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百日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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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周海涛听着听着,眼泪流了出来。这大半辈子,活得实在没意思啊!没意思透了!事业,事业半途而废。婚姻,婚姻简直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灾难。女人经了几百,花去了几百万,可自己并没有真正走进一个女人的心里。年近半百,想真心爱一次,没想到又是这样一个惨淡的结局。说起来自己是儿女双全,可自己生出了一双什么样的儿女呀!周海涛感到失败透了,绝望极了。他第一次想到了以死来换得身心的彻底解脱。

看见父亲流眼泪,周飞以为周海涛已经感动了,把脸凑得更近,也不擦父亲喷到自己脸上的飞沫了,搜肠刮肚地寻找最动听的词汇说给父亲听。他们谁也不知道,因为他们的身体内已经侵入的SARS病毒,使得他们父子间的这次有些冷酷、不同寻常的交流,成为他们之间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亲密接触。看父亲根本不愿意回应他,周飞终于放弃了。看见刘彩珠回到病房,周飞说:“妈,我太累了,想回去睡一会儿。”话音未落,人已经在走廊里了。一个自称叫于莉莉的女人,正在周飞租下的两室一厅单元房里等他。他们之间的三个月合同还剩这最后一天就到期了,他要在这最后一天里再行使合同赋予他的权利。天亮之后,这个莉莉已经有了自由之身,和任何一个男人签订任何形式的合同,他都无权过问了。

朱全中和值班的男女医生回到值班室,五、六个护士都一脸凄惶,在房里等着。

男医生问:“能确定吗?”

朱全中肯定地说:“能。起码是严重疑似。”

女医生说:“快把他们转到你们传染科吧。”

朱全中摇着头,叹着气说:“没有必要了。从理论上讲,咱们医院的门诊大厅、急诊科留观室,这一层普内病区,都已经被他们污染了。我刚才去二十六床问他的流行病学史,没戴口罩,又正好碰上他咳嗽,染病的可能性极大。告诉你们,北京的医护人员接触‘非典’病人,都穿着两层隔离衣,戴三层口罩,戴两层帽子,戴一副防护眼镜,就是这样,还是有医护人员被感染了。”

值班室突然静极了,七、八双眼睛在那一刹那间溢出的都是恐惧。

女医生拉了朱全中一把:“朱医生,你是传染科大夫,你快说说该怎么办?”

护士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糟了,早上我给十二床打点滴,忘了戴口罩了。”“二十六床咳嗽时,我正在床边看体温计。”“电视里刚说北京的‘非典’已得到有效控制,怎么说来就来了。”“怕也没用,既然干了这一行,什么事该经见都得经见。网上说:这个病的死亡率跟病毒性感冒差不多,得上了,也不怕。”“我们是不是都不能回家了?我老公下午到上海出差,家里没大人,小孩怎么办?”

女医生央求道:“小朱,你快说该怎么办吧?”

朱全中笑笑,说:“大家都不要慌。第一,赶紧把这一情况向院里报告。第二,大家不要声张,以免造成整个病区的恐慌。第三,派一个人守住楼道口,不要再让人来探视病人了。另外,要劝阻已经在病区的病人家属和亲朋,今天不要离开病区。第四,算了,等院领导来了再说吧。我留下来帮助你们。没事的,也许只是虚惊一场。”男医生吩咐护士们分头去做工作。

朱全中向男医生要了一支烟点上,走到走廊尽头,把窗户打开,抽了几口,拿出手机拨通了妻子尚红云的手机:“我没回家,直接回医院了。红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刚在我们医院普内病区看了两个病人,这两个病人十有八九是‘非典’病人。我有这个把握。你可别到处乱说。传染科是我们医院的软肋,我不在这儿盯着不行。短时间内,我不能回家,也不能见你了。你回家给我拿几套换洗的内衣送过来。记着,不要进我们的门诊楼。门诊楼的大厅和留观室很可能已经被污染了。你别紧张,你别紧张。另外,你给我的手机里再充个两百块钱话费,这一段,我们只能靠它联系了。你听清楚了:把这件事告诉卫红姐,请她告诉张院士,务必请他带几个专家来给这两个病人会会诊,越快越好。如果这两个人真是‘非典’,对我们医院来说:可能是一场浩劫。他们呆过的地方太多了。好了,不说了,我们的副院长来了。”

林副院长看朱全中进了屋,严肃地说:“小王,把门关上。朱全中,朱大夫,你可别看走眼了啊!”

朱全中胸有成竹地答道:“我在北京问过几个同学,SARS病人,都是这种症状。”

“等等,等等,”林副院长问,“你去了北京?你去北京干什么?”

朱全中看看林副院长,说:“林院长,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病人,已经把SARS从北京和广东带到平阳,带到咱们医院了。”

林副院长不好发作,正色说:“中国可只有‘非典’,没有什么SARS。我只是听说卫生部前两天搞了一个‘非典’临床诊断标准,还没有见到。所以,不能说你说他们得了‘非典’,他们就得了‘非典’。”

朱全中急了:“林院长,你非要把‘非典’和SARS区别清楚不可有什么意义?我是一个呼吸道传染病主任大夫,我为了搞清SARS的临床表现,专程去了北京,我有必要用‘非典’说什么事吗?林院长,如果他们真是‘非典’,你知道对我们医院意味着什么?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采取一系列防护措施。”

林副院长问:“什么防护措施?”

朱全中扳着指头说:“首先应该开设一个专门发热门诊,把发热病人和其它病人分开,避免交叉感染。其次,应该把这一层病房划成一个隔离区。第三,应该给我们送来专用隔离服。第四,应该马上把这里的情况上报给有关部门,看看还应该采取什么行动。譬如说:这个病区病人的家属可能已经受到感染了,他们要回家怎么办?”

林副院长笑了起来:“小朱啊,想不到你还有点组织领导才能。怪不得你想跳槽,咱们医院没把你用起来嘛。一条一条想得挺周到。你也没治过非典病人,你说他们是非典病人,我们就相信了他们是‘非典’病人,这也不科学嘛。”

朱全中央求道:“林院长,我请求你马上请省里派专家给这两个病人会诊。”

林副院长伸手拍拍朱全中的肩膀,夸奖道:“你的警惕性和主动性都相当不错。你的业务能力,我也认为是很强的。可是,他们是不是得了‘非典’,我可真怀疑。十二床住的杨县长,这两、三天我跟他可没少亲密接触。你看,我现在像不像个感染上‘非典’的人?钱院长去厅里开会了,这么大的事,只能等他回来定夺。‘非典’是个新发传染病,重视它也是应该的。但是,从战略上,我们还是要藐视它。动不动让省里派专家来院里会诊,不大好吧?平阳市五家三甲医院,咱们是五虎之首,我们医院的专家连个‘非典’病人都诊断不出来,以后我们在平阳医学界,还充什么老大?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儿看法。你说的专用隔离服,咱们医院好像没有,我马上派人给你们这里送点儿手术用隔离服,还有口罩和帽子。这方面正好归我管,不用请示了。开不开专门的发热门诊,也是个大事。咱们这么大个医院,有个什么动静,影响面很大。昨晚,平阳电视台播了咱们医院在院子内收诊病人的几个镜头,今天市民们就开始抢购板蓝根冲剂了。告诉你吧,到上午十一点钟,咱们医院连一包板蓝根都没有了。你说:来咱们这儿看病,必须先在院子内量过体温才能进来,发热不发热还不能混看,会惹出什么乱子?做体温计的人肯定会发个大财。说不定还会弄出什么恐慌。出了政治问题,我们都负不起这个责。可是呢,你们已经拉响了警报,不重视不行。战术上,咱们还要重视敌人嘛。这两个病人,就交给小朱你负责了。你们这个病区,从现在起,由小朱负总责。午饭还是要吃的。我做主,中午给你们这个区的医护人员,每个人加个荤菜。我再提个要求:在权威部门没有对这两个人的病做出结论之前,谁要是对外说省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收治了‘非典’病人,出了问题谁负完全责任。”

林副院长走了。

医生、护士都有家,遇上这种突发事件,给家里人通报一声,也是人之常情。虽然他们都在电话里或者手机短信息里,叮嘱亲人不要外传这个消息,但从这个中午开始,平阳市已经出现“非典”病人的消息还是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了。中国联通和中国移动平阳分公司的交换机,自情人节后又一次超负荷地忙碌起来。

16

张卫红和尚红云走进院士楼的客厅,张春山和胡剑峰正在看平阳电视台的午间新闻节目。市卫生局局长周东信正在电视台的演播室里,笑容可掬地对丁美玲谈春季呼吸道传染病的有关知识。

张卫红把省第一人民医院出现“非典”病人的事一说:胡剑峰马上惊叫一声:“真的来了?”

尚红云忧心忡忡地说:“全中给我通话的口气,像是在交待后事,又像是地下党在传递秘密情报。没有把握的事,他绝对不会下结论。”

张春山感叹道:“像全中这样具有实证精神和牺牲精神的年轻人,不多见呀。他身上那种敢讲出真相、敢于负责的勇气,也没有多少人有了。他是不是要我带个专家组前去会诊?”

张卫红吃惊道:“爸爸,你怎么知道的?”

张春山站起来,用手捏捏太阳穴,说:“我也曾年轻过。全中很像我年轻时候。不同的是,我们那时候,同道很多,全中呢,显得有些孤单了。第一人民医院未必欢迎我带个专家组前去会诊。”

尚红云惊叫出声了:“哇——真神了。我刚刚收到全中发来的短信息,他说他们医院要自己组织专家会诊。他怕误事。”

张春山的两道花白眉毛愁得快挤到一起了:“我也怕误事呀,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情况,实在堪忧呀。这两个病人是什么时候入的院?是做什么的?”

尚红云摇摇头说:“这个他倒没说。”

张春山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走着,自言自语似地:“普通老百姓,也住不起第一人民医院。这两个病人倒用不着担心,毕竟,第一人民医院是三级甲等医院,全中又到了一线,处理十个八个SARS病人问题不大。我担心的是那些没有经济实力到大医院看病的穷人,他们一旦得上SARS,事儿就大了。治这种病,花费不低呀。剑峰,下午我们去厅里,把这些情况汇报一下。”

正说着,张保国和万富林进来了。

张卫红迎上去:“哥,小朱在省第一人民医院发现了SARS。”

张保国沉着脸说:“看来这个SARS真的来了。爸,市第一人民医院上午十一点半报告,他们那里收治了一例‘非典’疑似病人。”

“什么?”张春山问,“病人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上报了没有?”

张保国说:“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女的,两年前病退了。她去北京参加了她哥的葬礼,回来后发烧、咳嗽,住院后高烧一直不退。对照刚刚收到的‘非典’诊断标准,很像是‘非典’。”

张春山问:“还没有上报?”

张保国无奈地看看父亲:“爸,暂时还没上报。上报不上报,怎么报,我也不能独断。我想请你和剑峰去看看,如果能确诊……爸,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张春山苦笑一下:“你们都有苦衷。可以理解嘛。我们去看看,确诊了,也就确诊了。”

张保国叫了一声:“爸——”

张春山做着夸张的手势:“我能不去吗?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影响全局。但我希望我的话你能听进去一些。你毕竟是我的儿子。SARS不是一种死物,它是一个可以借助空气四处游荡的幽魂,想把它关住、压住,不可能。北京的疫情不是早得到有效控制了吗?SARS怎么又从北京跑到了平阳?我告诉你,不要存什么侥幸心理。”

张保国严肃地答道:“爸,我知道。”

张春山想了想,说:“剑峰,你给病毒所的王建龙打个电话,让他和秦林川秦教授也去看看这个病人。卫红,红云,你们马上回去告诉你们陈院长,下午就把发热门诊开起来。医院要是被污染了,我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对了,保国,呼吸机和隔离服买回来没有?”

张保国说:“我已经告诉周东信,让去买东西的人,带着东西乘飞机回来。”

张春山说:“剑峰,把你搜集的资料都带上。东西买回来后,全部拉到传染病医院。这跟打仗一样,需要组建一支精锐的部队。小英子,把我那条金利来领带拿来。君君放学后,你告诉他,以后不要去医院找他妈了。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走吧。”

万富林吃惊地问:“这个SARS真的这么厉害?”

张卫红开玩笑说:“怎么着?大秘书长想得一次体验体验?”

万富林赶紧说:“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几个人一阵忙乱出了屋,迎面碰上了丁美玲和吴东。

丁美玲疾走几步,喊道:“保……张副市长,听说第一人民医院现已出了SARS病人……”

万富林抢先接话:“哪个第一人民医院?小丁,报道这件事,千万要听招呼。”

丁美玲拿出手机说:“告诉你们,这一个小时,我收到二十四条短信息,说的都是这件事。”又急走几步跟上张保国,“张副市长,能不能报,你说句话呀!”

张保国一脸严肃地说:“你也是个老记者了。我认为你应该回台里待命。”

丁美玲点点头:“SARS真来了。既然平阳已经有了这种病,生活在这里的人,应该在第一时间知道真相。知情权可是公民的……”

万富林劝解道:“美玲啊美玲,你就别谈这权那权了。张院士和胡主任是去给那个可能的‘非典’病人会诊。事情还没弄清楚,你们就别添乱了。”取出钥匙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