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百日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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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张怡说:“圆圆,你至少应该看看上面的数字是不是真实的。”

郑丰圆痛苦地摇摇头:“我不看。”

张怡说:“你不看,我看。你们都让开。让开!”低头按指示把密码输入,屏幕上显示出二十万的数额,她把借记卡抽出来,“圆圆,密码和数字都对。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对劲。既然是周海涛反悔了,我们应该把这二十万亲自还给他。”

郑丰圆说:“给他们吧。反正他可以挂失。这一辈子,我也不想见他了。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见他还有什么意思?”

王志东说:“本来就是明摆的事。周总的儿女都这么大了,做什么都有难度,你们逼他也没有用。谁都知道当总统夫人风光,可总统夫人都是在总统还是个小职员时就嫁了未来的总统。这位圆圆姑娘和周总的事,我们刘总早就清楚,已经给你们留足了面子,毕竟圆圆是个大学生……”

郑丰圆大喊一声:“给他们,咱们走。”

“你稍等!”张怡说:“王律师,写个收条吧。别给我说用不着!你放心,不管这是不是周海涛的真实意思,我们都不会再找他了。你要不写的话,你就让周海涛挂失吧。你也别吓唬人,闹大了我们也不怕。”

周飞急了:“我写。”说着找到纸和笔写了收条签了字。

张怡拿着收条,拉着郑丰圆走了。天开始落了小雨,刮起了小风。两个女孩,相偎着,沿着金河大道边上的盲道慢慢走着。

刘彩珠听完几个人的叙说,拿着借记卡,看着小电视里喝着水咳嗽的丈夫,责怪道:“密码没弄来,要这张破卡有个屁用!”

王律师说:“怪我,疏忽大意了。”

刘燕说:“你没看那个短发女孩有多精。哼,你们这么一闹腾,我爸知道了,心也凉透了。”

刘彩珠大声训斥:“这都是为了你们。白纸黑字的字据,你们也敢留!都是些饭桶!”

王律师忙劝慰:“刘总你别生气,我看那个女孩……这卡的密码是六位数,让小飞拿着这卡,试个两三天,也就试好了……”

刘彩珠不客气地打断道:“别再出馊主意了,这回我答应你的酬金,我一分不少你的。你们俩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过来把你爸送到医院看看。”

王志东如释重负,赶忙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刘总这时候还能有这种气度,真让人佩服!”

刘彩珠干笑几声:“别往我脸上贴金。送人二十万,还要下跪求人家收下,这种男人再不配我关心了。从明天起,我,还有你们俩,”她指着周飞和刘燕,“还有小吴,要寸步不离周海涛。我提醒你们,周海涛现在至少有一百万了。为这一百万,我们需要好好侍候他。”

郑丰圆和张怡刚刚回到宿舍,郑跃华的电话就打进来了。郑跃华在电话中说:杨全智副县长很给面子,昨晚刚从北京回到平阳,今晚就答应吃他和郑丰圆的饭了,要郑丰圆晚上六点半之前务必赶到快活林野味餐厅金蛇狂舞包厢。郑跃华顺便说了两句:“我已经跟黄主任通了电话,他和他老婆孩子明晚坐成都至北京的火车回平阳。我已让你哥你姐明天送你妈去县医院住院消炎,这样,黄主任一到黑岭,就可以做手术了。”郑丰圆别无选择,马上说:“我一定准时赶到。”

张怡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看着郑丰圆换衣服,洗脸,梳头。看见郑丰圆穿了一件低胸衬衣,又画了眼影,又涂了大红色口红,张怡忍不住说:“圆圆,你在干什么?你是去见娘子军连连长,你这么穿,这么化妆,不是火上浇油吗?”

郑丰圆放下镜子,朝张怡凄苦地一笑,说:“素面朝天,今晚我必死无疑。你知道杨全智最喜欢什么?清纯。我听说这位县太爷最为自豪的是,他碰过的女人都是良家妇女。这话可能有吹牛的成分,可我还是想赌一把。”

张怡心里一沉,也不说话,过去拿起口红,干脆把郑丰圆涂了个血盆大口。郑丰圆拿着镜子看看,自嘲道:“可以演********了。把你的白纱巾和墨镜借给我用用吧。我不想在学校走成一道风景。”

郑丰圆出门时,张怡突然间冲动地把郑丰圆紧紧抱住了。她伸出舌头舔舔流到嘴角苦咸的泪水,喃喃道:“把我当成亲人吧,把我当成铁哥们儿吧……手机开着,危险时候想着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救你的。”

郑丰圆什么也没说,猛地推开张怡,像一头小鹿一样,穿过学生静园公寓一号楼昏暗的走廊,在张怡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消失了。

整个晚上,张怡都心神不宁。挨到八点半,她独自一人冒着小雨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转着。九点半,张怡回到宿舍楼,打开房门,看见郑丰圆正坐在那里卸妆,惊得叫了一声:“天呢!你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打电话?”

郑丰圆一边卸妆,一边说:“打了三个,离开快活林打一个,在出租上打一个,没人接,到家打第三个,才知你没带手机。你爸来了?你妈来了?”

张怡说:“谁也没来。我一拿起书,就想起你还处在险境,一行也看不进去,就去操场转去了。你的情报很准,看来你赌对了。”

郑丰圆说:“全******是假情报!一看就知道他是老少不论,清浊不管,通吃。一个晚上,那双眼里的火苗,快把我这胸口烤成乳猪了。”

张怡说:“讲讲,你是怎么逃离虎口的。”

郑丰圆用卸妆纸一遍遍地擦拭着嘴唇,对着镜子说:“刚见面,他就有点咳,吃眼镜蛇的时候,他说他这几天胃口不好,吃到那个叫什么果子狸,他说他浑身无力,像是发烧了。所以,我就安全回来了。他说他明天去住院,说走就走了,害得我二哥连送红包的机会都没找到。初一是躲过了,十五能不能过去,就看我二哥能不能在他住院期间把红包送上了。人家留了话,说我声音好,肯定会唱歌,一定要请我唱唱,请我跳跳。怪事,一连遇上两个又咳嗽又发烧的。”

张怡忽然间想起那天回家的事,说:“圆圆,这个杨全智可能给你带不来威胁了。我看你二哥这个红包也别送了……”

“为什么?”郑丰圆问。

张怡实在不想毁掉自己和郑丰圆之间刚刚产生的友谊,不敢说自己已经在父亲那里告了杨全智一状,便笑笑说:“恶有恶报呗。”

郑丰圆说:“你呀,还是天真。怪了,这两个人怎么会得一模一样的病呢?”

张怡说:“你别瞎操心了,快把外套穿上,感冒了,你也会咳嗽,也会发烧。”从口袋里把周飞写的收条递给郑丰圆,“这个你拿着,一旦周海涛再纠缠,可以当封条封他的嘴。妈的,越想越觉得窝囊。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骂他一顿呢?太便宜他了。”

郑丰圆说:“反正钱也取不出来了,骂他还要费力气。在感情上,我是一个决绝的人。我这么做,是不想给他提供任何再次伤害我的机会。”

十一点钟,两个同室的女同学回来了。四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都进入了梦乡。

SARS就在这一天,悄然进入了平阳。

13

久盼而至的春雨带来了降温。突然的降温必然要带来感冒发热病人的剧增。降温之后,各大医院必然出现人满为患的景观,也成了一个规律。不知从何时起,稍有身份的人和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人,感冒发烧了,不再吃据说有些副作用的阿斯匹林之类的退烧药,也不去打柴胡之类的退烧针,而是上医院去输液。已经在经营方面彻底企业化的医院,完全把这样一种由集体无意识而形成的风尚,当成了一个可以培育的巨大市场,进行引导,精心培育。那些与有公费医疗的单位建立了买方和卖方关系的大医院,做了这个蛋糕,又分走了这块巨大蛋糕的绝大部分。为了在竞争中,能分到更大块的蛋糕,一个头疼脑热的常见小病,在大医院吊上三、五天盐水,带走一大包药,花上几百块钱,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于是,城市便出现了收购成品药的新兴职业。于是,便有了像丁国昌的泰昌药店这样一多半的货源来自大医院的便民药店,并且如雨后春笋般在各个城市生长出来。

这些现象,很多年来已经成为我们城市生活的基础部分了。如果单位没穷到无米下锅的境地,谁愿意向这样一个已成为群体福利的制度开刀、对它进行改革呢?是啊,作为普普通通的国家公务人员,公款吃喝一年吃掉三千亿,他们吃不了几口;公费考察旅游每年有上百万的人次,他们轮不上几个;一年揪出一、两万处级以上的贪官,他们只能匿名举报解气泄恨。他们就剩一顿吃药不用自己掏腰包的最后晚餐了,还能不让他们尽情地吃上一回?几千年了,中国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社会;几千年了,中国人都在追求着均贫富的理想。一次改革,改不掉这些深层的东西。

上午十点钟,雨过天晴了。来H省第一人民医院输液医治上呼吸道感染的人,已经把急诊室、观察室、门诊大楼底层的大厅和楼道,填个爆满,新来的病人只好在门诊大楼前的空地上一人一把椅子,一人一只输液架,在露天接受治疗了。

钱东风院长站在办公楼三楼自己办公室的窗前,鸟瞰着院子里“壮观”的治病场面,心里油然生出纯粹企业家这时候才有的成就感。看现在这种阵势,仅门诊这一块,一天收入三十万,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谁是真正的当代英雄?不是教授,不是医生,不是军人,不是农民,不是工人,而是各个级别的官员和各色各样的企业家。这是钱东风这几年主要的心得之一。每在这种时候,钱东风心里便涌出几丝对张春山的感激之情。

第一人民医院的门诊大楼初建时是个U型结构建筑,后来,又建了一个四层楼把U字的口封了起来,于是,门诊大楼就变成了一个口字型建筑了。那个新建的四层楼便是钱东风力主上马的省生殖研究中心的所在地。经过几年的努力,生殖中心名声鹊起。目前,生殖中心对外宣传的绝技是根治各种非先天性男女不孕症,实际上它的杀手锏已经是能随心所欲地控制生男生女,生单胎还是生多胞胎了。如果再建一个高标准的精子库和卵子库,生殖研究中心的盈利前景不可限量。碍于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钱东风严令生殖中心的工作人员不得泄漏人民医院已掌握了生男生女、生多生少等多项尖端技术。门诊大楼变成一幢口字型建筑后,四面楼中间便留下了一个近三百平方米的天井。五年前,钱东风决定在这个天井上面加个盖子,作为急诊科的留观室。有了这样一个留观室,第一人民医院的收治能力,大大增强了。在住院部床位紧张时,这个摆满了七、八十张床的留观室,实际上就变成了住院二部。到现在为止,第一人民医院的员工,都认为给U型楼封口,给天井加盖,是钱东风留下的两处妙笔。毫无疑问,钱东风的这两件杰作,为员工的工资袋里增加了可以交换所有商品的宝贝——钱。因此,钱东风在第一人民医院便获得了一言九鼎的地位。

钱东风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电话拨了个手机号码,对着话筒说:“老林,我看了半个小时,病人一直在增加。你别昏了头,把留观室的床位都用了。这就好。你记着,永远都要记着,这医院只是社会大网上的一个网眼,不可能完全做到独善其身。病人再多,住院部和留观室的床位,都要留出一部分。这是省城,我们用得着、得罪不起的人太多了。处以上的领导干部,只要开口,吊瓶盐水,也要保证人家能躺着吊。我是一院之长,我当然需要掌握三、五间带空调、带卫生间的高级病房,这还用问?再多也就浪费了。为啥我一步都不敢离开?就是为了应付突发性事件。哦,对了,厅里转来反映脑外科和胸外科有人收红包的信,存档吧。你给这两个科的主任讲一下,以后手术失败了,一定要记着把什么红包、还有贵重一点儿的物品,还给人家。这两个科,手术一失败,对病人亲属打击太大,这时候把钱和物还回去,对人家也是个安慰。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没替人消灾,凭啥拿人钱财?没道理嘛。记着,别点那两个人的名。他们都是主力,几乎天天上手术台,点了名还会出事。根除这种现象,需要改体制,甚至改制度。西方一个脑外科主治大夫,年收入能顶总统的收入。咱们呢?去年,我提出像脑外科、胸外科这些科室,收入要跟其他科室拉开点距离,支持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没搞成。开个脑袋跟锯条腿,能一样吗?还是那句话,稳定第一。好了,你忙去吧。”

林副院长在外面树下接完电话回到留观室,一个四十来岁的老护士,正在拍打杨全智胖乎乎的手,寻找静脉血管。杨全智当小学老师的妻子郝静拿着毛巾给杨全智进行物理降温。

林副院长说:“知道杨县长你这血管细,我特地把白护士长给你叫来了。白护士长外号白一针。你不用怕。”

杨全智说:“林院长费心了。护士长,扎两针,扎三针,都没关系。”说着,又干咳起来。

白护士长选个七号针头,一针就扎好了。

林副院长又说:“把这三瓶输进去,应该能退烧了。留观室的条件还是差,我再给你想想办法,最好能住几天。”

郝静说:“太麻烦你了。”

里边的一张床上,周海涛已经躺着挨了三针了。刘彩珠、周飞和刘燕围在床边,这个给周海涛擦脸,那个给周海涛垫枕头,把周海涛侍候个无微不至。周海涛一言不发,眼睛直盯着在输液架上晃来晃去的药瓶子。年轻小护士再次把周海涛的手腕扎起,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儿。

刘彩珠说话了:“能不能让你们护士长扎?”

小护士看看周海涛的手,去把白护士长叫来了。白护士长又是一针就扎上了。

留观室里人头攒动,几乎没有病人戴口罩,也没几个医护人员戴。病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杨全智和周海涛的咳嗽声有些干,有些空洞,但谁也没去想他们两个的病和其他人的病有什么本质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