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码头。
在浓雾笼罩下,人流熙熙攘攘;江轮的轰鸣,像笼罩在黄浦江面上的雾一样沉闷;码头上已列队一群人,他们手执小旗,头顶有一条红色横幅,上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显然他们是工商界人士,在欢迎来自武汉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部长宋子文先生。
宋子文下了船,走出码头,被前来欢迎他的工商界人士围住,一阵寒暄过后,宋子文上了前来接他的车。车要启动时,宋霭龄的车到了。
“大弟,我晚了一步。”宋霭龄道。
“谢谢大姐。”宋子文又下了车,有警惕地打招呼道。
宋霭龄又道:“住到我们家吧?正好妈咪也在。”她把母亲搬了出来。
“不啦!有机会我去看妈咪。请你代问她老人家好。”宋子文把前两个字“不啦”咬得很重,显然他没有进入大姐的“伏击圈”。
“大弟,那你要住在哪?”大姐皱一下眉头,接着又像查户口似的问。
“莫里哀路。”出于礼貌,宋子文不情愿地说出。如果不是大姐问,他很可能就保留了。
“啊,是你二姐那里。”
宋子文不置可否。
宋子文作为武汉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来到上海,按照二姐宋庆龄的再三吩咐,住在宋庆龄和孙中山先生的莫里哀公寓。在看望老母、圆了亲情之后,第二天便造访蒋介石,商量接收江浙财政事宜。
“宋先生风尘仆仆而来,有失远迎。”与庐山时的蒋介石相比,此时的蒋介石就像换了一个模样——热情有礼。
“我这次来,主要奉政府之令,接收江浙一带财政,请司令出面帮忙和协助。”宋子文单刀直入。
“那好哇。不过,我提醒宋部长,我要不配合呢?”蒋介石察言观色。
“不配合,是先生的玩笑话!”宋子文呷了一口酽茶道,“我们都是一家人,尽管意见有些分歧,都是为了工作,是可以理解的。司令有什么话,要捎给政府,或有什么要求我可以代转,只要司令提出,我觉得问题不大。”
“看来,你是劝降我?”蒋介石指着自己的鼻尖。
“不,谈不上劝降。为了党国的利益,以大局为重嘛!”
“宋部长,你来上海的事,要说配合,我蒋某没啥话可说。汪精卫那里,我把话说清楚,我是一刀两断。”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绝对。具体你与汪的问题是你们两人私交,我不便多说什么。”宋子文把话锋绕开。这也是艺术。
“这可是真的!”蒋介石重复道。
宋子文见对方软中有硬,也不再多劝。话锋一转正题道:
“我这几天的工作打算是,想与上海金融界的朋友先接上头,恢复正式联系,取得支持。下一步计划准备在沪设立三个顾问委员会。一个是关于政府证券的,一个是关于国家预算的,一个是关于银行业和商业的。先开几个会,也欢迎司令参加。司令不参加也可,只要支持二字。”
“好,只要时间允许,我会参加的。”蒋介石满脸堆笑,不过笑的已经不是那么自然了。
“对不起。时间不早,我该告辞了。”宋子文站起身来。
蒋介石送走宋子文后,恶狠狠地对身后的副官道:“这个宋公子,我会让他束手就范的!”
随后,蒋介石拨通了孔氏夫妇的宅电,告诉他宋子文来访,按既定方针办。接着又电告戴笠,对宋子文严加防范,让他处处碰壁。随着又通知有关人员加印蒋氏债券,与宋子文分庭抗礼,一切抢在他的前面……
随着蒋氏一个又一个电话,宋子文像一头野鹿撞入猎人的射界。用蒋介石的话讲,看我怎么收拾他。
宋子文从蒋处出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他对这次造访,老蒋能讲出配合,平心而论,他是很满意的。此时作为知识分子出身的宋子文,他没有把老蒋看得那么坏,也不愿意把老蒋看得那么坏。看看表,还不到4点,心想再会几个工商界有声望的朋友,听听他们的意见更重要,往往私下的意见比会上的更有参考价值。于是他向就近的一位叫王福来的朋友家走去。王福来是爸爸儿时的朋友,是经营纺织机械的,在上海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人物。
对宋子文的来访王老双手欢迎。头一句话就是:“来了就在这里吃饭。”双方没有过多寒暄,便进行交谈。
王福来开门见山:“早就盼你来。你主管财政我们放心。因为宋家声望在那里,海内外朋友在那里,关系信誉在那里摆着,我们知根知底。再加上汉方是正牌,放债贷款放心,钱多也是血汗挣来的。子文,你说是吗?”
宋文子点点头:“说得有理。我也早想来,你们都是父辈人,办事实在。但是我想知道目下你们最担心的是什么?”
“不瞒你说,我们最担心,也是最最不放心的就是蒋介石,他的出身我们清楚,若是让他当了政,恐怕就没有我们过的了。”说到这里他把话音压低,“现在社会传言很多。”
“都说些什么?我倒想听听。”
“宁汉分裂是怎么回事?你是汉府来的人,就说你来主持财政他会干吗?说起来你也得小心。听说你要放券,我看他不会俯首听令的。别看你是财政部长,就是汪精卫他也没放在眼里。”
“我来以前,已经造访他了。他说得很好,要支持和配合我的工作。”
“要相信他的话太危险了。他的话你能听吗?有多少是真话?子文啊,你也太书生气了。”
宋子文哑炮了。
“听传言,他们要搞清党和大屠杀,包括你也要注意呀。他们这些人急了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
“蒋介石这样搞是不得人心的!”
“人家有军权实力,武汉政府有吗?因此你的工作有困难,困难还很大。你要有思想准备啊。”
“那我应该怎么办?”
“因此我们盼你来又怕你来。”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最近有人放出风声,蒋介石也在抓紧印制纸券什么的?只是听说。”
“这个消息很重要。我要查个水落石出。”
……
二人谈话还没结束,电话铃响了。王福来拿起电话筒,里面传来宋霭龄的声音:“王老,听说大弟到你那里去了?”
“有一个叫宋子文的,不知是不是?”
“王老,你又开玩笑了。”
“有事吗?”
“我们家庭会餐。”
“我这里还管不起饭吗?”
“说到哪里去了,王老。今天除外,你什么时间请,我都不怪。请你告诉他好吗?”
“好的。”王福来放下电话,问道,“你来前通知她了吗?”
“我是临时决定,谁也没有告诉。”
“看来我说的话没错吧?现在你的行踪已被人监视,所以你要处处小心。”
宋子文再次哑炮了。
王福来又道:“今天你一定去。要不去的话,又会说我做鬼了。”
宋子文摇摇头。
在大姐家里,宋子文刚刚落座,宋霭龄就神兮兮地说:“大弟,多亏你来了。我真想到武汉去请你。不是为别的,形势很严峻啊!”她把“严峻”二字拉得很长、咬得很重。
“大姐,有什么事吗?”
“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我是说为家、为你个人前途,也要想一想,不然糊涂一时后悔一生!”
“大姐,瞧你说的,有这么严重吗?”
“你犯糊涂了不是!这一党两府,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选对了,你就前途无量,选不对,那就是十八层地狱。大姐还不是为了大弟好,全家人都着急,包括妈咪。”
宋子文道:“但是,这里面还有个谁正谁伪的问题。”
“什么谁正谁伪!谬论说一万遍不就成了真理了吗?”
“老蒋有什么好?”宋子文反诘。
“要说老蒋,他有军权实力,汪精卫能比吗?”
“再加上一句,还有野心。”宋子文一语击中要害。
“不想当皇帝的人永远当不了皇帝,有野心有什么不好。你要跟他,大姐就保证让大弟你做他的财政部长。”
“我不想高攀,宁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跟他荣耀。”
“大弟,这你就犯傻了不是?”
接着孔祥熙又来开导一通,宋子文并不动心。
饭没吃好,大家不欢而散。
宋子文走后,孔祥熙不甘心地对宋霭龄说:“允许他思想有一个过程。他一时难以‘转弯子’的原因,一是他一向把武汉政府视为‘正统’,而把宁方视为‘伪府’;二是子文素来自视清高,对蒋介石靠几根破枪出身的新军阀更是不屑一顾;三是他与汉口方面的许多人和事毕竟卷入太深,特别是与二姐庆龄感情颇深。现在要他弃汉投宁,无论是从他的一贯性格与气质方面,或是人格伦理上讲,都是他一向不屑作为的。为今计,只有采取软硬兼施的办法,一方面对他施压力,使他不得不从;一方面让他能在心理上有所解脱,洗脱所谓‘叛徒’的罪名。”
“说的也是。”宋霭龄道,“大弟虽然上了武汉国民政府的船,但是,他对武汉地区近来出现的形势则表示不满,对国民革命及武汉政府的前途表示悲观失望,尤其对自己的前途地位与财产深感忧虑。因此,子文不同于庆龄,他应属于那种能够争取过来的对象。形势会教育他的。”
孔祥熙点点头说:“这就对了。”
宋子文来上海不几天,不消说别的,亲戚邻居给他“洗脑子”就让他招架不住,他有气没法出,只是见了小妹宋美龄发了一通火,谴责她千不该万不该与老蒋谈对象。气得小妹再也不理他,说他是神经有毛病。他又跑到母亲那里,说老蒋的坏话,说小妹若是嫁了老蒋,真是瞎了眼。母亲听到了他的诉说,表示不是对小妹的担心而是对他的担心。看来大姐已向妈咪做通了工作,力劝宋子文弃汉投宁。天下母亲谁都喜欢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宋母也不例外。她没有从更多层考虑,只是认为南京比汉口近。所以宋霭龄没有费很大的劲就说服了母亲。
宋子文回到自己的住处,一封恐吓信安然在门上等着他取。
不看便罢,一看着实令他心跳。上写:明日不要外出,外出要毙命!宋子文把目光从信上移到窗外,几个监视他的黑影正在树荫下,似鬼非鬼的,驱而不散。
这些日子,宋子文有些失眠了,眼望着天花板就是睡不着。眼皮似有个小松针支着……
“铃铃铃……”电话又叫了,他心烦透了。
“谁呀?”
“我是二姐庆龄呀!”
“听出来了,二姐还没休息?”
“睡不着啊,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二姐,叫我怎么说呢?实话相告,工作没法开展,我已经被人监视。”
“是哪一方面的?”
“家庭。让我烦死了。”
“谁气你了?”
“大姐、姐夫,还有小妹等都给我气受。再说妈妈也被他们说服了,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
“老蒋那方面怎么样?”
“问题很复杂,一时还说不清楚。”
“债券搞了没有?”
“正在印制。”
“有什么困难,你随时来电话。我想告诉你的,就是一句话:立场坚定,绝不动摇,尤其是信念。”
宋子文道:“我谁都不怕,就怕妈妈给我下命令!”宋庆龄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他不愿意看到的现实发生了。
一种蒋氏债券抢先他的债券在街上发行。
这蒋氏公债如同绑票一般,向富商硬性摊派,谁家不买,就有一群青帮打手和军警到商号前大闹;如还不知趣,就硬说这里有共产党,将人抓走,最后家属只得用钱赎“票”,搞得人心惶惶。
这些银行家和企业家也有不怕的。他们认为蒋和蒋的政府已失去信誉,不甘心把钱白白送蒋,希望能拿到一张有宋子文签字的书面保证。宋子文自然是拒绝。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位不名一文的财政部长,蒋氏债券实际是个无底洞,全部用于军队的开支,弄不好血本无归,因此他才不干败坏名声的蠢事。宋子文的态度,使蒋介石十分气恼。
于是,蒋介石置宋子文财政部长的权力于不顾,不同宋子文商量而自行放贷,并且指派财政官员。最后采取流氓手段,施行暴力,封闭宋子文在上海的办事处,没收宋子文的财产和银行存款,派兵监视宋子文的行动,形同囚犯。
这天,宋子文回到住处,又一封恐吓信在门上,上写:“如不签字,让你脑袋搬家!”
一时,宋子文寝食难安。真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蒋介石看透了宋子文的文人骨子,使一招宋子文则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街头流浪者。一股大浪把宋子文打入漩涡,他正在漩涡中挣扎,精神世界几乎崩溃。
接着,蒋介石又连施数招,只是宋霭龄有言在先,招可用,以不伤性命为前提。宋子文的座车先是被放气,后是出了车祸,脑袋被撞了个大包。那么接下来等待宋子文的又是什么呢?此时的宋子文已如坐针毡。
宋子文反问大姐:“你把二姐往哪儿放?”宋霭龄回答:“她是现在的第一夫人,小妹是将来的第一夫人。”说到这里宋霭龄瞅了一眼孔祥熙,“就是我这个大姐,永远做不了第一夫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