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夏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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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刘姥姥眼中的林黛玉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注释史太君:贾母,其娘家姓史。鸳鸯:姓金,贾母的贴身仆女)

对于北方人来说,读第三十九回、第四十回,有着特殊的亲切味儿:刘姥姥的语言就是北方的日常用语,从山东到河南河北,北方乡亲们都说着与刘姥姥相同的话——同样的词汇,同样的语调。

曹雪芹很注重构思,他借局外人刘姥姥的眼睛,把整个贾府及各色人等重新展示了一遍:

李纨侵晨(一大早。亦叫清起来,北方旧方言)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mā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王凤姐的女仆)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李纨)倒忙的紧”……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

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王熙凤)说了,外头的高几jī(高桌)恐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吧)……”李氏……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

“骄傲的架子要在同伴面前摆,也是世上的老规矩。”(叶圣陶语)刘姥姥虽与贾府不是一个级别的,但贾府众人还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刘姥姥面前开始了炫耀。有人说贾府没有必要在一个贫困的农村老太太面前拽架子,错!没有平等思想、没有高尚情怀的人往往在所有低于自己的人面前都想炫耀。

正乱着安排,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我只当dàng(只以为)还没梳头呢,才撷xié了菊花要送去。”……

贾母……因问他(她,刘姥姥):“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贾母听说,便指着惜春笑道:“……等明儿叫他(她)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恐怕是,北方方言)神仙托生(投胎转世,也叫超生,北方习语)的罢?”

……潇湘馆……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不防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跤跌倒……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贾母问他(她):“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刘姥姥道:“那(哪)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哪)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

刘姥姥是个聪明而厚道的农村老太,她夸赞大观园夸得恰当,夸惜春夸得自然。她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就连摔倒也谦卑得恰到好处。

刘姥姥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贾府的“官员世袭制”、大观园的豪华奢侈正是建立在有意让广大百姓贫困落后、视界狭窄的基础上的。贾母的养尊处优、为所欲为、高高在上与刘姥姥的劳苦硬朗、插科打诨、用心奉承形成了鲜明对比。在生存压倒一切的情况下,刘姥姥也只能如此,自甘如此,自乐如此。还有更多的普通百姓想如此而不得如此。

先打住,让我们一起去看看林妹妹:

紫鹃早打起湘帘(竹帘的雅称),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摞着,堆着,北方方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贾宝玉)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哪)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说:“在池子里船上呢。”

屋子里堆满书的人未必是好人,如希特勒等领导人也非常爱读书。但林妹妹是好人、大大的好人。林妹妹更喜欢生活在精神世界里,而精神世界恰恰是中国人最不看重的。刘姥姥对黛玉的评价,只能让真正的读书人替林妹妹高兴。

林黛玉非常注意礼节,她亲自为贾母倒茶,而此时,王夫人说了一句貌似客气、实为不冷不热的话,“姑娘不用倒了”,意思是让仆女倒就行了。王夫人对黛玉很客气——不用麻烦你了。这实质是对黛玉的疏远与冷淡。

王夫人从第一次见黛玉就无好感,到此时仍然对黛玉反感,虽然黛玉非常尊敬她甚至依恋这位可能成为自己婆母的二舅妈。人与人的交往有时是要靠缘份的。王夫人与黛玉没有缘份。

作为故事高手,曹公让贾母在第二十二回专门为宝钗过生日、在第二十九回对黛玉有了反感,而在本章回又突然让贾母对黛玉亲热真诚起来,而且还一见黛玉就问宝玉怎么不在这儿,让好心的读者误以为宝黛爱情在贾母心目中是不是峰回路转了?是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贾母的表现一点也不自相矛盾:欣赏宝钗是出于理智与内心,爱黛玉是出于爱女儿延及女儿的女儿。曹公对人性的把握,真准确!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此言得之。

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

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年纪还大呢……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罗:绸缎)’。”“只有四样颜色:一样(一种,北方方言)‘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如今上(今天的皇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凤姐儿一面说,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了。贾母说:“可不是这个(确实是这个)……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她)糊窗子。”

刘姥姥也觑qū着眼看个不了,念佛说道:“我们想它作衣裳也不能……”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青的……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我挂,下剩的添上里子(衣服的内里),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凤姐忙答应了……贾母起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说着一径离了潇湘馆。

以上四小段,品味也很有味道,贾母有情趣,向往喜庆,懂审美,会生活,而且,从小就阔气。那种名贵绸纱“软烟罗”就连“今上”也无法使用了,但贾府可以用来做窗纱,奢侈,奢华,富有,富贵。虽说这玩艺不是金银,放久了会霉坏,但用作纱窗,也真是有点暴殄天物了。

“软烟罗”,“软烟罗”,远远看着,就似烟雾一样。那真像贾母的梦,她儿时的梦,富贵的梦,永远不会再有的梦,放久了会霉坏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