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一条大街,从一个大院穿过,走进一个高大的车间,看那宽敞和漂亮程度,不亚于一个大型的火车站。施瓦尔茨像个内行似的,边看边点头。
车间靠两边墙上,是两排同罗马圣保罗教堂里的圆柱相仿的粗大的柱子。这些圆柱高高地穿出了拱形玻璃屋顶耸立在高空,其实这就是烟囱。100个烟囱底部对应着100个炼钢炉。
车间的尽头连着火车道,不时有车皮送来用以炼钢的铁矿石。而空的车厢在另一端等候运走已炼成的钢材。
这道“冶炼”工序就是把铁炼成钢。许多的彪形大汉赤膊上阵,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把长长的钢钩。铁矿石投进高温炉之后,先加热炼成铁,这时需要在铁矿石熔化时加以搅拌,滤出矿渣。而为了得到钢(那是一种含碳较高的铁,比铁的性质更优越),就是等矿石完全熔化时再将其用超高温加热。而冶炼工必须用铁钩将慢慢成形的铁块在火焰上翻来覆去搅拌,等它们的含碳量达到一定程度,也就是足够硬时,再将其切割成四个疏松的圆球,俗称“熟铁蛋”,最后将它们传递给锤铁工的助手。
锤铁在车间正中心处操作。每个熔炉都装有一个蒸汽驱动的汽锤,蒸汽锅就安在烟囱里,每个汽锤都有一个锤铁工专门负责。而他们此时必须全副武装:脚蹬长统靴,臂挂铁皮甲,胸围皮套裙,头戴网罩。“金甲武士”拿一把长钳夹住白热的铁块,放到汽锤下面,铁球被大汽锤多次锤击,火花四溅,把其中的杂质挤出。
然后,锤铁工的助手又将锤击后的铁块重新放进炉中,烧热后再取出来锻打一遍。
这个巨大的炼钢厂一直不停地运转,传送带在不知疲倦地转动,汽锤声夹杂在不绝于耳的轰鸣声中,铁花四溅星光闪耀,熔炉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在这铁石碰撞发出的永不停歇的喧嚣声中,人是显得这么渺小。
而其实这些炼钢工个顶个都是棒小伙!因为他们需要在炙人的高温下伸开手臂摆弄这些200公斤重的家伙,还要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些白热的铁,连续干几个小时,这种工作环境是残酷的,再健壮的人也不会挺过10年。
施瓦尔茨为了把自己的能力显示给工长看,就将上衣全脱了下来,露出健美的肌肉,拿起一个铁钩,开始干起活来。
工长看了没一会,就回头向自己的办公室放心地走去。
施瓦尔茨一直这样干到吃饭才停下。不过,也许是由于用力过猛了,或者早上吃的东西不足以供这么大的体力消耗所需,他很快就显得体力不支了。组长显然也看出他已经不堪重负了。
“你根本不是熔铁工的料,年轻人,”组长说,“最好你趁现在赶快要求换工种,再晚些就不能调换了。”
施瓦尔茨还在坚持,并说这只是一时的不适应,慢慢他就会变成一个合格的熔铁工了!
组长向上反映了他的情况,很快总工程师就把他叫去了。
总工程师又把他所有的证件审查了一遍,威严地对他说:
“你在布鲁克林真的当过熔铁工?”
施瓦尔茨把头低下了。
“我瞒不了您,”他说,“我本来是干铸工的,我应聘熔铁的活只是为了多挣点钱。”
“你们都是一个德性!”工程师挖苦道,“25岁就想干35岁的人都极少胜任的活儿!……但是,我发现你干铸工的时间好像不短了?”
“我晋升一级铸工都两个月了。”
“那你还不如留在原来那儿合算些。你到这里只能做个三级铸工。但你还算挺幸运遇到了我,我可以把你调到铸工区去。”
工程师取出通行证写了几个字,盖了章后说:
“你把报到牌放回本区,迅速去O字区,我会和那里的总工程师打招呼的。”
像进K字区一样,施瓦尔茨经过同样的手续进入了O字区,然后又是一番检查、盘问,才被工长带到了铸工间。这里相对要平静些,只是略显枯燥。
“这是专门浇铸42号钢材的小车间,”工长说,“只有一级工才有资格去造炮车间。”
但是这个“小车间”也有10,000平方米。施瓦尔茨粗算了一下,这里按容积不同,分别以4个、8个、12个为一组的坩锅大约有600个,每组下面有一个大加热炉。
车间的中间有一个横槽,里面放着各种盛钢水的模子。而横槽的两侧各有一条铁轨,上面有一个活动吊车,可以随意滑到需要的地方去吊运重物。和冶炼车间一样,这里两头也有铁路,一条运来要熔铸的钢锭,另一条则将模子里铸好的钢管运走。
每个模子旁都有一个工人手拿铁棒站在那里,注意坩锅中钢水的温度。
这几项工序大概跟施瓦尔茨原来的工厂差不多,但在这里,各工序间的衔接、配合却达到了完美无缺瑕的程度。
每到工作时间,向工人发信号的铃声就会响起,一些一般高矮的工人立刻两人一组,扛着一根铁棒,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到自己固定的炉前站好。
一个指挥手握秒表,然后站在一个与所有加热炉都离得很近的模具边站定,模具两侧各有一个斜度不大的斜板,上面早放好了一些外面包着铁皮的耐火粘土管。管子下口放在漏斗槽上,而漏斗槽在模具的正上方。指挥嘴里叼着哨子,他一声哨响,坩锅立刻被钳子从火中取下来,挂在第一座炉前的一组工人的铁捧上,然后,随着哨子发出的一系列抑扬顿挫的旋律,两个工人依照节奏一齐动作把坩锅内的钢水倒入管中,倒完后再把炽热的空坩锅放进水箱中。
其他组的工序也是这样完成的,间隔的时间也都经过准确计算了,以便浇铸工序紧张而有序地完成。
这种不可思议的精确,能使第十秒钟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后,恰好所有坩锅刚刚倒空,投入水箱。如此完美的操作过程,谁会想到是由上百个有思想的人齐力完成的,而像是由一架完美的机器运转完成的,这是由铁一般的纪律、精湛的技术与和谐的旋律创造出的奇迹。
施瓦尔茨像个老手似的,他马上找了一个与他身材相当的工人组成一对,在一次不太重要的浇铸中展露了一下,当即被断定为一个优秀的铸工。下班的时候,组长甚至许诺会很快提升他。
他于晚上7点钟走出钢城,便立刻回到客栈取皮箱,然后顺外城向前走,走到一个他早已看好的住宅区,并很快在一个“提供住宿”的正直妇人家的单身房间里住了下来。
但是,年轻人在晚上并没有去下酒馆,泡舞厅,而是独自躲在房间里,然后取出口袋中从工厂捡回的冶炼车间的碎钢和铸工车间的坩锅残片,全神贯注地借着煤油灯微弱的灯光研究起来。
然后,他从皮箱内层取出一个硬皮本,翻阅里面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和公式,又用流利的法文在本子上写了这样一段话,出于谨慎,他用了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暗语:
11月10日,斯达尔施塔特城。冶炼方法并无特殊之处,只是依照切诺夫定律,两次温度所选不同,即第一次加热相对第二次加温度要低些。浇铸操作,是克虏伯模式,只是动作的均衡程度实在无可挑剔。但这种准确操作正是德国人的优势,得益于日尔曼族天生的乐感。英国人是万万做不到这种程度的,因为他们或纪律散漫,或节奏感不强。但法国人做起来却很容易,因为法国拥有世界上最优秀的舞蹈家。所以至今为止,尚未发现其取得巨大成功之奥秘。矿石样品与我们的上等铁矿无甚差别。煤的质地不用问是极有冶金价值的上等品,但这也并不出奇。但可以肯定一点,舒尔茨在除杂质上做得很好,采用的原料异常纯净,但这也不难做到。因此,现在只剩下确定坩锅和耐火土管的成份就足够了。如果做到这一点,而且我们的浇涛工也经过严格的纪律培训的话,我相信没有理由达不到这种程度。不过,毕竟我才只去了两个车间,而这里除了中央总部,企划部,设备处和密室等以外,至少有24个车间。但究竟这个巢穴要这么多车间做什么呢?在舒尔茨获得遗产并发出恐吓之后,我的朋友们,该怎么做才能消除你们的忧虑?
画完了这个问号,施瓦尔茨疲惫地收起这一切。他脱下衣服,躺在一张让人不舒服的德国小床上,点燃烟斗,并取出一本旧书,边抽边看,但是心中却一直思索着其他事情。他美滋滋地抽着烟斗,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啵!……啵!……”
他把书放下,又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沉思,仿佛正有一道难题等待他去解决。
“算了!”他喊道,“任他诡计多端,我一定要找出舒尔茨的秘密,特别是有关他对法兰西城的图谋!”
他是念叨着沙拉占大叔的名字进入梦乡的,但他睡熟后,却在梦中念出一个小姑娘“让娜”的名字。虽然他离开时,让娜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但他在心目中一直当她是个小女孩,而这也极易用一般的联想规律来解释:念及沙拉占很容易想起他的女儿吧?
因此,当施瓦尔茨,也就是马塞尔·布吕克曼,第二天念着让娜的名字醒来时,他并未因此而大惊小怪。而且,又一次印证了斯图亚特·米尔伟大的心理学原理的正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