆躁,推搡着往前头凑,两侧的士兵皆携武器静立于前,以维持场序。
“越儿,片刻之后,那三人将会身首异处,于此,你作何想?”瞧着眼前之景,班念烈淡然问道。
“无感。”高越脱口而出,又垂眸思虑了片刻,方才缓声道:“只是,白雪乃何其冰洁之物,现下却要被这三人的鲜血所污,当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