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夜蜷缩在“花生”壳中,一动不动,乱媚儿的话不断地在耳边回响——即便穿上人的衣服,你依然是一只猴子!
嘴唇已被咬得鲜血淋漓,难道我真的要做一辈子猴子吗?
“花生”飞速移动着,掠过无数光与树影,终于停了下来。
壳盖儿缓缓打开,倦夜不情愿地抬起头,身外是青青的山峦,眼前横着一道千尺峭壁,壁上松柏倒挂,险峻而雄奇。
其中一棵皂荚树更是高大得出奇,它依崖就坡,树干挺拔向上,直直耸入云空,层层叠叠的树荫延伸扩展,形成一把巨大而厚实的天伞,插进了峭壁。
原来裹住倦夜的不是花生,而是一个巨大的皂荚,几乎与人一般大小。
皂荚树竟似有了生命,兴奋地伸展枝叶,宛如挥舞着无数手臂,迎接倦夜的到来。
倦夜皱眉,重新垂下头,懒得理会这棵怪树。
皂荚树非常不满意倦夜的态度,一个皂荚从枝叶之间飞出,射向倦夜,坚硬的荚盖“卜”地打开,宛如撑开的蚌壳,于是,一荚清水没头没脑地洒向倦夜。
低头看着湿淋淋的身体,倦夜神色更冷,右手缓缓抬起,一团火焰在他的手心哧哧燃烧着……
又一个皂荚伸到倦夜身前,然后打开,一个少年坐在荚壳中,双手托腮,向着倦夜眯眯笑着:“别发火,是我请你来的。”
倦夜吃惊:“是你?你在这儿做什么?”眼前的少年竟是听月楼新收的伙计月夕。
月夕的面容映着叶色,透出一种超脱红尘的闲适:“当然是睡觉了。睡在皂荚里,任何繁嚣和嘈杂都钻不进来,谁也无法干扰我,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宁静的地方了!”
繁嚣和嘈杂?
倦夜悲哀地垂下头,属于人类的繁嚣和嘈杂,却是他想要也要不到的。
飞鸟从他的头顶掠过,婉转急促的鸟鸣,颤出了树林,从云絮和草尖上滑过去。
一只温暖的手扶上他的肩膀,倦夜抬头,却对上月夕真诚怜惜的目光:“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因为我要帮你剥掉这身猴皮,重新做人,你愿意跟我走吗?”
“真的可以吗?”倦夜惊喜地抓住月夕,若是能够重新做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是。”
倦夜眼睛亮了:“我跟你走。”
月夕带着倦夜奔向山间大路,早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月夕让倦夜坐上去,亲自挥鞭驾车。
倦夜也跳到驾车的位置,与月夕并肩坐在一起。
“我们去哪?”
“一个你绝对没去过的地方,见一个你绝对没见过的人。”
一只蜜蜂落在了车辕上,小小的翅膀扇动着,竟发出了人的声音:“夜,回来。”
月夕皱眉:“虫王秦小如?”
倦夜伸指弹飞蜜蜂,沉声说:“不,这是乱媚儿布下的万虫追踪,她把自己的意识分布在附近百里内的所有昆虫体内,寻找并跟踪目标,我们怕是走不了了。”
月夕把缰绳塞给倦夜:“你来驾车。”
月夕低眉垂目,双手合并再猛地翻开,指向前面的奔马,低斥一声:“花木之能,为我所用。”
奇迹发生了,月夕指向的马背上突然长出两片圆形的树叶,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长大,最后长成巨大无匹的两片叶子,并缓缓扇动起来,就如同两个巨大的翅膀。
马车腾飞起来,带着倦夜和月夕向远处飞去。
倦夜暗里一惊,因为他听乱媚儿说过,凡金、木、水、火、土,都是仙魔两界才能动用的力量,自己虽然练了〈天火集〉,但天火却发于自身,而非外界。
月夕能够任意使用木的力量,难道竟是两界之人?
对于练武人来讲,无论是仙界还是魔界都是毕生努力的目标,因为只有在有生之年修成仙或魔,才能真正的冲破生死之限,得以永生。但在进入两界之前,却必须先要成为某一界的修炼者,修炼仙法或魔功,乱媚儿修炼的就是魔功。
不过,成魔为仙只在一念之间,所以修仙的人也可能在最后关头把握不住而成魔,修魔者也是如此。
进入两界的魔仙轻易不到人间,只有修炼遇到阻碍之时,才会重到人间,也就是所谓的历劫。历劫就是重新转生,重新成为修炼者,这种修炼者天赋自然非同一般人,很容易有所成就。
不过,倦夜却是例外,他的魔功已到最高境界,所以无所谓阻碍,可是他却奏出了生命之音,失去了魔心魔性,成为非魔之魔,才不得不到人间历劫。
马车在空中飞翔,呼呼的风从耳边掠过,月夕回头看了一眼:“希望能暂时摆脱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蝴蝶并附在了叶翅上。
只知破茧成蝶,谁想现在顺序却完全倒了过来。蝴蝶收起了彩翅,突然就化成了蚕蛹,蚕蛹再一层层拨开,露出里面的一只幼蚕。
倦夜皱眉,不好!
幼蚕在巨大的叶翅上用力咬了一口,身体立刻又化成了无数成蚕。千百条蚕一起啃吃着巨大的叶翅,刹那间,那叶子已是千疮百孔,再也无法扇动,马车从空中坠了下去。
月夕慌忙拉住倦夜飞离马车,落向地面,身前竟是一片苍茫无际的沙漠。
马车坠毁在身前的沙堆中,几乎是在刚刚沾地的同时,就迅速沉陷,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缓缓流动的黄沙。
这里竟是流沙滩,沙粒不住地流动着,放眼看去,寸草皆无,可以想见它的威力了。
身后有风声呼啸,伴着乱媚儿阴恻恻的声音:“夜,你要去哪里?”竟是越来越近了。
月夕突然笑了,他看着倦夜:“你怕死吗?”
倦夜沉默了下:“如果除死以外,别无选择,我不怕。”
月夕点头,握着夜的手,他的手温热而有力:“无论是生是死,都让我们一起去面对吧!我们虽然相识不久,却有机会同生共死,看来我们注定要成为一生的朋友。”
“朋友”两个字,月夕说得重如千钧,却让倦夜冰冷的心热了起来。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随着月夕跳进了流沙,迅速地消失在悄然流动的黄沙中。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们站立的位置,是乱媚儿,她凝注着眼前的流沙,冷笑着:“黑沙幻界。”
倦夜和月夕并没有死,他们穿越过流沙,掉进了一个泥潭。
倦夜从来没见过这么黑这么粘的污泥,更奇异的是,这些污泥一直在缓慢地蠕动,甚至爬上了两人的身体,就像一条条黑蛇,缠绕住他们。
泥潭的外围是一望无际的山林草地,想不到流沙之后竟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声音骤然响在身边:“你们是谁?为什么擅闯黑沙府?”
月夕连忙回答:“我们是来求医的,希望黑沙老人能帮我的朋友去除猴皮,回复他的本来面目。”
黑泥爬得更快,在两人身体上飞来绕去:“是谁的要求?”
不等倦夜说话,月夕就抢着说:“是我!”
几道黑泥突然钻进月夕的嘴里,鼻子里,倦夜踏前一步,月夕却用目光阻止,任由那些黑泥深入自己的身体中。很快的,它们又钻了出来,并离开月夕和倦夜的身体,堆积在他们身前的地面上,缓慢上升凝形,现出头、躯干、四肢,最后竟凝固成一个人的形状。
月夕恭敬地向泥人行礼:“见过黑沙老人!”
黑沙老人冷冷地说:“你既然能到这里,就该知道我的规矩,我不会白白帮人的。”
月夕点头:“我了解,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了,任凭黑沙老人差谴。”
倦夜阻止他:“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你说晚了,我已经察探了他的体质,完全可以一试。”原来刚才黑泥进入月夕的体内,是为了察看他的体质,黑沙老人只盯着月夕,“我种了许多沁血兰花,你只要能帮我把它们全部摘下来,我自然会考虑你的要求。”
月夕点头:“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现在就去。”
“不着急,你们先到外面休息一晚上,明天我会派人领你们去沁血兰花林。”话一落,泥人又开始融化了,重新堆积在泥潭中。
月夕微笑着看向倦夜:“我们先去草地上睡一觉,明天还有任务等着我们呢。”
“不是我们,只有你!”倦夜冷冷地说,“你不该擅自做主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月夕好脾气地拉住倦夜:“好了,别跟我计较了,只是摘花而已,谁都一样的,不是吗?”
倦夜不再说什么,但他有种预感,黑沙老人的任务一定不会那么简单。
倦夜却不知道,这个任务何止是不简单!
倦夜是被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弄醒的,他睁开眼的时候,正看到一个小小的女人在偷偷地啃吃着一块胡萝卜。
她真的好小,和倦夜的一条腿差不多大,纤细的腰肢绝对可以用“盈盈一握”来形容,尤其她双手捧着萝卜吃的样子实在是非常可爱。让倦夜奇异的是,小女人的背上长着一对比她身体大得多的翅膀,就像是蜜蜂的翅,薄薄的,有些透明,正遮在倦夜的身体上面,几缕阳光透过来,暖洋洋的。
小女人看到倦夜醒了过来,慌忙把萝卜背在身后,有些慌乱地说:“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倦夜奇怪地问:“你是谁?”
“我是萤,负责看管这里的园林,昨晚下了好大的雨,那个叫月夕的人就让我用翅膀帮你遮雨。可是我刚才实在饿了,就忍不住……”
倦夜心里一阵感动:“月夕呢?”
“他?他去采沁血兰了!”
“什么?”倦夜慌忙站起来,虽然不了解沁血兰到底是什么,但却猜想得到,采摘这种东西一定不那么容易,否则黑沙老人也不会以此作为条件,“快带我去。”
萤点了点头,挥动翅膀飞了起来。
雨后的清晨是最最怡人的,淡烟轻风在娇丽的花朵中飘摇,冉冉飞去,有一种出了凡尘般的宁静与悠然。
倦夜跟随着萤,踏着露水在群山之间寻找,终于在那片灿烂闪亮的花海中找到了月夕,他很专心,低头看着那株植物,同样的植物种满了山谷。
宽厚的叶子微卷着,层层叠叠却疏密有致,就在浓绿可爱的叶片之间,一朵朵淡白色的花蕾迎风摇曳。奇怪的是倦夜一眼望去,全是含苞未放的花苞,竟无一朵绽放。
这就是沁血兰吗?
倦夜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去,停在了月夕身后,好奇地看着月夕的动作。一个和萤一模一样的小女人站在月夕身边,翅膀张开着,似乎多了很多花纹,像两把晶莹美丽的大扇子。
萤告诉倦夜,这个女人是她的妹妹——蝶。
这情景是相当唯美的,可是倦夜的脸色却在那一瞬间变得好白。
月夕正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紧闭的花朵上方,他的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割开了好长的一道伤口,鲜血涌出来滴在花蕾上面,一滴,两滴,三滴……
奇迹出现了,紧闭的花瓣竟在鲜血的浇灌下,缓慢地绽开了,随着鲜血的增加,它也越开越大,颜色逐渐由白变红,很快的,一朵鲜艳如血的花朵完全展现在眼前,在阳光的映照下,更显得光彩夺目。
月夕满意地笑了,摘下它,却将它粘在了蝶的翅膀上,原来萤和蝶的翅膀都带着一点粘性,正好可以作为沁血兰的花托。
原来蝶的翅膀上满是开放的沁血兰,根本不是什么花纹。但这么多的兰花,却需要多少鲜血的滋养呢?
倦夜闭了闭眼睛:“为什么?”
背对着倦夜的月夕动作停了下,然后继续用鲜血去浇灌下一朵沁血兰:“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些事情?我们之间本来没有任何关系的。”
月夕沉默了下,才轻轻地回答:“我想可能是因为你的眼神吧?很像我的弟弟,我很爱很爱他,甚至曾经认为我们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对兄弟。可是有一天,他却突然对我说,他恨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恨我,一直到长大,说我夺走了应该属于他的一切,只因为我是哥哥,他是弟弟。”月夕的声音透出多少悲凉,“你能了解吗?那种一下子被推入地狱的感觉?”
萤和蝶同情地看着月夕,倦夜却问:“后来呢?”
月夕又低下了头,把腕上的鲜血滴到沁血兰上,直到看着花开:“他——不在了。”小心地把沁血兰粘在蝶的翅膀,“已经满了,把这些花送回去吧。”
蝶点了点头,带着满翅膀的沁血兰飞回去了。
倦夜一把拽住月夕继续要滴血的手:“够了,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沁血兰,你想死吗?”
月夕终于转回头,他的脸色苍白得出奇。
“我没说非要今天摘完他们,晚上我会休息的,你知道吗?血液也能再生的,今天所消耗的,明天又会生出来,重新充满了身体……”
倦夜的心一阵揪痛,他坚决地说:“我不许,即便要让沁血兰开花,也应该由我来……”
“不,你们谁都不必了!”
随着一声冷笑,蝶竟然又飞了回来,可是她的翅膀已经折断,漫天飞舞的沁血兰伴着她小小的身影摔落在花丛中。
“妹妹!”萤大叫着,扑了过去。
“师傅!”
倦夜吃惊地叫了起来,迎着乱媚儿降落的身影。
乱媚儿只是冷冷地看了倦夜一眼,就盯向了月夕:“你竟敢带走我的夜,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月夕并不惧怕:“我不管后果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绝不能让他跟你回去。”
“找死!”乱媚儿一扬左手,一股劲气卷向月夕,月夕身形一动,人已经出现在十尺之外,“轰”的一声,许多沁血兰爆飞而起,散飞在空中。
“不,蝶!你醒过来,你不要死!”萤抱着蝶哭叫着,但蝶的头却无力地垂了下去。
月夕的脸色难看极了,他咬牙看着乱媚儿:“你杀了她?”
乱媚儿冷笑:“那么一个小东西,杀便杀了!”
月夕目中透出的怒火简直能把乱媚儿烧死:“恶魔!我跟你拼了!”平伸双手,低喝一声:“花木之甲,为我所用!”
一片幽然的绿色突然从他的额心散开,逐渐扩展到他的头、胸、腹、四肢,然后凝形,竟化为一身淡绿色的战甲,在阳光下闪着圣洁的光彩,映得月夕的面目更是冷俊英武,气势逼人。
乱媚儿的目光变得深沉了:“原来你就是……”
月夕抬起双手,遥遥向着乱媚儿劈落:“斩!”
乱飞的沁血兰中,一蓬绿色树影迎面劈向乱媚儿,绿影之中隐约可见无数叶片,凌厉如刀锋,一齐斩向乱媚儿。
乱媚儿左手五指微曲,血光由指尖泛出,抓向绿影。
光影相触,绿色枝影碎裂斜飞,冲撞的内力涌射而出,砰然巨响中,四周的沁血兰又一次被炸裂,漫天飞舞。
乱媚儿冷笑:“找死!”话未落,左手又一次带起血光,卷向了月夕。
月夕毫不惊慌,双手一合再分,又一片叶影从他掌心涌现,刹那间就分裂成千万片,连着枝干,几乎蔓延了整个山谷,竟有遮天蔽日之势。
乱媚儿虽然见多识广,但面对这种枝影漫舞的攻击,一时间,也有目不暇接的感觉。她冷冷一笑,突然抓起一侧的萤丢向月夕。
月夕一惊,慌忙收势,并接住了飞来的萤,乱媚儿却趁机将煞手伸向了月夕。
倦夜的脸色一变:“小心!”一咬牙,人已经飞了过去。他在飞起的同时,双手接连旋转,六个燃烧的光圈迅速形成,带着熊熊烈火卷向了乱媚儿。
乱媚儿脸色一冷,猛地转向六个火圈张开了嘴,六个火圈竟然先后被她吞进嘴里,她的目光也越发炽热起来。
月夕趁机放下萤,双手合并,几片绿叶以快得出奇的速度射向乱媚儿,像箭一般透体而过。
倦夜也闭上眼睛,轻叫:“开!”
“轰”的一声,六点红光从乱媚儿的体内爆炸,她的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飞向空中,又化为风烟散去。
月夕身上的绿色战甲慢慢消失了,他凝视着倦夜,轻轻舒了一口气:“没有人能再欺负你了!”
倦夜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更加惊惶:“月夕,你快走!”
月夕一怔:“你说什么?”
倦夜又急又气:“快走呀,刚才死的只是乱媚儿的一个分身而已,她的真身就要来了……”
月夕脸色一变:“真的?”
“你说呢?”声音响起的同时,异变发生了,一道血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了月夕的身体。
倦夜惊骇地看着月夕,狂叫着:“不!”
月夕似乎想笑,可是笑容刚刚浮上嘴角,他的两支胳膊就飞了出去,然后是双腿,鲜红的血跟着飞溅,再与那狂舞的沁血兰一起归于尘土……
“不!”
倦夜目眦欲裂地接住月夕剩余的一小段身体,跪了下去。
乱媚儿迈步走向倦夜,眼中又泛起血一般的光彩:“夜,我们走吧!”
倦夜身体颤抖着,低低地垂下头:“你不该杀他的。”
乱媚儿猛地一掌挥向倦夜,倦夜被那股大力撞得摔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
血色的花朵映着他平静而丑陋的面孔,那双清亮如月色的眼睛,却悄然流泄出一丝彻骨的恨意,又迅速地隐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