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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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个人干某种倒通不通的事情,常常会有下面的愉快感觉:没有谁来骂他半瓶醋,说他不该从事自己从未学习过的技艺;同样也不会指责一位艺术家,说他不该超越自己的行当界线,涉足与之临近的其它艺术领域。

我们也抱着同样公平的态度,来看待建筑师在小教堂中作画的准备。颜料已经调好,尺寸也取过了,画样已放大到纸版上;他放弃了所有创造发挥的打算,严格地按照图样。他现在要操心的只是,如何恰当安排好那些或坐着或在飞翔的形象的位置,并且把整个空间装饰得高雅庄严罢了。

脚手架搭好了,工作顺利进展,已经完成几个看得的局部,这一来夏绿蒂和奥蒂莉提出要参观,建筑师也就不可能反对啦。天使们生动的面容,在蓝天上飘动的衣衫,都散发着宁静、虔诚的气息,给参观者以温柔的影响,使之于聚精会神之时顿觉赏心悦目。

两位女士爬到了他身边的脚手架上。一发现按着尺寸临摹原来这般轻松愉快,看样子奥蒂莉已忍不住要把从前在上课时学到的本领拿出来施展施展。只见她抓起颜料和画笔,就在建筑师的指点下画起一件皱褶很多的衣服来,笔法倒也熟练、干净。

夏绿蒂呢,也乐于看见奥蒂莉有事情干,好以此解解闷儿,就让他们俩在那儿继续画,自己却去想她的心事,去清理和对付自己那些没法告诉任何旁人的思考和忧虑去啦。

如果说一般人由于经历坎坷而变得心情烦躁,行动畏缩,只能使我们勉强发出怜悯的微笑的话,那么与此相反,我们就得怀着敬畏之情,来看待处于下面这个特殊状态的心灵:在她体内已播下伟大命运的种子,她只能安心等待胚胎的发育,不管结果是好是歹,是祸是福,她都不能、也不允许加快它的成熟。

通过夏绿蒂派到他寂寞独处的住地去的那个信使,爱德华给妻子送来一封回信,语气倒还友善、体贴,只是使她感到冷静、严肃有余,亲切、温柔不足罢了。紧接着爱德华便失踪了;他的妻子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在报纸上偶然读到了他的名字,在那个因为一次重大战役的突出表现而受到嘉奖的名单中。她明白了,他走的是什么路;她打听到,他曾出生入死;可她立刻确信,他将更加铤而走险;她由此只能得出结论,无论怎么着,要让他悬崖勒马都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独自怀着这些忧虑,经常想把它们放下拉倒却不成功,不管怎么想来想去还是得不到内心的平静。

对所有这一切奥蒂莉做梦也想不到,这其间更加热衷小教堂的绘画工作。她很容易就得到了夏绿蒂的允许,继续按时地去临画。往后的工作进展迅速,蔚蓝色的天顶上很快就画满了高贵的人和天神。经过持续不断的练习实践,奥蒂莉和建筑师在画最后几幅图时都更加得心应手,成果也显然更中看。还有那些由建筑师单独负责描画的面孔,它们也渐渐具有了一个异常突出的特征,就是全都开始有些像奥蒂莉。这位近在身旁的漂亮姑娘,想必对既无真人模特作依据也没艺术范本可临摹的年轻艺术家的心灵,留下了生动鲜活的印象,以致从眼到手,她的形象被完整地吸收储存,是的,最后两者在工作中到达了完全协调一致。简单讲,最后画成的面孔之一真是绝妙到了极点,仿佛就是奥蒂莉本人从那穹顶上向下俯瞰一样。

穹顶完工了,对四周的墙壁打算保留俭朴的格调,只刷上浅浅的棕色就行了;至于纤细的圆柱和上面的浮雕装饰,则准备通过更深一些的色调使其突出。只是干这类工作常常都是这个一完又来了那个,所以决定要再画一些挂着花果的藤蔓植物,好像把天和地联系起来了的样子。这下奥蒂莉完全成了行家里手。一座座花园提供着美不胜收的范本;尽管把花环画得来密密扎扎,五彩缤纷,她仍然比预料的更早完工。

不过小教堂中仍是一片狼藉。脚手架乱堆集在一起,跳板横七竖八地扔着,本来就坑洼不平的地面洒上了各色颜料,更加显得难看。于是建筑师请求女士们给他八天时间,在此之前别进小教堂去。终于,在一个美丽的傍晚,他来恭请她俩光临,但却希望免去他陪伴的义务,说完便告辞走了。

“不管他准备让咱们如何地喜出望外,”在建筑师立刻以后,夏绿蒂说,“我眼下都没有心情去那下边。你不妨一个人先去欣赏欣赏,然后把情况告诉我。他肯定取得了可喜的成果。我乐于通过你的描述先饱耳福,随后再到现场享受一番。”

奥蒂莉清楚,夏绿蒂在某些时候挺注意避免任何心情激动,特别是不愿意受到意外的刺激,因此便立刻独自去了。一路上,她都下意识地东张西望,寻找那位年轻建筑师的身影,可哪儿都不见他,可能是已经藏起来了吧。她跨进开着门的教堂。它已经早一些完工和清扫干净,举行了重新启用的仪式。她向小侧堂的门边走去;这门虽然包着铁皮,显得沉甸甸的,却也轻轻一推便开了。她跨进那熟悉的教堂一看,眼前的景象仍旧大出意外,令她十分吃惊。

通过头顶上唯一的窗户,投射进来庄严肃穆的彩色光线;原来窗户是用有色玻璃很雅致地镶嵌成的。整个环境由此渲染上了一个特殊的调子,造成了一种异样的气氛。拱顶和四壁美丽悦目,让用灌注的石膏板镶接起来特制花地砖地面一烘托,更显得气象非凡。

这石膏板和花地砖,都是建筑师偷偷预制好了的,拼镶成一个整体就无需多少时间。也考虑到了休息的座位。在那堆教堂使用的老古董中,有几把雕刻精美的唱诗班坐椅,如今摆在了四周的墙边上,正好合式。

奥蒂莉喜欢这整个显得陌生的环境中那些自己熟悉的部分。她一会儿伫立,一会儿走来走去,观赏着,凝视着;终于,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在向上仰望和环顾四周的过程中便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她既存在又不存在,既在感知又不在感知,好像一切都在她眼前消失了,她自己也在自己眼前消失了。直到阳光离开了适才还在它明亮辉耀下的玻璃窗,奥蒂莉才回过神来,匆匆回到府第。

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令人惊喜的事件刚巧发生在了一个很特殊的日子。也就是在爱德华生日的前一天。这个喜庆日子,她自然是希望完全以另一种方式来庆祝的。原本还有多少地方需要布置装饰啊!可现在秋天里繁花似锦却无人采摘。向日葵仍旧仰面朝天,翠菊依然沉静而腼腆地凝视远方;原本该用来扎制花环的鲜花,结果只作了装饰小侧堂的绘画样本。这样做如果不仅仅是实现了一位艺术家的怪念头,就算它们还可以派派用场的话,那也只适合去装点那一片公墓罢了。

她不禁回忆起爱德华为她过生日作的安排,想起了那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情景;不禁回忆起了那新落成的别墅,想起了她俩在里面一次次吐露衷肠。是的,她的眼前好像又见礼花飞舞,耳畔似乎又听见它们嗖嗖艘的声音。她越是寂寞,想象力便越活跃;想的越多,就越发感觉到孤单寂寞。她不再是偎倚在他的怀抱里;她没有希望什么时候再从他那里获得依靠。

奥蒂莉日记摘录

我必须记下那位年轻艺术家的这段话:“和手工匠人一样,造型艺术家的情况同样再清楚不过的表明:本来完全该属于他的东西,一个人往往最难得真正拥有。他的作品总是会离开他,就像鸟儿总是要离开孵化出它们的巢。”

就此而言,建筑艺术家的命运又最最特别。他常常是倾全部的心力、全部的爱,去建造那些最终将把他关在门外的房屋!一座座皇宫多亏了他才变得金碧辉煌,但他却不能将其共享。在教堂中是他划分出自身与圣坛的界线,可他从此再不得走上他自己铺砌的梯级,去到那心灵获得超拔的所在,就像首饰匠把珐琅和宝石镶嵌成了圣体匣,却只允许远远地向它祈祷一样。随着交出钥匙,建筑师便把广厦华屋的舒适阔气一并交给了富翁,自己却连一点边儿也再沾不着。这样艺术不是注定要脱离艺术家吗,如果他的作品都像分得了家产的孩子,从此不再回到父亲的怀抱?艺术多么需要自我促进,自我完善啊,它注定了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去适应公众,去适应所有人其中自然也包括艺术家自身的需要!

古代民众有一个想象是那么严肃,甚而至于显得可怕。他们设想自己的祖先置身于洞穴,围成一圈坐在宝座上,默默地进行交谈。这时新进来一个人,如果他身份足够高贵,他们便站起来,躬身向他表示欢迎。昨天我坐在小侧堂中,看见自己坐的雕花靠椅对面还有那么多椅子,脑海里便出现上述设想,并觉得它风雅而又亲切。“为什么你不可以继续坐在这儿?”我暗自想,“继续静静地、自我沉潜地坐在这儿,久久地久久地坐下去,直到朋友们终于走进来,你才冲他们站起身亲切地一鞠躬,指给他们座位呢?”彩色玻璃窗使小侧堂中的白昼也变得肃穆、朦胧,得由谁捐一盏长明灯,以使夜晚不至于太黑暗。

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设想自己,总以为能看见自己。我相信,人之所以做梦,只是为了不停止观看。是啊,我们内心之光有可能在某一天从身体里跳出来,使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别的亮光。

已经到了年末岁尾。寒风掠过残留的禾干,再没有什么可以吹动;只有瘦高的树木上挂着的红色浆果,像是还想让我们回忆起一点儿欢乐的往事;同样,连枷有节奏的击打声也使我们想起,在那些已经收割的麦穗里,仍蕴藏着那么多的生机和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