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明儒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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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泰州学案三(7)

问:“复之时义大矣,寻常言复者,多自天地万物为言,今堂额谓复心者,则自吾身而言也。”罗子曰:“宇宙之间,总是乾阳统运。吾之此身,无异於天地万物,而天地万物亦无异于吾之此身。其为心也,只一个心,而其为复也,亦只一个复。经云:‘复见天地之心。’则此个心,即天心也。此心认得零碎,故言复亦不免分张。殊不知天地无心,以生物为心。今若独言心字,则我有心而汝亦有心,人有心而物亦有心,何啻千殊万异。善言心者,不如把个生字来替了他,则在天之日月星辰,在地之山川民物,在吾身之视听言动,浑然是此生生为机,则同然是此天心为复。故言下着一生字,便心与复即时混合,而天与地,我与物,亦即时贯通联属,而更不容二也已。”

问:“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还是实事,抑是取象?”曰:“是因象以为事,而实尽人以奉天也。盖雷潜地中,即阳复身内,几希隐约,固难以情事取必,又岂容以知识伺窥?故商旅行者,欲有所得者也。后省方者,欲有所见者也。不行不省,则情忘识泯,情忘识泯,则人静天完,而复将渐纯矣。子今切切然,若谓有端可求,皇皇然,若谓有象可睹,是则商旅纷行而后省旁午也,复何自而能休且敦耶?”

问:“某常反观,胸中固有灵衷炯炯之时,乃不久而昏懵,固有循循就道之时,乃不久而躁妄,如是其不一耶?”曰:“君子之学,原自有个头脑,若头脑一差,无怪学问之难成矣。今子不能以天理之自然者为复,而独於心识之炯然处求之,则天以人胜,真以妄夺。子试反而思之,岂常有胸中炯照,能终日而不妄耶?持守能终日而不散耶?”曰:“如何乃得头脑?”曰:“头脑岂是他人指示得的?请子但浑身视听言动,都且信任天机自然,而从前所喜的,胸次之炯炯,事务之循循,一切不做要紧,有也不觉其益,无也不觉其损,久则天自为主,人自听命,所谓不识不知,而顺帝之则矣。”

问:“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何如?”曰:“吾人之生,原阴阳两端,体合而成。其一精气妙凝有质,所谓精气为物者也;其一灵魂知识变化,所谓游魂为变者也。精气之质,涵灵魂而能运动,是则吾人之身也,显现易见,而属之於阳;游魂之灵,依精气而归知识,是则吾人之心也,晦藏难见,而属之於阴。其赤子之初,则阳盛而阴微,心思虽不无,而专以形用也,故常欣笑而若阳和,亦常开爽而同朝日,又常活泼而类轻风,此阳之一端,见於有生之后者然也。及年少长,则阴盛而阳微,虽形体如故,而运用则专以心思矣,故愁蹙而欣笑渐减,迷蒙而开爽益稀,滞泥而活泼非旧,此阴之一端,见於有生之后者然也。人能以吾之形体而妙用其心,知简淡而详明,流动而中适,则应接在于现前,感通得诸当下,生也而可望于入圣,殁也而可望以还虚,其人将与造化为徒焉已矣。若人以己之心思,而展转于躯壳,想度而迟疑,晓了而虚泛,则理每从於见得,几多涉於力为,生也而难望以入圣,殁也而难冀以还虚,其人将与凡尘为徒焉己矣。”曰:“如先生之论,是以身为阳而在所先,以心为阴而在所后,乃古圣贤则谓身止是形,心乃是神,形不可与神并,况可以先之乎?”曰:“子恶所谓神哉?夫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亦超万物而为言者也。阴之与阳,是曰两端,两端者即两物也。精气载心而为身,是身也,固身也,固耳目口鼻四肢百骸而具备焉者也。灵知宰身而为心,是心也,亦身也,亦耳目口鼻四肢百骸而具备焉者也。精气之身,显於昼之所为;心知之身,形於夜之所梦。然梦中之身,即日中之身,但以属阴,故其气弱其象微,而较之日中之举止,毫发无殊也。日中之身,即梦中之身,但以属阳,故其气健,其体充,虽健且充,而较之梦中之举止,毫发无殊也。是分之固阴阳互异,合之则一神所为,所以属阴者则曰阴神,属阳者则曰阳神。是神也者,浑融乎阴阳之内,交际乎身心之间,而充溢瀰漫乎宇宙乾坤之外,所谓无在而无不在者也。惟圣人与之合德,故身不徒身,而心以灵乎其身;心不徒心,而身以妙乎其心,是谓阴阳不测,而为圣不可知之神人矣。”

问:“中为人所同有,今日之论,与古圣之言,原是无异。至反而求之,不惟众人不得,即聪明才辩者亦往往难之,何哉?”罗子曰:“学至心性,已是精微,而况中之为理,又其至者乎?故虽聪明而不能为思,虽才辩而莫可为言,以其神妙而无方耳。但自某看来,到喜得他神妙无方,乃更有端倪可求也。盖谓之无方,则精不住于精,而粗亦无不有也;微不专於微,而显亦无不在也。善于思且求者,能因其理而设心,其心亦广大周遍而不滞於一隅;随其机而致力,其力亦活泼流动而不拘於一切。可微也,而未尝不可以显,可精也,而未尝不可以粗。且人力天机,和平顺适,不求中而自无不中矣。”

问:“《诗颂》‘思无邪’何也?”曰:“子必明於思之义,方知思之无邪也。知思之无邪,方知此言之蔽三百篇也。夫人之思出於心田,乃何思何虑之真体所发,若少有涉於思索,便非思矣,安得无邪?”

死无所在,无所往。

邸中有以“明镜止水以存心,太山乔岳以立身,青天白日以应事,光风霁月以待人”四句,揭于壁者,诸南明指而问曰:“那一语尤为吃紧?”庐山曰:“只首一明字。”时方饮茶,先生手持茶杯,指示曰:“吾侪说明,便向壁间纸上去明了,奈何不即此处明耶?”南明怃然。先生曰:“试举杯辄解从口,不向鼻上耳边去。饮已,即置杯盘中,不向盘外。其明如此,天之与我者妙矣哉!”

一衲子访先生,临别,先生求教,衲子曰:“没得说,你官人常有好光景。有好光景,便有不好光景等待,在俺出家人只这等。”先生顿首以谢。

先生既中式,十年不赴殿试。一日谒东廓于书院,坐定,问曰:“十年专工问学,可得闻乎?”对曰:“只悟得无字。”东廓曰:“如此尚是门外人。”时山农在座,闻之,出而恚曰:“不远千里到此,何不打点几句好话,却倒了门面。”闻者为之失笑。

塘南曰:“学以悟性为宗,顾性不易悟也。”先生曰:“吾向者自以为悟性,然独见解耳。今老矣,始识性。”曰:“识性如何?”曰:“吾少时多方求好色奉目,今目渐暗;多方求好声奉耳,今耳渐聋;多方求好味奉齿,今齿渐落。我尚未死,诸根皆不顾我而去,独此君行住坐卧长随不舍,然后觌面相识,非复向日镜中观化矣。”

耿天台行部至宁国,问耆老以前官之贤否。至先生,耆老曰:“此当别论,其贤加於人数等。”曰:“吾闻其守时亦要金钱。”曰:“然。”曰:“如此恶得贤?”曰:“他何曾见得金钱是可爱的?但遇朋友亲戚,所识穷乏,便随手散去。”

先生与诸公请教一僧,僧曰:“诸公皆可入道,惟近溪不可。”先生问故。僧曰:“载满了。”先生谢之。将别,僧谓诸公曰:“此语惟近溪能受,向诸公却不敢进。”

有学於先生者,性行乖戾,动见词色,饮食供奉,俱曲从之。居一岁,将归,又索行资,先生给之如数。门人问先生,何故不厌苦此人?曰:“其人暴戾,必多有受其害者,我转之之心胜,故不觉厌苦耳。”

一邻媪以夫在狱,求解于先生,词甚哀苦。先生自嫌数干有司,令在座孝廉解之,售以十金,媪取簪珥为质。既出狱,媪来哀告,夫咎其行贿,詈骂不已。先生即取质还之,自贷十金偿孝廉,不使孝廉知也。人谓先生不避干谒,大抵如此。

先生过麻城,民舍失火,见火光中有儿在床,先生拾拳石号于市,出儿者予金视石。一人受石出儿,石重五两,先生依数予之。其后先生过麻城,人争睹之,曰:“此救儿罗公也。”

侍郎杨复所先生起元

杨起元字贞复,号复所,广东归善人。万历丁丑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最后召为吏部侍郎兼侍读学士,未上而卒,年五十三。先生之父传芬,名湛氏之学,故幼而薰染,读书白门。遇建昌黎允儒,与之谈学,霍然有省。因问:“子之学,岂有所授受乎?”允儒曰:“吾师近溪罗子也。”无何,先生在京,而近溪至。先生大喜,遂称弟子。时江陵不说学,以为此陷阱不顾也。近溪既归,先生叹曰:“吾师且老,今若不尽其传,终身之恨也。”因访从姑山房而卒业焉。常谓邹南臬曰:“师未语,予亦未尝置问,但觉会堂长幼毕集,融融鱼鱼,不啻如春风中也。”先生所至,以学淑人,其大指谓:“明德本体,人人所同,其气禀拘他不得,物欲蔽他不得,无工夫可做,只要自识之而已。故与愚夫愚妇同其知能,便是圣人之道。愚夫愚妇之终于愚夫愚妇者,只是不安其知能耳。”虽然,以夫妇知能言道,不得不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言性,是即释氏作用为之性说也。先生之事近溪,出入必以其像供养,有事必告而后行,顾泾阳曰:“罗近溪以颜山农为圣人,杨复所以罗近溪为圣人。”其感应之妙,锱铢不爽如此。

杨复所证学编

友人以忘会语为歉,曰:“予见子之未尝忘也。子夙则兴兴,则盥盥,则栉栉,则衣冠,衣冠则或治事,或见宾,言则言,动则动,食则食,向晦则息,明发复然。予见子之未尝忘也。”友人曰:“此与会语何与?”曰:“是不忘斯可矣,又何事会语哉?”

人本无心,因家国天下而有心;心本无所,因不识心而妄以为有所。诚意之极,即心无其心,浑然以天下国家为心,是谓正心。以家国天下为心者,是合家国天下为一身矣。盖家本齐也,因吾身好恶之偏而不齐;国本治也,因吾身好恶之偏而不治;天下本平也,因吾身好恶之偏而不平。惟不于彼起见,而第求诸身,无作好,无作恶,保合吾身之太和而已。此之谓真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