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夏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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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不一样的过年(二)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年关,年关,对寻常百姓而言,过年就是过关。富人喜过年,穷人愁过年;官员爱过年,小兵怕过年;小孩盼过年,大人忧过年。还钱要在过年之前还,要账要在过年之前要;大过年的跑到人家家里还钱很不好,大过年的跑到人家家里催债更不对。

贾府的田地很大,收租收物是贾府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下面的账目单子如实记录了官僚阶层对底层百姓的压榨。(《资本论》的翻译者王亚南先生说:中国普通人一旦当了官,立刻就有了一切,所以中国自古只有“官与民”之分而少有“地主与农民”之别)

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呈上的文书)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的乌庄头(乌村长)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老该死的),今儿才来。”……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

贾珍笑道:“庄稼人有些意思。”……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páo子(产自东北的矮鹿)五十只,暹xiān猪(从泰国引进的珍贵猪)二十个,汤猪(宰杀后用开水去毛的猪)二十个,龙猪(黑白毛色兼杂的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自家腌制的整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青色山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将羊杀死后,不煺毛剥皮,把五脏取出后将五香吃料放进肚里并自然风干)二十个,鲟鳇鱼(产生东北,属于贡品)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皇田里的特供红香米)二石dàn(十斗dǒu为一石),碧糯nuò(黏性大的稻米叫糯米)五十斛hú(五斗),白糯五十斛,粉粳jīng(一种粒宽近圆、黏性强的稻米,此字本应读gěng)五十斛……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玩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这段文字,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曾被大肆宣传过以证明暴力革命的必要性,而其实二者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当年也有人劝孙中山大搞“分田地”,但孙先生认为此举不合法制;事实证明,许多国家或地区(如台湾)通过征收遗产税等方式照样可以缩小贫富差距。曹雪芹笔下的这份账单,信息很丰富,庄户人家把能送的全送上来了,最后还不忘记送来小鹿、小兔子等以供贾府玩赏。呵呵,要是今天必定送来一对熊猫,还要取名为“和和”“谐谐”或“团团”“圆圆”。有读者问:一次送这么多东西,那不吃到坏吗?我说无妨,北方冬寒,东西不会坏;纵使南方也不要紧,腌制后风味更佳。同以往一样,曹雪芹故意在账单里加上一点南方产品,以便混淆视听。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确实是,北方习语)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故意对着干)来了。”

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真真是又叫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他现管着那府(荣国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贾珍道:“……那府里……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以上的对话,各符身份,各俱特点,乌进孝村长的淳朴谦卑、礼节周全,贾珍端点小架子,但也亲切和气。中国的所谓地方与农户之间并非势同水火,周扒皮式的地方世间少有,当然《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是生硬编造出来的,假如那样,没有农民为他打工,况且中国没有半夜乱叫的鸡。

贾府的田地够大的也够远的,虽然曹公也许作了一些夸张。另外,从对比中也可以看出,荣国府的田地比宁国府的多出几倍。按贾珍的说法,荣国府没有钱,剥削下层天经地义。读者想想,天经地义吗?

一个单位、家族、国家的崩盘多由经济引起的,元、明、清的灭亡,均如是也。我们看看,贾府经济已经十分危险了:

乌进孝笑道:“……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他这说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净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稼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chuí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dàng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哪)里就穷到如此。他(她,王凤姐)……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个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着,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

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sǎ着鞋(穿着拖鞋或踩着布鞋的后帮),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晒着太阳)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人回:“北府水王爷(北静王水溶)送了字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

贾珍的穿着挺酷的,符合大家族浪子的习性。以前过年时,往往有“大推磨”式的送礼,贾珍也忙烦了,于是让儿子去应对一下,只是不知贾蓉忙烦了没有,此可谓“大懒支使小懒,小懒干瞪眼”。水溶手下人送东西来了,贾珍竟然不亲自来见,确实有点傻。

贾蓉的一番话,揭示得很深刻:著名的面子工程大观园严重拖累了荣国府。王凤姐与鸳鸯要用贾母的东西典当现金作开销,贾珍不信,他以为王凤姐又在耍花招、先造舆论以便扣别人的钱;而这一次,荣国府真的是没有多少流动资金了。换句话问,荣国府缺钱缺到什么程度?缺到了连贾珍都不相信的程度。

有人于是很同情王熙凤只好放高利贷度日,但我告诉你,利钱全归王凤姐自己。正如晁盖、吴用等劫了“生辰纲”一点也没给穷人,全归自家用了。

但缺钱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影响一把手贾母过年时欢欢笑笑,灯红酒绿,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