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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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些完全陌生和彼此无所谓的人在长时间相处以后,往往会向对方掏出自己的心里话,由此也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变得亲近起来。我们的两位朋友久别重逢,朝夕相处,相互间无话不谈,可以设想就会更加的亲密。他俩一次次回忆自己早年的友谊;少校不隐讳在爱德华远游归来之处,夏绿蒂曾经考虑把奥蒂莉介绍给他,随后让这个美丽的女孩做他的妻子。爱德华得知了这段隐情兴奋得晕头转向,也马上毫无保留地道出了夏绿蒂与少校相互间的恋情,并且大肆加以渲染,因为这正好方便了他,正好对他有利呐。

少校既不能完全否认,也不能完全承认;爱德华呢,却越发肯定,越发坚定了信心。在他的想象中,一切不仅仅可能,而已是既成事实。所有各方只须表个态,赞成自己原本希望的事情就行啦。离婚肯定成功,随后马上结婚;爱德华打算的是带着奥蒂莉去作蜜月旅行。

人的想象力可以描绘出各式各样的美妙情景;然而其中最最令人心醉的,莫过于一对爱人,一对新婚夫妇,在一个新鲜而清纯的环境里,享受着彼此间同样是新鲜而清纯的关系,希望用那变化多端的世态来考验和证实他俩的永结同心。在爱德华他俩旅行期间,少校和夏绿蒂则可以全权处理一切,不管是庄园、府第、财物或是其它有价值的设施,他们都可以作出适当的安排,进行公平合理的分配,让所有各方都感到满意。只不过,爱德华看来最坚持也希望占到最大便宜的是:孩子要留在妈妈身边,让少校负责按照自己的想法教育培养,发展他的才能天赋。人家并非无缘无故地在孩子受洗时用他俩的名字奥托命名喽。

所有这一切在爱德华想来都已经定了,他一天也不肯拖延,决心马上行动。在前往府第时他们途经一座小城,爱德华在城里有幢房子,便打算住下等着独自前去的少校返回来。然而他又狠不下心马上停在那里,于是又送朋友穿过城市。他们双双骑在马上,谈起一个重要话题来就没有完,又并辔往前走了一程。

走着走着,他们在远远的山头上看见了新别墅;别墅的红色砖墙第一次映进了他们的眼帘。一股难以抗拒的渴慕之情突然攫住了爱德华;所有一切都要在今晚了结。他打算藏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少校则要抓紧对夏绿蒂摊牌,给她来个突然袭击,让她来不及对他们的提议思前想后,迫使她自然而然地掏出心里的真正想法。因为爱德华以己度人,认为自己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便坚信自己的提议正中她的下怀。他巴望着马上取得她的同意;他除此别无他求啊。

他似乎看见眼前已出现圆满结局的欢乐场面:为了及时向藏匿在附近的他报告喜讯,按约定响起了礼炮;如果天色已晚,还放了一点礼花。

少校驱马向府第奔去。他没有找到夏绿蒂,听人讲她如今常住在山上的新别墅里,可眼下却拜访一位邻居去了,看样子今天多半不会很快回来。他于是回到了存放坐骑的客栈里。

这其间,爱德华实在急不可耐,便从藏匿的地方跑了出来,顺着一条只有猎人和渔夫知道的寂静小路向自己的园林偷偷溜去,在傍晚时分到达了一片临湖的灌木林中,第一次看见那平明如镜的大湖的全貌。

那天下午奥蒂莉也散步到了湖边。她一只手抱着孩子,按照老习惯边走边读书。他这么走到了渡口旁的橡树下。孩子睡着了,她便坐下来,把他放在身旁,自己继续阅读。她读的是一本能紧紧吸引和深深打动温柔的心灵的那种书。她读得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回到新别墅去还有老长一段路要走。他坐在树下,完全沉湎在了书里,沉湎在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模样儿是那样可爱,周围的大小树木只恨不能活动,只恨没有眼睛,不然都会感到赏心悦目。这时正好有一抹落日的红光映照在她身上,把她的脸颊和肩膀变成了金红色。

在此之前,爱德华成功地潜行了很远而未被发现,这时看见自己的园林和领地空无一人,便大起胆子继续往前走。终于,他钻出了橡树旁边的灌木丛,一眼看见了奥蒂莉,奥蒂莉也看见了他。他飞快冲到奥蒂莉跟前,扑倒在她脚下。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两人都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随后,他三言两语地向她解释清楚,他干吗和怎样来到了这里。他说他让少校找夏绿蒂去了,这会儿也许已经决定了他俩共同的命运。他从未怀疑过她对他的爱情,她肯定也一样不怀疑他。他求她做他的妻子。她犹豫不决,他继续恳求;他企图重温旧梦,把她搂在了怀中;她呢,却指了指身边的孩子。

爱德华一见大惊。“伟大的主啊!”他叫出声来,“要是我有理由怀疑我的妻子,怀疑我的朋友,那这孩子就是指控他俩的可怕证据!他不就跟少校一模一样么?我从未见过两个人如此相像。”

“才不呐!”奥蒂莉回答,“所有人都说孩子像我。”

“这怎么可能!”爱德华抢着说。就在这当口儿,小家伙睁开了眼睛,一双又大又黑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深沉而和悦。他已经挺懂事地望着周围的世界,像是认识站在面前的这两个人。爱德华跪倒在他跟前,然后再次在奥蒂莉脚边下跪。“这时你!”他嚷道,“这是你的眼睛。天哪!可让我再好好看看你。让我给赋予这小东西生命的那个不祥的夜晚,罩上一层纱幕吧!想想已觉得不幸,丈夫与妻子同床异梦,却硬是紧紧搂在一起,各自以对意中人的热烈渴慕亵渎了原本合法的婚姻,难道还要我用此事来惊吓你纯洁的心灵吗?或者说要,因为我们曾经远远地分开过,因为我与夏绿蒂必须断绝关系,因为你将成为我的,干吗我不该告诉你真相呢?这孩子是夫妻双方互相不忠的产物——干吗我不该说出这残酷的话来呢?正像他该把我俩结合在一起,他使我离开了我的妻子,使我的妻子离开了我。如果他将成为对我不利的证据,那这双漂亮的眼睛就会告诉你的眼睛,我在另一个女人的怀中仍旧是你的人。你会感觉到,奥蒂莉,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只有在你的怀抱里,我才能弥补我的过失,赎补我的罪孽!”

“听!”他蓦然跳起来喊道;他听见了一声枪响,以为是少校发的信号。事实上是一个猎人在临近的山里放枪。接着便无声无息;爱德华开始不耐烦。

现在奥蒂莉才看见,太阳已经沉落到了山后。最后只是山头上别墅的窗户还还反射来一点夕阳的余晖。“快走吧,爱德华!”奥蒂莉大声说。“我们已经分别得够久了,忍耐得够久了。想想咱俩欠了夏绿蒂多少情。必须由她来决定咱们的命运,不要赶在她之前轻举妄动。我会成为你的,如果她同意;反之,我只得放弃你的爱。你既然相信很快就会见分晓,那就让咱们等着吧。回少校估计你藏着的村里去。很可能发生一些需要解释的事情。没准儿那一声炮响,就是要向你宣告谈判成功哩?也许少校此刻正在找你呐。他在家没找到夏绿蒂,我知道;他可能迎接她去了,因为家里人了解她在何处。存在多少可能的情况啊!放开我!现在他肯定回来了。现在她肯定在上边的别墅里盼我带孩子回去呐。”

奥蒂莉言语急促。她同时设想了各种存在的可能性。在爱德华身边她很幸福,但也感到现在必须打发他离开。“我请你,我恳求你,亲爱的!”她喊道,“求你回去等着少校!”

“谨遵吩咐!”爱德华大声回答,同时满怀深情地注视着她,然后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她也搂住了他,把他温柔地抱在胸前。希望之星从天而降,掠过了他俩的头顶。他们幻想,他们确信会相互属于对方;他俩第一次相互热烈而大胆地亲吻,最后好不容易才忍痛分别。

太阳已完全落山,四周暮色苍茫,湖滨散发出潮湿的气息。奥蒂莉激动而慌乱地站起来,抬头向山上的别墅望去,仿佛觉得已在阳台上看见夏绿蒂白色的衣裙。沿着湖滨步行得绕老大一圈,她知道夏绿蒂已在着急地等她儿子。她看见梧桐树近在眼前,在它们与对岸那条直通山上的别墅之间,只隔着一片湖水。她已着急地随着自己的目光和思想到了对岸。如此情绪一冲动,带着孩子划船的顾虑便烟消云散了。她急忙奔向小艇,没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两条腿晃晃悠悠,差点儿没晕过去。

她跳上小艇,抓起船桨,用桨撑了撑湖岸。她得使上猛劲儿,她再撑了一下,船才摇摇晃晃地滑向湖心。她左臂弯夹着孩子,手里捏着书,右手操着桨,她身子随着船一晃,就摔进了船舱。这一来,桨滑出了船舷,她伸手去抓,孩子和书就一股脑儿从另一边落进了水里。她仍然抓着了孩子的衣服;可她眼下姿势挺别扭,想站起来困难极了,光右手也不足以支持她翻身站起。终于,她好不容易把孩子从水里拽了起来,然而已经闭上他的眼睛,停止了呼吸。

在这节骨眼儿上,她完全清醒了过来,可正因此更加悲痛。小艇几乎漂到了湖心,桨远远地浮动着,湖岸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就算见到了谁,又有什么用啊!奥蒂莉就这么孤立无援地,飘摇在这冰冷、无情的水面上。

她设法自助。他常常听人家讲急救溺水者的情况。就在她过生日那天傍晚,她还有过亲身经历。她脱掉孩子的衣服,用自己麦斯林纱裙讲他揩干。她撕开上衣,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蓝天下裸露出了自己的胸脯,第一次将一个有生命的物体紧紧贴在自己纯洁的、****的胸脯上,唉,他已经没有了生命!遇难者冰凉的肢体使她胸脯感到寒冷,冷得钻心。她泪如泉涌,热泪洒落在僵硬的尸体上,使其有了一些儿温暖和生气的假象。她仍不甘心,又用自己的纱巾裹住它,对它又是搓,又是按,又是哈气,又是亲吻,还让泪水浇洒它,以为这些就代替得了在此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没法采取的急救手段。

一切全都枉然!孩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怀里,小艇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美丽的心灵也没有抛弃她。他仰望苍空,跪倒在船舱里,两手把僵死的孩子高高捧在纯洁的胸脯上;这胸脯洁白如玉,可惜也如玉一般冰凉。她泪眼汪汪地望着天空,呼唤着天上的救主;在走投无路之时,一颗柔弱的心在他那儿会得到最大的满足。

这时夜空中已是疏星点点,她也祈求它们,同样没有白费。一阵微风吹来,把小艇刮向了对岸的梧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