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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咸 风

当人们第一次捕捉到海洋的气息时,他的肺部好像不由自主地扩大了,就如同经过长时间的室内幽闭之后,步入户外的感觉那样。在海滩上,他只不过是置身于一个更大更原始的户外而已。在他面前,是原始的空间,它的气息使他的身体震颤和膨胀。他站在大陆敞开的门口,贪婪地畅饮着空气。微风散发着原始元素的气味,它是世界清晨的呼吸,苦涩,但清新而令人振奋!他的一生都在间接的吸取盐分;现在让他到源头来吸入,让它无形的晶体渗透到他的灵魂中,刺痛他,摩擦他,让他重新活跃起来。

我们美国人食盐量极大,很可能是任何文明民族中食盐及饮水量最大的吃客,前者人均年消耗量要高出英格兰和欧洲大陆的两倍多。我们所饮用的水量 (其中含冰)也占有较大的比例。我们的干燥气候需要水,可能我们神经性的消化不良也需要盐。因此,作为一个人,我们需要那有益健康的、使人镇静的海岸。在圣经时代,新生婴儿都要用盐擦拭。我断定,那是为了刺激他们,加快他们的血液循环。美国婴儿没有擦盐的习惯,我们觉得手术不能再拖延的时候,我们就冲向海边,由老护士亲自来履行这个服务,身心的毛孔全部打开,得到很好的清洁。

有关大海,没有什么比它的动荡不息更令人印象深刻的了。在没有风也没有潮汐的情况下,它可能也是动荡不安的,因为它记录并传递了地壳的起伏。坚实的陆地只是相对坚固而已。科学家,在英国协会的指导下,在试图测定月球对地壳的影响时发现,他们的仪器刚好灵敏到足以记录那个天体的影响时,其它的许多力量便开始起作用。他们找不到真正夯实的场所来安插他们的仪器。因此,在高气压区,在空气柱的压力下,地壳弯曲了。在海上,水被压低。大气层的波浪在巨大的更迭中围绕着地球掠过,就像在某个巨人大踏步的践踏之下,会引起陆地和水的起起落落。无疑,大西洋地区不规则的大气压,会持久地打乱其本身的平衡。于是,我们的诗人所吟唱的 “不断摇晃的摇篮”,不仅由风控制,由潮汐准确的手来摆动,而且,最晴朗的夏季也会给它轻轻一推,在它下面弯曲的海床也会起到推动作用。它的摇摆绝非偶然。达尔文似乎认为,地球的原始生命度过婴儿期的摇篮就是海洋,一位古希腊诗人预见到了这一科学结论,他说,“海洋,是上帝和人类之父。”

无论它是否摇动着人类,或者人类的胚芽,使之成人,毋庸置疑,在人类和其它万物都长眠之后,它会继续摇动。

在海岸逗留的一两周里,我发现,往往在晴天,它摇摆得最为壮观,局部的狂风和大雨使它怀恨恼怒,它们使波浪中断和消散。但是,在某一个宁静的清晨,向海滩漫步时,你会发现,大海翻腾着长长的波浪。海浪平行地向海岸运动,极有规律并且深思熟虑,当海浪回退的时候,形成一连串很长很深的大瀑布,你能领悟到荷马时代大海的别称的力量,“在远方共鸣的大海。”这是间歇湍流中某种臣服的尼亚加拉瀑布。卷曲海浪形成空心的圆柱体,由于空气压缩而经常发生明显的爆炸。这些长浪具有哈德逊河的特征,亦即一艘大船开过,其航道上出现的那种宽阔的、规则的、统一的涌浪。这里有什么东西经过了,很可能是远海上的一阵飓风;这些带有史诗般涨落的碎浪,是它撤退时的回声。

对于未出过海的人来说,没有比浪峰更为奇异、更令人喜出望外的了,那短暂的直立或向内弯曲的水墙,距岸边几码远,就像在一个水闸的上方,有其它的水超越它溢出或涌出一样,瞬间展示出一个清晰、完美的大瀑布。但是,这面墙顷刻间崩溃,或是被压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口难以驾驭的、起泡沫的大气锅,煮着水和沙子。

比起岸上来说,海洋好像和宇宙,或者说是天文学,更有关系。在海上,你注意地球圆形的后面,这些属于行星的线条。你会感觉到,这里是真实的球面,这个巨大泡沫精美的弧形侧面。在陆地上,在山冈的褶皱之中,你有容身之地,有稳定感和位置感,壁炉边的一个隐蔽处。但是,在海上,你简直就是漂泊,居无定所,没有分界线,空间空无一物。你置身地球平滑的圆盘上,像一个跨坐在月亮上的人。在你脚下,蔓延着地球的圆形赤道线,在你周围,同样的曲线阻碍了你的视觉。

那么,大海带我们离那个时候更近了些,当时,地球没有形状且空无所有,一个浩瀚无岸的,因此也是无声的大海。你面对的是世界的初期,这里没有年龄,没有变化,没有衰落。在某种程度上,比大陆还要古老,是它们的创造者。它会再次将这些大陆吞噬,就像农神吞掉他的孩子们,只是增加了它的神秘和力量感。

大海是另一个苍穹。陆地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不会持久,辽阔的地区会被风雨剥蚀。但是,大海,它的法则是突变,不是变化,它变化无常,没有稳定性;而花岗岩即使破碎了,也仍然是花岗岩。那个局限了你面海视野的半圆形,又沿着海滩伴你而行,一轮巨大的液体新月或半月,你站在它里面的锯齿形边缘上,它是不变的,既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所有形式和存在都在里面融为一体。

这是海滨那朦胧魅力的一部分,它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你的脚踏进了当代,可你却面对着原始的时间与空间。如果我们能抵达地平线那个大地和天空的交会点,我们会在那里发现同样的魅力。如果办不到这点,最佳的替代品就是海滩。

我们在海滩上似乎能呼吸到更多的空气。这里是为博大准备的地方,博大的事物,博大的思想。我们现在看到,它不是农场,也不是乡镇,而是上帝自己的领域。财产、所有权、文明世界、边界线都终结了,触手可及的是有关地球空间的清晰一页,就像从星空上摘下来一般,未受到任何损害。

这些轮船落到天边外,或沿着地平线的边缘被轻轻吹送,它们的桁端指向地球的四面八方,显得多么诱人而惊险!神秘、冒险,陌生领地的许诺,从疾驰的帆船上向我们招手。没有人看见它们到来或离开。他渐渐感知它们,就像他自己的思想一样,有一些模糊朦胧,刚好徘徊于意识的边缘,其它的则明确而完整,安抚着人的眼睛。可现在,当你沉思时,它们消失了,或是在天边刻上一道模糊的凹痕。幻觉和魔力,盘旋在帆船的上方。它们拥有寓言和传奇的古老魅力。它们被荷马的风吹送着。它们是最遥远时代的遗物。可是,那边来了一艘黑色轮船,蔑视着风和潮汐,穿过这个被施以魔法的圆形区域;这就是现代世界,冷落和驱散了我们的幻觉,使我们的诗人展开了想象的翅膀。

但是,呈现在你面前的是真正的咸水,大陆的、原始的、最初的液体,那灰白色永恒的大海本身,田野和树林的爱好者能用它做什么呢?这里没有任何鸟和花的慰藉和魅力,也没有乡村的景象和声音;没有宁静、没有哀怨、没有静默的伴侣;只有精神威胁、饥饿、冷酷、诱骗、迷惑、阴险、对命令的永久抵抗, “你只能到这里,不能再远了”。大海的声音不同于自然界中任何其它的声音,比森林或暴风雨的咆哮更让人愉快,也更让焦躁。你永远不会停止去倾听那咸涩的、蒙了霜的、起伏的海之声,它对于听觉的刺激不亚于嗅觉。你会想象自己听见了那无形晶体的摩擦和碰撞声。一场雪崩可能会有这种结霜的、珠子般的、曲折的声音。沙子、鹅卵石和破碎的贝壳与这种声音有点关系;不过,没有这些东西,那危险的锯齿状边缘依然能发出大海那粒状的、含盐的声音。

不存在传说中的海蛇,这是个遗憾。大海似乎暗示着这样一种怪物,像水蛭一样游水,垂直起伏,劈开波浪,或盘成巨大的有鳞线圈,在波浪中休息。大海用这些东西来填满人的想象力。海蛇总是能被人看到,因为,大海本身就是蛇形物,一条翻滚蠕动、有顶饰的、闪亮的蜥蜴,拥抱着地球。它是怎样升起来,又是如何向你扑来!在暴风雨中,它的呼吸使海岸植物变黑枯萎;它吞噬海滩,然后又将它吐出来,把泡沫堆在岸上,就像大量未清洗的羊毛一样。从爆开的海浪下面,通常会发出一种嘶嘶的嘘声。那不断重现的沙沙声使人想起某个在沙滩上伸展开全身的有鳞怪物。有人告诉我,曾有两个女孩,穿着泳装,坐在海滩上,那里的浪很高,只有蕾丝边的浪沫能够到她们面前,然而,大海仿佛一直在准备跃起,一个巨浪骤然冲来,将她们卷入海中,她们被淹死了。几天后,一个女孩的尸体被海水冲到岸上,但是另外那个女孩再也没看到。这种奉承和背叛,全凭海浪自己。

大海就像一个心神不定的睡眠者一样变换着它的枕头。海滩的轮廓极少有两天是同样的情况;有时,光滑的圆形沙滩分明是一只长枕。波浪轻轻爱抚着它,将精致的大海的帷帐垂挂在它上面,好像它们正在铺床一样。当你再次步行到那里,它已不见了踪影,被波浪带走了,海滩消沉了,赤裸裸地显露出来。

无论是波浪的形象还是声音,都使人的脑子充满了想象。人们会想到火箭、风积丘、刺绣品。它们靠近海岸时,是怎样将自己举起、变高的啊!它们进入到较浅的海水中,搁浅了,然后像船一样浮上来。

我在波浪中看不大出战马的形象,倒是更多地使人想起巨大的绵羊。有时,它们来到岸上打滚,恰如一大群绵羊,或一帮头脑混乱的乌合之众。波浪在很远的地方爆发,然后,开始出现那一排迅疾的、颠簸跳跃的乱蓬蓬的羊头和肩膀,随着距离的靠近而渐渐变小,在后面散播着飞沫。有时,这些波浪看起来像旋转的、圆柱形的刀子,雕琢着海岸。有时,它们催动薄薄的、新月形锋刃,像收割机一样,只不过收获的是贝壳和沙子;人们似乎听到了大镰刀的咝咝声,断株的噼啪,一捆捆庄稼的瑟瑟声,和筛检谷物的声音。然后,再一次传来波浪爆发的雷鸣,接着是像倾盆大雨一样的声音。它是怎样不断地铲起沙子,筛选和清洗它们!每一粒沙子都奔向大海;它是大地的花粉,凹陷的海床被它深深地覆盖。在它阴暗的深处,给将来的大陆,新世界和新人类,储藏了什么样的材料!达尔文是多么渴望阅读那埋在海底下的地球历史的天书啊!他认为,很可能最初的大陆就是在那里, 在遥远的过去,升高的区域和沉降的区域改变了位置。

在图书馆翻阅那些咏赞大海的诗集,在其中找到一行或一节带有真正海岸气味的,那也是弥足珍贵了。大部分诗歌都是关于淡水的,很漂亮,往往有活力,但是泡沫很多,很少含有沙砾、盐和元素性的东西。我刚刚提到过的,大海那种须发贲张的凶猛,你却很难找到线索,或许惠特曼的诗除外,可是这些诗选通常会把他忽略掉。丁尼生的笔致,比如在《海梦》中,间或令人满意,你会很气恼,在这个主题上,莎士比亚留下的作品竟然如此之少。

诗人们以猛烈的言辞攻击那茫茫无际、强悍而令人恐惧的大海,然而却在这些方面充分地享用着它。这是一个很容易写的题目,但很快会令人生厌。我们渴望能让我们的嘴唇尝到咸味的诗歌。布莱恩特对大海的咏叹既崇高又庄严,但是,那只是他的森林赞美诗被搬到了海岸上。它触及的是同样的心弦。它没有海的特性,或者说,没有海的感染力。大海的苦与甜,就像一条正在吞噬和净化的天龙,他的诗中都不存在。在海上和岸上,这位诗人都以同样的方式展开他那崇高的飞行。爱默生对大海的吟咏,有着更多的气味,更多滋补的空气,对主题的把握较为切近和牢固;但是,即使是他,也要托庇于主题的宏大,通过大海的威严之声来说话:

“我听到,或似乎听到了,那大海的责备:

朝圣者,为什么姗姗来迟?

我,你的夏日之家,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黎明和黄昏,我的声音不就是你的音乐吗,

炎热中,我的呼吸是有益健康的风,

我的触摸是你的解毒药,我的海湾是你的浴室,有什么楼房像我那倾斜的阶地一样,

有什么卧榻像我的一样壮观?”

在罗塞蒂的《海之界线》中,有很强劲的诗句,但是,像其它诗歌一样,它的主题是遥远的和理想化的,没能使人们离海更近。

在米勒的诗中,偶尔有不错的描述,如:“我穿过那多丘陵的大海。”还有,“那些黑肚子的轮船在攀登大海。”比较而言,也有些新颖和引人心动之处:“纯净如海水洗过的沙子。”

但是,有时,这位峰峦诗人会使古老的海神尼普顿如此坐立不安,比如在下面这段聪明的诗中,就有某种严肃的不安的成分:

“看呀,海洋在海滩上

谦逊地跪下,好像在祈祷;

我听到绝望的呻吟,

海上摇摆并伸出的波浪

如同正在祈求的白色的手。”

碎浪常常让诗人们想到后腿立起、跃入水中的战马,比如阿诺德的诗:

“现在这些白色的野马在游戏,

在浪花中咀嚼,烦躁,摇荡;”

斯特曼那富有激情的《海浪》利用了同样的想象。拜伦,在《恰尔德哈罗德游记》中,将他的手放在海洋的 “鬃毛”上。惠特曼,在月光下,回忆海岸的形状和声音,用这样的句子激发想象力:“从不知疲倦地摇动的浪花中伸出白色的手臂。”

我们当中的一位诗人,泰勒,将绰号 “变色龙”应用到大海身上了,“变色龙大海”的称呼很适合,因为大海具有各种色调和色彩。对于那友善的独裁者来说,大海是 “猫科动物”,具有叛逆性,就像蹲伏、纵跃的老虎。“新的一天”的诗人,把他对大海的热爱和羡慕作为一个烘托,称它为 “不幸的大海”。在惠特曼的诗中,有海水的味道,那种有强烈现实感的修饰语和短语,都起源于海滨。

还有,在海滩漫步者眼前不断地浮现的词语。他使用 “瑟瑟声”和 “沙哑的咝咝声”来描述波浪的声音。“嗓音粗哑的大海”表达了我所提到的盐水的特性:

“波浪绵延到陆地上来的大海啊,呼吸雄浑而又阵阵抽搐的大海啊,生命的盐水,随时为人准备下无需挖掘的坟墓的大海啊,催动暴风雨,任性而优雅的大海啊,我与你是一体;我是一个阶段,也是所有阶段。” “哦,狂热的大海向陆地逼近,满怀爱意,满怀爱意。”

或者这首在大约一八八三年写于奥森格洛弗海滨的诗:

“哦,大海!以嘶哑傲慢的言语,我日夜行走在你惊涛拍岸的地方,依照我的感觉想象你那各种奇异的暗示,你那白色鬃毛的竞走者大军向着目标疾行,你那丰满微笑的面容,荡漾着阳光闪烁的涟漪,你那沉思的愁容和阴郁,你那放任的飓风,你的桀骜不驯,反复无常,性情执拗;尽管你首先是伟大的,你纷纷的眼泪———你所满足的整个永恒中的一桩缺憾,

(只有最大的斗争、错误、失败,才能使你最伟大,少一点都不行,)你那孤独的状态———你一直在寻觅又始终没有找到的东西,某种确实被遏制的权利———某种在巨大单调的愤怒中被禁锢的自由爱好者的声音,某个巨大的心脏,像行星的心脏一样,在那些碎浪之中被束缚和擦伤,经过延长的波浪,痉挛,喘息,以及你那些沙砾与波浪有节奏的刺耳的声音,以及蛇的咝咝声,粗野的隆隆的笑声,以及远处低沉的狮吼 (那响亮的声音,直达充耳不闻的天空———但是如今,就这一次显得亲密,

就这一次,一个夜间的幻影是你的知己,)

这是地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告白,

从你灵魂的深渊涌流而出,轻声低语着,

那宇宙元素的激情故事,

向一个同类的灵魂述说。”

惠特曼本质上属于海岸。他的才能多变而原始,在他的语言中,有某种使人极度不安和急躁的东西,是一剂补药,像有咸味的空气,不甜,但使人膨胀。他的诗句,富有规律,川流不息,不断重复,且有诸多省略。他的空间感,经常将地球和天体作为标准和象征。无论对于视觉还是思想,他的诗很少符合建筑学或雕刻的样式。没有仅仅为艺术而艺术的雕琢和塑造,但却飘浮、弥漫、奔涌着大量的具体事件和形象,多少有些像星云,是原生质的事物的雏形,但始终都是强悍有力,富有生机,充满着大地之盐,将其持续不断地溶解在诗中,在他那个时代和国家,还没有其它诗人能够做到。

大海是名副其实的气候净化器和平衡器,伟大的清除器、校平器、分配器、中和器和遗忘的海绵。墓地算什么?在它的呼吸中,还有什么不能康复的啊!沙漠算什么?在它的深处是多么丰沛!多么具有破坏性,而大陆却是它亲手创造。

“大海,充满了食物、各种营养物质,地球的净化器,治愈人类疾病的药水。”

可是,饥荒与干渴,惊恐与死亡,笼罩着波浪。矛盾的大海,善变的大海!你是掠夺者,也是恢复者;你像岩石一样荒芜,又像田地一样硕果累累;你像时间一样古老,又像今天一样年轻;你像灾难一样无情,又像情人一样温柔;你是一切水域的源泉,却以令人恐惧的干渴来嘲弄你的受害者;你像锤子一样猛烈撞击,又像情人的手充满了爱意;你像一面石头墙落在岸上, 又爬上沙滩,带着婴儿帷帐的沙沙声;你是大陆的污水池,又 “用它的呼吸创造了新鲜的气候”;你是恐怖的深坑、绝望的漩涡、地狱的大炉,可是健康、力量、美丽和魅力,永远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