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有一句说的在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前者毫无依仗,本就没什么可失去,何必还在意一些无用的东西?倒是后者,就因为拥有的多,所以顾忌的也就多了起来。
欧阳家在扬州也是自诩有近百年的声誉,各房子孙但凡有办理婚丧寿喜的大事时,祠堂便人满为患,在当地出了名的热闹。可偏偏今时今日,在天子脚下,欧阳家被一个泼皮无赖追到大门口喊打诟骂,这脸面可不就丢尽了?
欧阳家的大管事找到二老爷的时候,这位爷还在醉生梦死中,浑然不知自己酿下的恶果。等他被人一桶凉水泼醒的一刻,才后知后觉,自己当初根本就是被人给耍了。
“可恨的马廷远,还说什么保我稳赢不输,原来都带了算计。不行,我去找他算账,不然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欧阳二老爷作势起身就要往外走,欧阳老太太恨恨地用美人锤敲打着炕沿:“混账东西,那分明就是人做了个套子,引你入瓮。如今你自己理亏,输了钱赔了东西,马廷远如何会认账?”
欧阳慧玲不服气的插话道:“老祖宗,难道就活该咱们吃这个亏?”
慧萍见祖母脸红脖子粗,唯恐一口气提不上来,便忙低声呵斥堂妹:“马廷远是昭媛公主的爱子,他那种勋贵子弟素来顽劣,逞凶斗狠无所不能。二伯被骗,说不定是他早算计多时的事情。”
老太太见这几些晚辈里,也就慧萍还有几分见识,不无欣慰道:“萍丫头说的不错,如今咱们丢了面子,要紧的是怎么先把这个难堪圆过去,总不能叫对门戳着咱们脊梁骨,看咱们的笑话吧!”
欧阳二老爷等人清楚明白,老太太口中的对门,自然就指邢家。
“那依着母亲的意思......该如何是好?”二老爷立即没了主意。欧阳老太太啐道:“你是家里的爷们儿,难道这种小事还要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太婆给你出主意?”
老太太一面狠咳,一面骂着不知长进的欧阳二老爷。二老爷当着女儿和侄女的面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很是丢脸,遂也不吭声,闷闷的垂首站在角落。
慧萍忙陪笑道:“老祖宗莫气,二伯心里都清除着呢,只是这种大事自己不敢擅自做主,还求老太太给个明示。”
“哎,你爹要是在,何必用我操心!”老太太拉着慧萍的手,眼眶已经擎满了泪水。慧萍想到生死不知的父亲,再也按捺不住,和祖母哭在一团。欧阳二老爷站在那儿好生的不自在,恨不得立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容易等老太太哭了个过瘾,略止住了悲声,她这才吩咐道:“先安抚了门外的无赖,如何想个法儿,把他弄进院子里,免得街坊邻里看笑话。再把顺天府尹请来,这种事儿别人管不着,他却不能不为咱们家做主。昭媛公主毕竟不是一般人,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只好出钱把那房契赎回来。”
老太太已经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慧玲和慧萍两姊妹面面相觑,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与忐忑。
顺天府尹姜世焕早在衙门里“恭候”欧阳家的邀请,等差役往里一回报,他当即坐了轿子直奔凤尾胡同。欧阳家的人只当是五皇子的金字招牌起了效用,殊不知是姜世焕怀里热乎乎的银票在那作祟。
姜世焕见了欧阳老太太,满脸诧异:“老夫人怎么如此的憔悴?”等装模作样听了老太太的解释后,姜世焕一脸为难:“实话不瞒老夫人,门口那泼皮我刚也瞧了几眼,却是个熟人。”
欧阳老太太心下一喜:“原来姜大人倒和他有故旧?这可好了,还请姜大人在其间多多周旋一二!”
姜世焕苦笑道:“老夫人以为那泼皮是谁?竟是国安公世子一位得宠小妾的娘家兄弟。这泼皮在京城十分有名,惯会为国安公世子敛财,这样坑骗人的事儿不知做了多少!老夫人,若换了别人,别说替你要会一纸房契,就是派人拘押了那泼皮也无可厚非。但......”
欧阳老夫人惨然一笑:“姜大人的意思我已了然。”她叫贴身嬷嬷抱出钱匣子:“这里面有三万两,请姜大人从中斡旋,好歹请外面的公子把房契还回来。”
姜世焕收下钱匣,拉着不情愿的二老爷一并往外走。
慧玲和慧萍两姊妹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轻笑着安慰欧阳老太太,就在三人以为事情必成无疑的时候,欧阳二老爷却青着一张脸折返,身后跟着满脸尴尬的姜世焕。
“真是对不住了,老夫人,我,我也没想到,那泼皮竟然这般不知好歹!”
欧阳老太太忙问是何故,姜世焕哀叹道:“那小子在门外叫骂了整一天,说贵府诚意全无,所以......”
“所以怎么样?”欧阳老太太拔高了嗓音,全部力气支撑起枯朽的身子,直勾勾盯着姜世焕。
“所以那泼皮要状告到官府,强令老夫人明日搬出凤尾胡同。”
这句话一出,老夫人就觉得天昏地暗,脚下悬空。姜世焕不知所措道:“老夫人还需早些拿主意,那泼皮是知道咱们两家的交情了,扬言明日就要去顺天府递状纸。老夫人,不是下官为难您,而是咱们交情归交情,可万一对方拿着房契和欧阳二老爷的欠条跑到顺天府去闹......下官也没办法,只好秉公办事。”
欧阳二老爷怒喝道:“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还打算叫人哄走我们不成?”
姜世焕脸“嗖”的一变,似笑非笑道:“虽然不会逼着你们走人,可本官终究是朝廷命官,给百姓做主是应当应分的事儿,不然皇上怪罪下来,本官可吃罪不起!”
欧阳老太太细细打量着姜世焕的神色,发现对方并不是气话,才惊觉自己大概是搬起石头要砸自己的脚。但姜世焕为什么变得如此之快?老太太刚才眼见二儿子气呼呼冲进屋,莫非这不成器的东西和姜世焕发生了什么口角?
老太太提了一口气笑道:“我们在京城的根基浅,许多事儿都是摸索着来,有时不经意得罪了哪些贵人,自己竟还不知。姜大人和我们老太爷也是多年的交情,顺天府的名声又响亮,如果可行,老身想请姜大人给我们与昭媛公主牵个线,大家见见面,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楚就是。”
姜世焕端起茶盅的手又放了回去,就听他粗粗一声喘气,语气尽是无奈:“老夫人与我如此客气,我再隐瞒什么倒显得卑鄙了。门外那泼皮虽然是国安公家的奴才,但只要给钱,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就是卖主求荣也没什么稀奇。”
欧阳老太太一惊:“姜大人的意思,这事儿是什么人蓄意的图谋?”
姜世焕堆起假笑:“老夫人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猜不出自己得罪了谁吧?”
老太太骇然,直觉认为不可能:“不对,邢家没那么大的本事!”
“下官话已至此,至于信不信,老夫人自己拿主意就是。”说完,起身就要告辞。欧阳老太太慌忙要从床上爬起:“姜大人留步!”一副要问个清楚究竟的架势。
姜世焕无奈一叹气:“老夫人莫要局限了眼光,你只见邢家小门小户没什么大不了,殊不知帮衬他家的可都是响当当飞人物。老夫人得罪谁不好,偏偏惹恼了那位小爷,他闹腾起来,朝廷这些人谁不缩着脖子?”
欧阳老太太急道:“这话说的,我们家向来安分守己,究竟得罪了哪位,姜大人好歹给个明示。”
姜世焕沉吟半晌,用手指蘸着茶盅里的冷茶就在乌黑色的桌案上写了“镇抚司”三个小字。
......
次日一早,岫烟才梳洗完毕,丫鬟来报,说欧阳家一位萍小姐要见姑娘。
美莲正在炕桌上布菜,闻听这话便轻啐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心心念念端着架子呢!要真是诚心实意,就该他们老太太亲自给姑娘赔不是!”
岫烟掐了一串紫色的玲珑花戴在发梢,冷笑出声:“险些要了我妈和福哥儿的命,以为道个歉就万事大吉了?”岫烟将余下的几串玲珑花丢在水晶盘中,眼眸中充满了决绝。
而这边,欧阳慧萍在婆子们的簇拥下,心神不定的进了邢家后宅。每走一步,她都恐怕角落里冲出个吞噬掉她的怪物。如今的邢家几乎将她们逼上绝路,老太太嘴上不说,可心里已经懊恼当初错误的决定,现在打发自己来,无非就是和邢家赔礼道歉。
“欧阳姑娘请,”门前的两个小丫鬟扯开毡帘,将簇拥的下人们隔绝在帘子之外。欧阳慧萍的贴身大丫鬟还想继续跟进,却被小丫鬟笑着拦在一旁。
慧萍仗着胆子往里迈步,屋内阵阵水仙的幽香,几个穿着体面的丫头提了食盒在堂屋门口侍奉,见眼生的慧萍进来,不由多望了几眼。
“姑娘,对门欧阳府上的慧萍小姐到了。”
欧阳慧萍只听见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继而珠帘轻挑,让她如临大敌的人终于出现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