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说要有光
光从不可估量的高空
俯视着人类历史的长河
——摘自艾青《光的赞歌》
天空和大地深处,旷野中的无数电杆和密如蛛网的电线。这不是风景。寂静,充满了不祥气息。或许只有上帝在梦中凝视着黑暗无边的东方之夜。
如果没有经过一场灾难,你甚至很少注意到,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与你有什么关系。然而,突然在某一天,你真实地感觉到自己一下被赶出了这个世界,你一下陷入了世界冰冷而黑暗的空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随便说说,南方十个城市,如果在一夜之间突然停电了,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我只是随便说说,这很残酷,但不是假设。一条线路中断,十个城市不是在一夜之间,而是在一瞬间,就会同时陷入一片黑暗。现代战争把攻击的目标对准输电线,的确是最致命的攻击。而美国人攻击伊拉克的石墨炸弹,说到底,还不及中国南方一场小规模的冰雪。牢骚太盛防肠断,还是先别埋怨我们的电力部门。那种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攻击,除了大自然,人类还真没这个力量。也许,人类的确应该对自身的行为做出深刻的反省,那就是,自然界里没有一样是你可以轻视或不值得关切的。让一架巨大的喷气式飞机失事的可能是一只小鸟,而让一座城市在瞬间完全陷入黑暗的可能就是一块冰凌。
从长沙往南走,几乎每个城市都陷入了这样的黑暗。而对于黑暗的陷阱郴州,我将用一个专章来叙述,这里暂且不表。
如果把眼光放得更宽一些,你会发现,在那场暴风雪中,根本就不是几个城市十几个城市停电的问题,整个中国南方都在水银柱的不断下降中迫近黑暗的深渊。1月18日,桂北境内开始大面积降雪和霜冻,在这样的大雪天居然会有霜冻,这令我匪夷所思。而正是这样的霜冻给暴雪打下了底子,使它长时间不化。从这天起,兴安、灌阳、全州、资源这桂北四县的供电线路危机四伏。桂林供电局在第一时间派出线路维护人员进行线路巡查和抢修。这样的速度可谓神速!但你再快,也追不上老天爷的脚步。等你赶到山下时,你发现根本就上不了山。在弥漫的风雪中,桂北山地的能见度已不足二十米,地面覆冰竟达到八十毫米的绝对值,你可以在自己的身上量一下,看是怎样的一个深度。运输施工的车辆根本走不了,更别说上到故障发生的地点。连人也上不去。上不去也得上,但那些抢修工具和电缆怎么办?也只能靠人力来采取最原始的肩挑手拽的方式。
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你后来可能通过间接的方式看到了,譬如说在电视里。在山间的浓雾和冰雪中,你看见那些电力工人和武警战士们用血肉之躯抬着重达千斤的电线杆摸索前行;你看见一个人一个人拽着电缆线,喊着号子,笨拙地,而又精疲力竭地,把一根漫长的电缆线朝同一个方向拽着,拼命拽着,他们的身体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在你视野的尽头,依稀可见一座铁塔。厚厚的冰雪,翻腾成泥浆,你看见一个人倒在了泥浆里,又看见一个人从烂泥里爬起来,从那被弄污的嘴巴里吐出一口泥渣,捉住缆索,继续往上拽。而那号子声,变成了粗暴嘶哑的号叫声。
这无疑是人类当时唯一可以采取的最笨拙也最艰难的方式。你看见了人的力量,但这并非我们赞美的那种多么伟大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力量何其渺小!然而,在我感觉人定胜天的虚妄时,也同时感到,人胜不了天,但可以战胜自己。
这里插叙一下,我后来在采访的过程中,每和一个工人师傅握手时,总能立刻感觉到他们手上的力量,他们也许只是很轻地同我握一下,但那力度一下就让我脸色灰白。而当这样一只手摊开,你立刻就会知道这是一个电力工人的手,粗糙,手板上有很深的凹痕,这是他们的特征。而这是我以前不了解的。一说到电,我的脑海里立刻就会条件反射般闪出三个字,“******”。而现在,很多东西似乎都在改变。在我走近他们的同时,我也在接近他们真实的形象。这也许是多余的话。
很多细节都是我这个以虚构为生的人无法想象的,但又很有讲究。
譬如说穿鞋,你原本穿四十码的鞋,但在冰天雪地里干活,最少也要穿四十二三码。这需要经验。有些师傅在冰雪里奋战了半个多月,双脚长满了冻疮,这种大码鞋能减少摩擦,虽然不太方便,但能减轻疼痛,让自己跟上抢修的节奏。最难的不是破冰除雪、排除故障,是上铁塔。上,不着天,爬上这样一座铁塔,最少要两三个小时,他们在铁塔上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下,不着地,上去一次不容易,下来一次更不容易,有时候比上去花的时间更长,人也处于更疲劳的状态,铁塔也处于更危险的状态。这就意味着,只要你上去了,不把一座铁塔上的冰雪彻底除掉,不把那些故障和险情彻底排除掉,他们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下来,用一个师傅的话说,不修好就不舍得下来。而这十几个小时干下来,差不多要准备好十多副手套,一副手套不到一个小时就会磨烂,如不及时更换,手很快就会冻伤。肚子饿了,就啃几口冻得比石头还坚硬的馒头,渴了,就在铁塔上撬块冰或撮点雪含着。但冰雪不止渴,越嚼越渴。摸起来这么冰凉的东西,嚼碎了,吞咽下去,从嘴一直干到嗓子,又从嗓子眼里干到心。
更要命的,是在那半天云里,有时内急,只能将屎尿撒在裤裆里。
这是很多人都不愿意记录的一个细节,你可能会感觉到脏,甚至恶心,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而对于他们,却别无选择,他们不可能为解决一次大小便的问题上上下下在铁塔上爬六个小时,有道是,冷尿饿屁,天气越冷,反倒更加内急。开始,谁都使劲忍着,怕把裤子和身体搞脏,然而,到最后,也可能是忍耐到了极限,也可能是在严寒中身体失去了知觉,体内的系统一下就完全崩溃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崩溃的。后来,他们就干脆不忍了,反正,等爬完这五六个小时早拉在裤子里了,那还不如直接拉在裤子里。那拉在裤子里的屎尿,开始是热的,臭烘烘的,哪怕臭,只要有点温度,也让人有点激动。但很快就冻硬了,整个裤裆都是硬邦邦的,里边的裤衩、屎尿,连同男人的命根子、****冻结成了一个大冰疙瘩。那感觉说不出来,说出来太残忍。
人到了这般境地,无疑已经降低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底线。连他们自己也说,比畜生都不如了。他们也不希望我写这些事,好丑的,丑死人了。
从铁塔上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扒下来,像剥皮一样地扒下来,用雪擦遍身体,尤其是下体,要慢慢擦得发热,如果一个人连身体最敏感的部位都没有感觉了,他的整个生命肯定还处在冻僵的状态。他们试过,这是最灵的。
采访中,我也无时不感到这些师傅们天性中的可爱,他们滑稽地给我模仿着在五十多米的高空怎样撒尿、拉屎,伴随着滑稽的笑声,震颤的笑声,深沉的笑声,却突然,是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一个个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粗糙汉子,忽然间,不知怎么眼圈就红了,泪流满面了。
后遗症,那是可怕的也许要跟随自己一辈子的后遗症。很多年轻力壮的汉子,现在都办不了事了,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了。他们在暴风雪中的铁塔上没有垮下来,他们在自己的女人跟前垮了,不像个男人了。
说实话,这些,太残忍,也太隐私,他们不让我写,其实我也不想写,我是一个天生就有洁癖的人、追求完美的人,多少年来,我一直想让我的文字保持纯粹和干净,不被脏字眼污染,但我还是要写,如果不知道一个人的生存本能之低,你就无法知道这一个个长期在野外作业的汉子,他们的人生境界之高……
然而,他们必须经历的又岂止是这些,他们还要经历冰天雪地的严寒,还要面对山体滑坡、泥石流等自然地质灾害。这样一天干下来之后,夜深了,还不能下来。寂静的山谷里,风一吹便发出空洞的嗡嗡声。这时你已经看不见高耸的铁塔和电杆、电线,半空中,隐约可见那微弱的如星光闪烁的一点亮光,混杂在团团黑影中。这微弱的光亮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人,他们要通过自己早已冻僵的双手重新制造出一个光辉灿烂的世界。
终于,可以下来在山坳里搭起来的临时拱棚里躺下了,但也不能睡死了,他们的手机都不敢关,怕有突击性抢险任务。除了身体的超负荷劳累,精神也时时刻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他娘的,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一位师傅这样冲我说,还一脸的余悸。
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场。终于,他们把这一切该搬上去的都搬上去了,而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整天,天突然黑了,那无边的黑暗已随着夜色一起降临了。而随后的天气更加恶劣,山区道路覆冰进一步恶化,能见度越来越低,两个人隔着几步路彼此都看不清楚谁是谁了。就这样,他们从未想过要放弃,他们全力以赴地抢修断了的线路或别的什么故障,他们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而,一条线路刚刚抢通,另一条线路又出了险情。如果这时你在家里,你看见电灯亮了,突然又灭了,你一定会大骂那些该死的电工:******!我承认,我曾经这样骂过。这让我后来每次面对他们时,都想做一次忏悔。
伤口,一次次被撕裂。这是令人心酸的悲剧。无论你怎样努力,最终还是没能挽救桂北与桂林的电网,大面积停电发生了。沉浸在黑暗中的人们,或许并没有比那些气力已经用尽的人绝望。在黑暗的背后,他们一直就没停止过行动,黑暗,并非在你以坐以待毙的方式时发生,而是在你使出了各种手段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时发生。这也是我在采访过程中最深刻的感受,当我走在那些荆棘丛生的小路上,当我喘着粗气爬上一个看上去并不高的山岭,我有一个感受,那就是,人类可以战胜自己,人类决不能战胜大自然。人定胜天?!这是一个多么绝对而又虚妄的命题啊。
而就在湘南、桂北变得暗无天日时,黑暗也笼罩了贵州黔东南广袤的山地。湘黔线,这条贵州开往华南、华东、华北的唯一通道遽然中断,上万旅客滞留在贵阳火车站。瘫痪的不止是公路、铁道、机场,还有通讯,还有人的全部生活。每个地方,电一停,多米诺骨牌效应便发生了,湖南、湖北、安徽、河南、贵州、重庆、江西的无数座城市在大面积停电的同时开始大面积长时间停水,还有不少城市的液化气供应也中断了。
我想到《圣经》中的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
或许只有经历过黑暗的人,才那么渴望光明。而我们的上帝,是人民,老百姓。
在众多的城市陷入黑暗和瘫痪时,长沙成了一个奇迹,它同样处在冰雪袭击的重灾区,却一直没有陷入大面积停电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次生灾变。你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而在这个奇迹的背后,正是我要揭示的某种真实。
天空的主人
屈原的《天问》没有给予人类任何一个回答,它伟大的光辉和价值就在于他的追问,他以穷追不舍的叩问来呈现人类和天地之间隐秘而未知的存在关系。两千多年过去了,我们是否能够对他叩问的每一个问题做出确切的回答?不能,永远不能。他所触及的是人类的根本价值所在,是我们永恒的母题。所谓永恒,意味着在人类灭亡之前,我们也不可能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搞清楚。你必须承认,人类是有大限的。
我先要揭示的第一个真实,是那些冰雪覆盖的电线。为什么冰雪那么难以除掉?事实上它不是被冰雪而是被一层特殊隔离层包裹了。冰雪只是表面的覆盖,更坚硬的内核还在里面。一锤子,一锤子,缓慢而耐心地敲下去,冰雪开始瓦解,散落,当你把冰雪敲掉之后,你才会发现有一种很难敲掉的东西,就像焊接在上面了,那是凝冻。它有多硬?砰!一下,震得虎口发麻,只见一道怪异刺眼的强光闪过,锤子像撞在了天的边界,被有力地弹了回来。——这并非我的描述,而是来自许多电工师傅的讲述。
让我们回到开端,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下午两点左右,我来到了这里,湖南望城县桥驿镇力田村,这个让我感到震撼的地方。那天天气非常晴朗,阳光继续照耀着人间的一切,每一片树叶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那种诗意、阳光和美的感觉,是很容易触动我这种人的。如果不仔细看,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山上,你根本不知道就在数月前这里发生过灾难,真的,一切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如果人没有记忆该有多好。其实我并未亲眼看见那悲惨的一幕,然而,哪怕来自间接的记忆,我也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天空,我以这样的方式,搜寻着那些天空的主人,还有那三个人的身影。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坠落,你是不会知道那三个具体的人的。
那三个人,还有那三个人背后的无数身影……不是三个人,是三千多人。从1月13日到27日,湖南省电网冰灾险情一次次升级,大自然仿佛要释放出它压抑了许久的所有的寒冷的力量,暴风雪,冰凌,冻雨,或一起发力,或轮番发作,一条条高压输电线,被冰凌凝结成了比胳膊还粗的漫长冰棍;那些高压绝缘瓷瓶上,结出的一个个冰疙瘩,比篮球足球还大,而在各地的变电站,那些绝缘瓷套也都变成了一个个大冰柱,几乎所有绝缘设备都在冰凌中失效,倒杆、倒塔、断线,蓝光,死亡之光,因电线短路而频繁迸射……灾情最严重时,湖南电网与华中电网,仅靠一条500千伏线路相联运行,省内500千伏线路受灾停运十八条,几乎瘫痪了一大半。1月19日,湖南省电力公司被迫启动除冰护网紧急预案,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措施,是迫不得已。这些天来,他们采取了多种技术性措施,也请了许多专家会诊,试图通过输电线路自身融冰,这是目前国际上通行的方式,但最终还是无法解决。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依靠人工将绝缘瓷瓶的冰层敲掉。而完成一座铁塔的除冰,后来有人统计过,最快也需要三小时。可以说,这是他们最不愿意采取的措施,但你别无选择。而这沉重的除冰任务,最终只能沉重地落到了省送变电建设公司三千多名电力工人的头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合同工。而我将反复提到的这三个人,周景华、罗海文和罗长明,他们也都是合同工。
不是没有感觉到危险,对于这些有十多年外线建设维护经验的电力工人,根本不需要什么预感,只凭这么多年的经验,他们就知道,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条件下,铁塔、电线、绝缘瓷瓶如此严重覆冰,他们爬上去的每一座铁塔,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但这连接电线和铁塔的绝缘瓷瓶上的冰层不得不除,如果覆冰过多,冰凌就变成了电的导体,电流通过瓷瓶上的冰凌向铁塔输电,将致使线路跳闸停运,造成电网崩溃和大面积停电。他们没有丝毫犹豫。——这里我又一次强调,他们知道自己的岗位在哪里。
这支接到紧急命令的队伍,一个也没拉下,毅然登上了开往抢险一线的车辆,几乎在紧急预案启动的第一时间就出发了。他们从湘中的娄底、五强溪一路查险、除冰。那冰冻的高压线,在暴风雪的肆意揉搓下,真的就像一位伟人所形容的那样——山舞银蛇。但你已无法感觉它的美,你感觉到的是一种银蛇般的令你直打寒战的阴沉寒彻。连日来,他们每天就这样爬上一个个山岭,登上一座座铁塔,把坚硬的冰凌一点一点地敲碎。雪一直不停地下。一个电力工人后来告诉我:“你在雪中待上十来分钟,没什么感觉,你待上半个钟头后,这轻飘飘的雪花,打在身上,就跟铁片子打在身上似的,那个感觉……”他不停地摇头,不堪回首的样子,而他脸上,还有冻伤后落下的瘢痕……
他不是英雄,他只是那三千多个电力工人中极普通的一个。他对没人记住他的名字,没人提到他的名字感到万分侥幸。没人知道你,才是最幸运的。谁也不想成为被我们怀念和铭记的一个名字,一个英雄。这三千多个工人师傅,包括那些成为了英雄的,都不想。而你一旦成为了英雄,就是命中注定了的。
这让我又一次想到了与命运有关的话题。所谓命运,就是一旦发生,一切就改变了,无可挽回了。命运从来就不是过程,而是以偶然的方式完成的一种必然的结果,甚至是唯一的结果。但对于命运,按昆德拉的说法,一个享乐主义者总是避免使自己的生活被改变成命运。可见,命运是完全可以回避的,在最关键的时刻,最需要你的时刻,你可以使用各种手段予以回避。但这三千多个工人师傅,没有一个回避这种可能的命运。他们都不想成为英雄,他们都知道那意味什么。但他们每个人成为英雄的可能性都很大。
换一种眼光看,他们都是英雄。
事实上,把你往最危险的地方一拉,你根本就不会想这么多。哪有工夫想啊。连日来,他们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吃过一顿热饭。困了,就在临时搭起来的拱棚子里眯眼打个盹,一合眼就睡死了,你还有工夫想?饿了,随手抓把雪,啃几口干粮,啃得满嘴血,牙缝里是血,嘴皮上是血,舌头也枯得流血,你还有工夫想?唯一的感觉就是疼痛,钻心般的疼痛。而当你站在几十米的高空,用铁锤、木棒,清除一串串瓷瓶上的冰凌时,你的整个注意力都集中在这里了,你还有工夫想?
命运,是与命运无关的人后来才想到的。
在我采访归来之后,我时常跟一些愤世嫉俗的朋友解释,事实并非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那铁塔并不是他们想当然的豆腐渣,那除冰的工作也不是可以通过什么更科学的办法可以解决的——这些人其实并不懂得科学,他们对于科学已经到了迷信的程度,只要一提到科学,他们以为一切问题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迅速解决。而以人类目前所掌握的科技水平,在对于大自然的不可抗力上,还多么微弱。这种人习惯坐在茶馆酒楼里,跷着腿,悠闲地喝着茶,品着酒,然后面红耳赤地表达他们对这个社会一切的不满。这情景,换了以前我只是笑笑,我早已习惯了。
然而,现在我觉得我不应该沉默了,我必须说出我看到的真相,我亲眼看见的不仅只有在暴风雪中倒塌的铁塔,还有很多生长了千年的参天大树。它们自在地长了一千年,该经历过多少风霜雨雪电闪雷劈,但没倒下,这次却倒下了。如果说铁塔有假的,是伪劣产品,难道这些参天大树也是假的,是伪劣产品?我不想跟谁争辩,只是解释。内心里,我也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但我越来越觉得,许多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在表现他们的愤世嫉俗时已经开始失去最起码的正义理性,变成了非理性的恶劣情绪的宣泄。他们和现实存在的感觉如此隔膜,他们不能这样拿着纳税人的钱成天泡在茶楼酒肆里,他们应该走得离我们的生活现场和底层人民更近一些,睁大了眼去看一看……
路,很难走。我是说在那场暴风雪中。那些高压输电线路上的铁塔,几乎全都矗立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有的地方根本没有路,天晴时去那里都要翻山越岭,而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只能相互拉扯着挣扎着往上爬。这不是比喻,真的就是在雪地上爬行。他们就是这样爬着,挣扎着,把湘中一带的电网上的冰块敲掉了。他们疲乏劳顿的身子,终于可以坐在雪地上,歇一歇了。但这些工人师傅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突然接到指挥部的紧急命令——他们又连夜从娄底赶往长沙。
华沙线告急!——这里,也许必须提到华沙线(华电长沙电厂至长沙沙坪变电站)的重要性,它是长沙电厂电能送出的唯一通道,也是长沙城区的重要供电线路。全长近三十二公里,共有八十七座铁塔。这些线路、铁塔、绝缘瓷瓶因连续雨雪冰冻,覆冰严重,导致线路跳闸停运。长沙电厂的电送不出去,长沙城区已经面临停电的危险。而这里作为一省的政治、经济、交通和文化中心,其重要性是根本不用多说的。
路,真的很难走,从娄底到长沙,原本只需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他们竟然颠簸了十多个小时。他们赶到目的地时已是1月23日中午。又是连续三天没日没夜地爬着,挣扎着,我不想简单地使用这个词——“奋战”,我觉得这无法描绘出那个漫长过程的艰辛。1月26日清晨,罗海文、罗长明、周景华三人,又被派往望城县桥驿镇力田村。
是的,他们已经走到了我现在站着的这个山岭。
他们,已经逼近了他们生命的宿命之地。
他们三人一组,开始攀爬43号铁塔。这时候,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但他们都异常清醒。他们先要用锤子、棒子一级一级地敲掉铁塔上的冰块,才能爬上去。我在此仰望。我看见他们一步一步朝天上爬去。他们都很小心,他们都想活着爬上去,然后,活着爬下来。他们是天空的主人,我只能仰望。我已经快要看不见他们了。
幻听出现了。天空中传来咔嚓咔嚓的冰块碎裂声。是谁在叩击天空?
我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回荡起了屈原的《天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每次读到这样的诗句,我都奇怪地想哭。世人皆云,《天问》是屈原思想学说的集萃,他叩问的都是上古传说中人类不可理喻的天地万象之理,存亡兴废之端,贤凶善恶之报,神奇鬼怪之说。他渴望通过这样的追问求得一个解答,找出一个因果,而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追问,而是春秋、战国时代的许多学人的探究与追问,诸子百家几乎都在探讨,而所谓天,泛指一切高于人、远于人、古于人,人所不能了解,不能施为的事与物。天,是一种统摄,对物质界来说,又有本始、本质、本原的意思。屈原的《天问》没有给予人类任何一个回答,它伟大的光辉和价值就在于他的追问,他以穷追不舍的叩问来呈现人类和天地之间隐秘而未知的存在关系。两千多年过去了,我们是否能够对他叩问的每一个问题做出确切的回答?不能,永远不能。他所触及的是人类的根本价值所在,是我们永恒的母题。所谓永恒,意味着在人类灭亡之前,我们也不可能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搞清楚。你必须承认,人类是有大限的。
我对高度一直保持敬畏,这无疑与我的恐高症有关。但我想,他们徒手爬上这一座座四十多米高的被厚厚的冰凌包裹的铁塔,这是十几层楼的高度,他们就没一点畏惧吗?更何况,还有那么厚的冰,又溜又滑,你可以想象那样的危险,这不难想象。还在这铁塔下站着时,人或许就开始胆寒,腿肚子发软。然而,你看见那每一个人都爬上去了,不止是那三个人,这一支队伍,一个都不拉地爬上去了。他们开始挥动手中的木棒,他们必须用这种人类最原始的劳动工具把电线上、瓷瓶上厚厚的冰层一点一点地敲掉。结冰的不仅只有铁塔,还有电线,这驮着沉重冰凌的电线,在狂风的吹刮下大幅度摆动,你看见它在摆动,但你可能不知道它产生的力量足以拉倒重达几十吨的铁塔。而我后来听国家电网的老专家说,大风还不是唯一的原因,由于导线严重冰冻而出现大幅度舞动将产生共振效应,这种现象足以拉倒几十吨重的钢塔,险情随时可能发生。这是科学给予的判定。可见,每一个人在暴风雪中能爬上这样的铁塔,都是英雄,都已经是在挑战生命的极限。而能够让你挑战这样的极限的,只有钢铁般的意志。然而,这样的意志可以让你超越自身,却无法超越命运。
那必将被反复呈现在人类面前的一幕,终于拉开了。
生命的全部悲哀与壮烈都存在于这一幕中。
危险,下来!赶快下来!一个声音在暴风雪中呼喊。
下午,1点。这个时间是一只停摆的手表指针指向的一个精确刻度,以凝固的方式。第一个发出呼喊的是省送变电建设公司送电三公司302队副队长文武,当时他正在44号铁塔下执行除冰安监任务。他后来慢慢地而且多次回想起这一幕。他突然发现,吊在铁塔上的绝缘瓷瓶出现异常,原本处于垂直状态的瓷瓶开始向一边倾斜。致命的倾斜!这个已有十八年外线维护经验的老师傅浑身一挺,几乎是本能地喊了起来:不好,要倒塔了!快撤……他们刚刚撤下来,就听见很沉闷的一声,那声音并不太响,但非常刺耳,仿佛是一个滚过天空的喑哑闷雷,抬眼看时,一座四十多米高的铁塔已经拦腰折断了。这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把一座铁塔拦腰折断?你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万分侥幸地死里逃生的文师傅,已经把目光迅疾地瞄向了五百米远的另一山头上,那是罗海文、罗长明、周景华三人小组负责除冰的43号铁塔,五百米,一华里,这么远的距离,在风雪弥漫中,用肉眼能够看清楚吗?文师傅后来说,他看清楚了,就在他们的44号铁塔折断的时刻,43号铁塔也几乎同时折断。文师傅一边打电话向指挥部求援,一边赶紧招呼身边死里逃生的几个师傅:救人,赶快过去救人!
他们向43号铁塔奔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快。五百米,就五百米,他们跑了四十多分钟后,终于在丛林中爬到43号铁塔旁。爬!不是跑,是爬。在那种齐膝深的雪地里,你根本不可能跑,你感觉你在跑,拼命跑,在心里跑。但事实上你只是在拼命地爬着,挣扎着。
他们终于爬到了第一个坠落的人身边。没有人看清楚他们是怎么坠落的,看见的是,当时周景华仰面倒在雪地里,安全帽还紧扣在头上,被铁塔割断的保险带松散地系在腰间。老周!老周!他们呼唤着他。但周景华脸色惨白,白得像个死人。事实上,在坠落下地的那一刻,他就死了,他已经永远听不见他们的呼唤了。后来,在他被抬走之后,人们更清楚地看见了一个生命在坠落下来时在深深的积雪上砸出的一个坑,还保持着一个生命完整的形状。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我们而去的。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时刻,他完成了生命的最后挣扎。
那座四十多米高的铁塔从四分之三处断裂,折断的塔体无力地斜挂在残塔上,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老鹰。这是一个不能改变的事实。它以这样的姿势清晰地记录了事情在刹那间发生的过程。你一下就知道三个人是怎么坠落下来的了。不知是折断的铁塔,还是摔下来的人,把四周一大片粗壮的松树全部压断了,但你还可以看见大拇指粗的电缆仅残存的一点儿尾线扭曲地连接在电塔固定螺帽上,电缆线已滑到山下去了。触目惊心的是地上仍散落着三顶安全帽、一只鞋、一根敲冰木棍和一个黑色的工具包。在他们四周被鲜血染红了的冰雪仿佛散落一地的血色玛瑙。我还从未见过血会变得如此晶莹,透亮……
——这个画面后来被反复回放。
一位电工师傅指着塔尖断裂位置说,那些缺口,就是电缆线割断的。自从冰冻后,电缆的重量是以前的三倍,电塔无法承受,就这么被电缆硬生生地拽断。他说,这种情况还是他干电工十年来头一次遇到,啊,头一次……
谁又希望还有第二次呢。
除周景华躺在冰地上外,罗海文、罗长明还高高地吊在断裂的电缆瓷瓶上。没等谁吩咐,这十来个救援的同事便迅速分成两组,一组爬上铁塔去救罗海文和罗长明。那铁塔,倾斜的、折断的铁塔,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折断或彻底倒塌,但没人想过这有多危险,也根本不去想。只有一个念头:救人!还有一组,在冰雪中砍伐树枝,做担架。应该说,他们的抢救一分钟也没耽搁,但他们注定拽不回这两位战友的生命。
几位同事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用绳子将奄奄一息的罗海文从塔上吊到地面,他们怕伤着了已经伤势惨重的罗海文。罗海文被救下来时已一身冰凉。“……冷……好冷……”他当时还有意识,他不停地说冷,他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快,烧火!他们很快就搂来一抱树枝,但根本点不着火,这树枝差不多都冻成了冰棍了,敲掉一层,里面还有一层,连心都冰透了。不知是谁,突然解开自己的棉袄,把罗海文冻僵了的身体一下抱到了自己的胸口,他要用自己的身体焐热战友垂危的生命。大伙也都纷纷揭开棉衣,轮流用身体给罗海文取暖。但罗海文的体温还是在迅速地下降,这是每个人用心感觉到的。罗海文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给我水……水……”他想喝口水,但当时情况紧急,这些从各座铁塔赶来的工友们,都没人带水,没来得及带水。看着罗海文干渴的翕动的嘴唇,他们只好在雪地里捡了块干净点的冰让他含着。后来,我从一位医生的口里得知,每一个生命在弥留之际,都会有异常干渴的感觉。水是生命的唯一源泉,只有在有水的星球上,才可能有人类的存在。而一个弥留的生命对水的渴望,也意味着他对生命的渴望……
从罗海文的一个师兄那里证实,罗海文是一个对生命最珍惜的人,为了怕有什么闪失,哪怕在平时的日子,上塔施工时,他也一定要反复确认双保险。所谓双保险,一是要挂好安全绳,二是要系好安全带,末了,他还要非常细心地检查三遍,看这两样东西是否挂在了生命的牢靠处,他不想死,他很怕死,他要为父母亲、爱人和孩子好好活着,然而,这一次,这双重的保险也没能保住这位师弟的性命……
而我,总是能从这些工人师傅的眼神中看到那种万般无奈与无助。
当时,他们眼看着战友的生命即将降到冰点,他们并未手忙脚乱,而是一面向指挥部求助,一面由四名队员赶紧用树枝做成担架,小心翼翼地抬起罗海文和罗长明一步一滑下山。那种无助的感觉也不是因为没人伸出援手,急救车也开到了山下,省送变电建设公司的救援队伍也迅速赶到了,还有,四周的群众纷纷赶来了,自发地加入了营救的队伍。我甚至觉得,这是2008年暴风雪中最感人的情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无数彼此毫无联系的人心连心地凝聚在了一起。这些农民兄弟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这么多的脚至少可以从冰雪中踩踏出一条路来。
应该说,谁也没有给生命留下一秒钟的耽搁时间,让他们无助,让所有人无助的还是这场暴风雪,严重的冰冻阻碍加上山里地形复杂,救援车辆不可能开到山上来,而那条冰冻山路其实不长,还不到一公里,换了平时,一口气就走下去了。可在这样的暴风雪里,一直到下午5点,两名伤者才被抬下山,送上急救车,送往离出险地点最近的解放军163医院。抢救!抢救!然而,这两个年轻的生命终因伤势过重,永远地停止了心跳。他们的面孔被白幕一样的被单遮住了,每一个医生都低垂着头,一副心中有愧的模样,为他们最终无法救回这些血已流尽的生命。
英雄挽歌
我说过,我不想轻易使用“英雄”这个词。死亡,是偶然的;成为英雄,是偶然的。而一如既往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以诚实的、敬业的精神去履行自己的职责,才是必然的。他们只是邂逅了甚至是遭遇了超越他们生命的命运。
他们走得都十分安详,是真正的安息。他们也实在太累了。而对于他们的亲人,则是噩梦的开端。让我们记住他们的亲人,父亲母亲,妻子和孩子,他们是比这些殉难者更深的受难者。
罗海文的妻子谢志红,一听到丈夫的噩耗就昏倒了,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他骗了我啊!罗海文的母亲一边哭一边喊,她没有想到,她这个一向诚实的儿子罗海文,这个老实疙瘩,从小就没对大人撒过谎啊,这一次竟对她撒谎了。儿啊,你不是说这次只出门三天吗?你干吗要骗娘啊……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老年丧子。伤心过度的黄桂英老人早已哭得没有力气坐起来。她绝望地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被子已经被泪水湿透了。但她还迷迷糊糊,似乎还不敢相信,她儿子海文这一走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就再也不能回家了……
而对罗海文的父亲,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你根本就不敢告诉他儿子的死讯。但老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连声问:海文……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家人只好告诉他,海文出了点事,摔断了手……
在太平间里,石爱英深情地抚摸着丈夫周景华的脸。这是个无比坚强的女人,她一直没哭,她好像要将内心里更深的东西以这样的方式传递给身体早已冰冷的丈夫。她双手在颤抖。她的抚摸,让她感到丈夫的身体在动,还在动。她在心里轻声呼唤:景华,起来吧,别睡了,我们一起回家了……
但每一个人都听见了,她没哭,她身后的人,都在抽泣,在流泪。
后来我听说,周景华这次出事,并不是他的第一次坠落。在几年前,他就从电线杆上摔下来过一次,摔成了重伤。家人都劝他别干这一行了,但他伤愈之后,还是继续干,一直干。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每次,问他在哪做事时,他总是说:干我们这行的,还不是经常在荒郊野外里跑,哪有个固定场所。
女人说,老周每次出门都会跟她打声招呼,可这次他走得实在太匆忙,连个告别的话也没有说,就这么走了。两口子结婚十年了,那时穷,穷得拍不起一张结婚照,他们原本是打算过了年就去补拍一张的,可现在,他就这么走了……她还记得,那天一大早,老周慌急火忙地要走,慌急火忙地从内衣口袋里掏摸出两百块钱,让她打点年货。她问他还有钱用吗。他说身上还有一百多块钱,出来做工赚钱,够了。是够了啊!女人终于忍不住悲恸,一下哭出声来。她仿佛要以最激烈的方式,喷吐她一生的悲伤与无尽的遗憾。
而这时,他们两岁的小女儿萱萱,她红润的小脸蛋上,还有父亲吻别时,热烈的滚烫的暖意。许多事情,就像刚刚过去的事情,那个父亲,他没想到自己是去赴死。他根本就没想过。而对于这个每天晚上都要抱着爸爸睡的小萱萱,这时只是睁着两只纯净的天真无邪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还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家里发生了天塌地陷的事情。在爸爸离开的这几天里,她总是睡不习惯。“乖乖,用不了多久,爸爸就回家了,爸爸要买好多好多糖,我们一家四口就可以好好过个年了。”这是妈妈哄她的话,她当然不知道这是妈妈在哄她。而一旦她知道这是妈妈在哄她,她可能已经是个挺懂事的小丫头了,而她对父亲的印象将是一片空白。人类最早的记忆,是从三岁开始。她还只有两岁。
对于未来的萱萱,父亲可能是伴随她一生的一个传说。
在太平间,还有个美丽而悲伤的哑女。这是罗长明的妻子。她看着丈夫的尸体,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1月26日,是罗长明的三十二岁的生日。在出事之前的几个小时,他没忘用刚买的手机给涟源老丈人家里打了个电话。妻子是听不见他的电话的,但他可以通过亲人的手势来传递对妻子的思念。接电话的是岳母娘。岳母娘问他:现在在哪里?冷不冷啊?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撒谎说,这几天没有做事,一直在坐车。他一直在撒谎,而她一直在梦中。而现在,梦醒了。
他其实是在瞒我们啊!他可怜的岳母娘悲凄地哭喊着。
是的,他们都在瞒着自己的亲人,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他们处境的危险。然而,这是处境,也是岗位。骨子里,他们都是很普通很平凡的人,他们从未有过超越自身的想法,但他们最终都用超越自身的方式完成了自己。
很多人都把他们当做英雄。尽管我们这个时代极需这种英雄主义色彩,但我对这个词的使用,还是非常小心,谨慎。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最基本的社会框架,应该是被另一种更普遍的力量所支撑的。我说过,我不想轻易使用“英雄”这个词。死亡,是偶然的;成为英雄,是偶然的。而一如既往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以诚实的、敬业的精神去履行自己的职责,才是必然的。他们只是邂逅了甚至是遭遇了超越他们生命的命运。如果没有这样的坠落,他们还会继续爬到四十多米高的高空,站到那铁塔顶上,这是他们的岗位,与别的一切其实无关。也许,如果换一种方式,这三个人每人的短暂的一生都可以写一部真实的传记,而他们一直扮演的也不是主角,而是原型。
湖南省会,在冰雪中迷迷糊糊醒来的长沙,一个情不自禁的城市。尽管天空中飘飞着大团大团的雪花,但所有的马路两边,依然挤满了围观的人群。记住这个日子,1月30日,三个烈士要走了,有多少人来为他们送行,你无法统计。你看见灵车缓慢驶过的道路两边,站满了人。——看到那抱着孩子的新寡的女人,正凝视着他们挂在幽暗的背景上的遗照,此时周围的人和时间正一如既往地往前飞奔,而他们的生命却永远凝固在那不幸的时刻。那种痛失至亲至爱的生离死别之情,那种内心淌血和生命破碎的感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而在不久前——我听一位在省委大院工作的公务员说,当时在长沙城里还到处都是积雪,如果不是各单位和社区发动,这雪根本就没人清扫。此时,你看见路上这些狼藉的积雪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被清扫掉了,这一夜之间有多少人自发地上街扫雪,这一路上有多少人是自发地赶来的,你无法统计。而在送行的车队里,还有很多的的士、私家车,它们从不同的路上开来,然后,调头,转身,以默契的方式和一个共同的方向,默默地加入了这缓慢前行的队伍……
对于一座城市,无数的人,这是一次没有任何号召的沉默响应,是一次悲壮的转身。而在他们的背后,还有无数电力工人的身影,继续向暴风雪中那一座座高耸的铁塔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