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也是。”
火车到兰州中转,一共开了三天才到敦煌。我和钦原睡上下铺,我上他下,半夜的时候我好几次转身看着下铺的他,每次都会对上他黑漆漆的眼睛。
我第三次往下瞟的时候,他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笑,然后抓着梯子爬上来了几步,然后拉着杆子问我:“怎么不睡?”
我说:“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就睡不着了。”
他问我:“说出来就会睡得着吗?”
我说我不知道。
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我们无论是性格爱好还是三观都特别相似,就连喜欢的女孩儿也是同一个。
钦原说:“那真糟糕。”
“对,很糟糕。”我平稳了下气息,继续说道,“我们说好了谁都不追那个女孩儿,结果他却背着我偷偷去追。”
“后来呢?”
“后来我觉得看见他们就恶心,就再没去上课了,最后高考也考砸了。”
钦原叹口气说:“何苦呢,这样做对你没有任何的好处。你没有报复吗?”
我看着钦原:“我是个非常极端的人,非常极端,宁缺毋滥的那种人。如果再遇上一次的话,我想我一定会报复的。”
他真挚地告诉我:“我能理解。”
我一直想问钦原一个问题,却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问了,结局是否会不同。
或许也不会吧。
到达敦煌后,我一下地就觉得自己快化成一摊水了。自我失踪了半天之后,我的手机就被打爆了,小李和领导轮番地轰炸我,后来我索性就把手机关机了,扔进包底当装饰。
我跟钦原说我特想去看敦煌的飞天,因为我小学五年级的课本上是这么描写飞天的,说壁画上的飞天,有的臂挎花篮,采摘鲜花;有的怀抱琵琶,轻拨银弦:有的倒悬身子,自天而降;有的彩带飘拂,漫天遨游;有的舒展双臂,翩翩起舞。我说现代屌丝好想去亲眼目睹一下几千年前的女神的风姿。
钦原很同情我,说:“你平时的感情语录都看到哪里去了,要相信自己,总会遇上最好的那个人的。”
我说我外形不给力,他就陪我去挑了些衣服,又带我去剪了下头发,全部收拾妥当以后让我照镜子,还说:“虽然到不了美少年的那一步,但是距离正常人已经不远了。”但我并没有换上他帮我选的衣服,因为我身上所有接触到圣水的地方一直在蜕皮,显得非常可怕,所以我从出门那天起就一直穿着可以把自己全部裹住的高领衣服和长裤。
我也没有去看飞天,如果生活太完满,我会更加害怕。
即使郁没有跟来,他所带来的阴影也一直如影随形。我总是做那些奇怪的梦,有一天,我甚至梦见自己躺在温热的血泊中,我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身边尸骸遍地。
我惊醒过来的时候钦原就坐在我边上,他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在里面兑了些蜂蜜。
“来喝一点吧。”
我并没有接,但我告诉他:“我等下就喝。”
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等他走远之后,我迅速爬起来拿起杯子往窗外倒去。
几天后,他问我:“我们可以去罗布泊了吗?”
我点点头,一切都听他的,背上了我的行李袋,只带了一些压缩饼干就跟着他踏上了徒步旅行的旅途。
九
我们坐大巴到了罗布泊的边缘,进入沙漠之后,钦原就一直带着我向着一个方向走,不知为何,沿途的游客越来越少,再到后来,身边就一个人都不剩了。
广袤无垠的沙漠,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来时我带的一瓶矿泉水已经见了底,天越来越黑,气温也直线下降。
我停下来,跟他说:“我真的走不动了。”
“再一点点。”钦原转过身说,“再往前走一点点就好,我朋友就在那边。”
又过了半小时,这个时候罗布泊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里的夜晚,温度甚至可以降至零下十度,我从旅行包里将被子卷了出来,包裹在身上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幸好我有一个钥匙扣形状的太阳能照明灯,但光线不足,只能照到他的脸,我看见钦原一直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冷。
他突然转过身来,靠近我耳边说:“终于到了。”
我太冷了,尽管穿了羽绒服,还裹着被子,但冰冷的风还是一直往我的脖子和耳朵里钻,我的注意力变得十分分散,哆嗦着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说……”钦原笑着在我耳边说,“我们终于到了,到你生命的终点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拿着小灯照他的脸:“别开玩笑了,我真快冻死了,你说的朋友到底在哪里?”
“瞿乐。”他喊我,我答应了,他就笑着说:“瞿乐,没有朋友在这里等我,你怎么那么蠢呢,谁会在这里等我们?”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就笑着拍拍我的肩说:“把银锥交给我吧。”
刚才还如同咆哮的狂风声似乎都听不见了,我呼吸一窒,一时间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雷声一般。
我有点儿想笑,但却笑不出来。
钦原似乎觉得有些疑惑,打量着我道:“怎么会没有用?为什么你不按照我的命令做?”
我反问他:“我为什么要按照你的命令做?”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笑着说:“原来你根本没有喝过我给你的蜂蜜,那里面有我的毒,只要你喝过,哪怕只喝过一口,你现在就会完全受我的控制。”他顿了顿,对着我说,“原来你对我还是有戒心。”
我的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谷底,这下不光是身体,就连心脏也好像被锁进了冰箱里一样,冰冷而刺骨。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告诉他。
“我不喝蜂蜜,并不是对你有戒心,只是不知道那蜂蜜是不是你自己酿的。我还专门去查了下蜂蜜的制作过程,万一真是你自己酿的,你这样呕来呕去弄出来的东西我喝起来肯定有点儿膈应。”
手电筒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钦原的神色变了一变,他问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是妖怪的?”
大风几乎要将我吹散,风中狂舞的沙子进了我的眼睛,我急忙去揉,结果越揉越疼。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细微得像是风中的蜡烛,随时都会熄灭。
“一开始,从一开始就知道。”
是啊,从过去开始,我总是可以在人群中看见一些影子呈现各种形态的奇怪人类,原先以为是我脑子有病,但后来隐隐觉得这些人不对劲。
这些人总是去三号楼的1208室,那里是民政局的办公室二科,所以我也记住了,有时候看到影子不太对的人,总会提醒他们去那边。
但我毕竟是一个普通人,自然会从心底产生一些抵触心理,所以还是会对他们稍加留心。
直到郁告诉我,那些灰帽人是妖怪,我才知道我所看到的所有奇怪影子都是妖怪的本体。
那么,从第一次见面,影子就是一只巨大蜜蜂形状的钦原,自然也不是人类。
我回去查了资料,就直接用了钦原这个名字,才发现《山海经·西次三经》上说,“昆仑山,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惹鸟兽则死,惹木则枯”。
我知道钦原是妖怪。
但却不知道,原来他也和其他的妖怪一样,要的是银锥。
“既然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为什么还跟我到这里?你也应该知道罗布泊在神州结界之外吧?我们妖怪在结界里无法造次,但在这里就不同了。”这样说着,钦原一瞬间就恢复了本体,果然就如同我看到的影子一样,他是一只大蜂,身长和我差不多,身后有一根巨大的毒针,不得不说,看起来其实挺让人发怂的。
而现在,他身后的毒针距离我的脖子,只剩下几公分的距离了。
“很傻很天真嘛,你懂的,图样图森破。”我努力回想着脑袋里仅剩的情感词句,“我以为小鸟飞不过沧海,是因为小鸟没有飞过沧海的勇气,十年以后我才发现,不是小鸟飞不过去,而是沧海的那一头……”
我说不下去了。
我是真的很难过,无论多少次怀疑过钦原,我都催眠自己要相信他,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我可以最后问你一下吗?你究竟有没有真心把我当过朋友?”
钦原反问我:“你果然火星文用太多烧坏脑袋了,竟然跟一个妖怪讨论这种问题,我说了你会信吗?”
“当然。”我定定地看着他,“只要你说有,我就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