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莎士比亚这句著名台词的意义,在陆川县委第一书记田青廉、县长秦思民心里,正在逐步变成一声沉重的叹息。这样的时代已经变成纷沓而至的各类突发性事件和他们紧紧拥抱了。重复了多次拆东墙补西墙过程中的损耗,已使挡风的屏障越变越矮,矮到了伸腰一探脖子,就可以感受到东西风对吹的冰凉肃杀之气。发展电力基础工业,缺少的资金,他们决定吃财政饭的一万多人勒紧裤带奉献一两个月薪水;两千多教师无米下锅不得已上访告状后,他们又决定用增加农业税的方式弥补上一轮的决策失误;当看到外地无端增加农民负担的事件被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曝光后,他们就只能庆幸中央电视台没在陆川设立记者站了。社会的大转型,成功的要诀在于整个过程中保持稳定。于是,摸着石头过河摸到深水区后,他们作为一地父母官的成就感便被无情地剥夺了。几年来,他们已经记不得演过多少种角色了,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恐怕只有探险队队员和救火队队长两种。
大环境的骤变,使他们这对搭档,成为陆川近五十年历史上,最团结、最能相互支持的一对。在植物园里,谁只想做那护花的绿叶?在官场的台阶上,有谁把向下滑行当作人生的成就?三年前,田青廉是作为清江市市级领导的替补来到陆川的,他自然想以冲刺的速度,用政绩换回荣升的通行证。秦思民在陆川已经待了近三十年,和他一起来陆川老区插队的十名北京知青,二十年前已经随着一次社会潮汐,流回生他们养他们的京都了。秦思民真的想老死陆川吗?不是的。从他娶了个北京籍清江媳妇,从他过了二十几年牛郎织女般夫妻生活上看,陆川决不是他选定的人生终点站。北京的父母早已年迈,田青廉调来时,他在县长的位置上已经坐了近两年,血缘的深层呼唤,向上的台阶的诱惑,决定了他在官场的羊肠小道上注定要采取攻击的姿态。同时,他们两个都是能领悟到S省现任第一书记蒲东林司令员的“班长论”妙处的聪明人。五年前,蒲东林在省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两年,中央一纸任命,派来一个张书记接替了离职休养的王书记。在张书记上任不久的一次党代会上,蒲东林手扶麦克风,讲了这样一番话:“S省的干部队伍,好比一支作战部队,我是司令员,张书记是政委。中央明确指出,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搞经济就是打仗,打仗的时候听谁的?当然要听司令员的。你们都是跟我打了多年仗的老部下,一定要尊重我们新来的张政委,一定要把他的思想政治工作当成动力,好好跟着我打胜仗。”一年后,可能是为了不浪费人才,一纸调令,张书记去邻省当书记去了;一纸任命,蒲东林变成了省委第一书记;一次选举,又选出个王省长。王省长上任不久,蒲东林在省委常委会上又讲了一番话:“我们常委一班人,就是领导全省八千万人民奔小康、奔现代化的火车头。领导班子,领导班子,我们就好比一个班,我是班长,王省长是副班长。中央领导集体有核心,我们这个省委班子也有核心,这个核心就是班长。现在的中心工作是抓经济,抓经济就好比打仗,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听谁的指挥?当然是听班长的指挥,只能有一个声音,命令一乱,肯定吃败仗。道理就这么简单。”田青廉到陆川走马上任后,陆川的经济形势已经全面恶化,他和秦思民已经没有心思和精力来展开几个战役,弄清谁是陆川的司令员和班长了。
十五大召开前夕,田青廉和秦思民又一起经历了因基金会问题引发的政治危机。城关镇人民政府的扶贫基金会五年前被新上任的党委书记丁显华变成了一个小银行。高息进高息出的操作,吸引了大量储户。三个月前,丁显华还是陆川政坛炙手可热的新星,经济上的大能人。两个月前,丁显华突然间被清江市公安局抓走了,犯的事当然是十分常见的贪污受贿和腐化堕落。这种像普通感冒病毒一样的犯罪,哪个县每年都要出个十起八起,已经没有引发全局政治危机的能量了。谁知这件事先引出一场基金会挤兑风波。等发生了一个储户跳楼自杀的恶性事故后,田青廉和秦思民才全面了解了基金会触目惊心的现实。基金会的储蓄额已高达一亿四千五百万,其中三千二百万已高息贷给了陆川三百二十六位私营业主,一亿一千两百万则贷给了陆川二十八家国有企业。个人贷款有百分之八十经过丁显华之手,到丁显华案发时,从基金会贷款百万元以上的私营业主,已有八个破产后逃亡,六个进了监狱。为了使事态不致于再度恶化,田青廉和秦思民下令让国有企业在一个月内还清全部贷款。此令一出,他们才发现报表上亏损面不足百分之十五的陆川国有企业,实际上已有百分之九十五还不起基金会的高息贷款了。因为基金会已出了命案,两个父母官只好硬着头皮严令企业还钱。这一逼,又把工人逼上街了。
度日如年的田青廉和秦思民在电视讲话中,向全县基金储户做出一年还本的承诺后,只能全力以赴解决陆川的国企问题。十五大闭幕的当天,两个人进行了一场直截了当的交谈。秦思民说:“上面有了政策,不行就先卖几个。还有七八千万的大窟窿,财政补不起呀。”田青廉骂道:“都存着落井下石之心,怎么卖?蒋家沱的蒋明安提出买丝织厂,可他四十岁以上的工人一个都不要,怎么卖?”秦思民哀叹道:“可是,再拖下去,瘦死的骆驼怕还值不了一只羊的价。在陆川这样的老区穷县,股份制也搞不起来。我看,还是只有卖这一条路可走。”田青廉表情痛苦地吸着中华牌软包装香烟,说:“企业都私有了,你我在陆川算什么?你甘心做一届看守内阁?工人阶级名义上总还是领导阶级吧?把他们当足球踢给蒋明安这些人,先不说他们的政治待遇问题,留下的老弱病残大包袱,政府能背得动吗?你看是不是到上面走动走动,找人牵线寻个大企业把咱们稍大一点的企业兼并了?陆川还是有些过硬关系的。”
秦思民十六岁由北京到陆川,一待就是三十年,陆川的关系这种中国特色的无形资产,他算得上如数家珍了。陆川出武将,一九五五年到一九六五年,有四十二位陆川子弟戴上了将军衔。这十多年,陆川还有十五位将军在领导千军万马。可这一笔无形资产,在和平时期根本没用途。十年前,秦思民刚当副县长,就动过利用这笔无形资产的念头。他亲自去找军阶最高的大区司令员董树槐,请董司令支持一下家乡建设。也赶得巧,正赶上董树槐即将离职休养,秦思民才算带了三十辆部队报废的解放牌卡车回了陆川。这批车只在陆川境内跑了一年,就都进废品站了。这四五十年,文官最显赫的家族,只有陆家湾的陆家。陆震声、陆震天两兄弟,红军时期就是S省名震一时的人物,他们俩的脑袋上了国民党的悬赏榜,都值上万枚袁大头。一九四七年,陆震声被叛徒出卖遭杀害时,已经是中共S省委书记了。秦思民和史天雄、陆小艺同过七年学,对陆家第二代的情况也一清二楚。史天雄是个圣徒型的人物,即便是手中有权,会帮陆川这个忙吗?这种人心里即便有故乡,这个故乡的名字也只能叫中国。邓小平十四岁离开广安,到死都没踏上故土一步。陆震天十八岁离开陆川,六十多年,不是也没回过家吗?陆震天的长子陆承志,留过苏,又身居副部长高位,可他主管的是国家的电子信息产业,就是说情让天宇这种大企业兼并了陆川的开关厂,也改变不了大局。陆震声的遗孤陆承业,倒是一位企业家,十年前还是全国十大企业家,可如今在他领导下的红太阳集团,天天都在走下坡路,也是无法指望的。秦思民知道田青廉初来乍到,就把陆川在上层的无形资产详细分析了一番,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陆家都没人能帮我们,更别说其他人了。”
“老秦,你遗漏掉了一个陆家的重要人物。”田青廉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道,“能解救你我于水火之中的人物,你怎么能遗忘呢?”秦思民扑哧笑将起来:“你是说陆小艺吧。春天我还在北京见过她。如今,她一半精力在经营她的影视公司,一半精力在照顾陆老的身体,恐怕再没精力帮咱们陆川救火了。”田青廉道:“你怎么把陆承伟给忘了。这可是陆家出的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大资本家。”秦思民大笑起来:“老田,你也太抬举他了吧。陆承伟我怎么不熟悉?插队时他去了云南,不到半年就跑回陆川了。仗着陆家在陆川树大根深,七四年被推荐上了大学。后来又到美国镀了金。回国后我还见过两回,身边倒是不缺漂亮年轻的女人。听天雄说,他炒过房产什么的。陆承伟在陆家根本没什么发言权,靠父亲的荫庇成就的一个百万富翁,能帮得了我们什么忙!”田青廉没掩饰自己的情绪,冷笑一声:“彻头彻尾的经验主义。你只记住一个人穿开裆裤时的事情,除了流鼻涕、尿床、偷东家核桃西家梨,当然什么也没有了。怪不得你在县长的位置上一窝就是……”停顿一下,换种口吻说,“老秦,如今可是信息时代呀,信息不灵,干什么都要吃大亏的。陆老是下来十年了,可他只要活着,这棵大树的树系只会越来越发达。刚才听了你对陆家的分析,没考虑到在土地里生长的根系。据我了解,从陆府出去的人,在副省级以上位置的,有十二个。咱们省主管经济的江副省长曾作过陆老的生活秘书,西平市长燕平凉在陆家工作了六年。就这两个人,解决咱们目前的困难,不过举手之劳。当然,人走茶凉也需要考虑进去。可陆老是什么人?是邓大人嫡系中的嫡系,是为邓小平理论作过直接贡献的老人。十五大提出的政治纲领是什么?是高举邓小平理论的伟大旗帜。这十二个副省级领导,只有吃错药了,才会让陆老喝隔夜凉茶。”见自己说得过分深沉了,又找回一个话题说,“陆承伟在美国读了MBA,回中国挣钱,又有这样的家庭背景,不跟秋风扫落叶一样吗?报纸上吹的牟其中之流,根本算不上中国的富人。真正的大鱼,肉眼看得见吗?江三公子说,据保守估计,陆承伟的个人资产应该超过五个亿。”
秦思民惊叫道:“这么多?不可能吧。”田青廉道:“信不信由你。江三公子是什么人?号称S省富人三甲,见了陆承伟,还要亲自为他开车门呢。摊上这样的事,咱们俩只能一起用力把它扛了。上个月,陆承伟已经在西平注册了一个公司,据江小三说,注册资金就有九位数。”秦思民感叹道:“老田,你才算进了信息时代呀。”田青廉道:“我们已经错过了接近陆承伟的一个时机。月初,陆承伟已经回来过一趟,名义上是祭祖,实际上是回来考察投资环境的。”秦思民觉着不可思议,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田青廉道:“他已经在陆川设了个办事处,办公地点就在陆川宾馆106号房。”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秦思民,“这是陆承伟的一个堂弟。”
名片的主人叫陆承祖,头衔是:承伟集团公司驻陆川办事处主任。秦思民把名片还给田青廉:“你说该怎么办?陆承伟肯帮我们吗?再说,贸然去找他们,合适吗?”田青廉道:“侯门深似海,是该找个好由头。咱们虽是七品芝麻官,做热脸亲人家凉屁股的事,也有伤尊严和官仪。重阳节,是陆老八十五岁大寿。通过你的老同学史驸马和陆公主这层关系,送上一份别致的贺礼,恐怕不致被拒绝。瞅个机会诉诉苦,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两个故乡父母官救急的计划,又一次给陆承伟提供了在家庭这个大舞台上登台亮相的机会。陆承伟从陆承祖那里得知田青廉和秦思民将带着一张由五个未婚姑娘赶织的真丝挂毯,来北京为父亲祝寿的情报后,暗自乐了。官员们到更大官员家里走动,无非只有两种目的,一是跑官,一是请救兵。到陆家这种家庭跑官,七品和从七品显然不够级别。秦思民如果会赶跑官的潮流,早能利用和陆家的关系离开陆川小县了。田青廉小秦思民四岁,能在秦思民呼声很高的时候,抢站在陆川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显然是个人物,但越是官场的好手越精通规矩,在和陆家的人都没建立私交的情况下,决不会为私事走进陆家的大门。他们来祝寿的目的,只能是请救火队。而陆川最危险的地域,眼下只能是国企这一行了。陆川正是陆承伟谋划很久的一个大战役的起点,能在大战前见见未来的合作者,真的太美妙了。陆川的病根是缺钱,陆震天已经治不了这种病了。
这一天下午,陆承伟算准了时间,回到了父母的家。田青廉正在哭丧着脸哭穷,一点也没有县里百姓在电视上看到的父母官的风仪和派头:“陆老,你开出的药方,眼下治不了陆川的病。中西部老区,底子太薄了。租赁和股份制,成功的前提是大部分陆川人手里有活钱。个别底子好的厂子,还能勉强试试搞股份制。市场前景不好,加上经济形势不景气,积极性也不高。所有权转让,前景也不妙。全县有实力的私营企业本来就不多,他们盯上的只是几家基础比较好的企业,一个小包袱也不想替政府背。陆老,真的很作难呀。革命成功半个世纪了,当家做主的工人给国家贡献很大,当包袱扔,说不过去。小而全搞了几十年,积重难返呀。陆老,这一步要是走不好,我们肯定就成了千古罪人。”陆承伟暗自发笑:基金会的事怎么不提?什么都变成买方市场了,人家当然要挑挑拣拣。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要一个空头主人的名分有什么用!这个姓田的倒很乖巧,知道老爷子最关心政权的稳固,把自己猛朝忧国忧民方面塑造。陆震天沉思了一会儿,沉重地说:“谢谢你们给我们报了喜又报了忧。我知道,如今县一级的领导最难当,难为你们了。中国的改革,已经到了攻坚阶段,攻坚战取胜的要诀,就是每个指挥员和战斗员都要顶住,一个都不能退缩,一退缩就会前功尽弃。所以,你们还要继续顶住,不但要顶住,而且还要杀出一条血路,攻上去。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可以提一提。”
秦思民接道:“陆老,我们水平有限,想不出绝招。我们想,把县一级的国有企业都卖光,也不是个办法。说句不该说的话,全国县域经济都私有了,经济格局就形成了农村包围城市的局面。中国的城市化程度不高,光靠城市的大中型骨干企业,能保持所有制形式不变吗?我们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你看有没有道理。如果能寻找几家国有对口企业,把陆川的骨干企业兼并了,大企业也壮大了实力,小企业也摆脱了困境,也能避免经济上农村包围城市。我们还有个小请求,想让老首长义务当当红娘,把陆川的几个俊姑娘嫁个好人家。”陆承伟心里冷笑一声,又是一个史天雄!看看老爷子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吧。
史天雄这时候说话了:“思民,你这个办法好是好,可惜行不通。你这种体内循环流动的想法不错,也只能是想法不错。大中型企业的具体困难,你们可能不大了解……”陆震天打断道:“也有个沟通不够的问题。天雄,你这些年一直和大中型企业打交道,看看有没有对口的企业,给陆川介绍几家。小秦的思路清晰,有大局观。可以先做些试验嘛。”史天雄为难地摇摇头,苦笑一下道:“爸,这种办法我们早就想试了,试不下去呀。我们电子信息部,两年前就造了个天宇与红太阳合并的方案。行不通。红太阳已经连续亏损三年,天宇集团去年的利税就有三十四亿。今年提出让天宇兼并红太阳,还是没做成。强行合并,风险由谁来担?前两年的翻牌公司,搞垮了多少家企业?”
史天雄这番话一出,立即冷了场。陆承伟一看火候刚刚好,咳了一声,踌躇满志地从门口走到客厅中央,用轻松的口吻说:“两位家乡父母官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开这种口。天雄,你这个大司长不能把话说死了。邓大人的话你们忘了?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迈快一点嘛。有的问题,最好不要争论。你们陆川的闺女,可不是不愁嫁的皇家女,再这么挑挑拣拣,恐怕只能老死陆川了。这件事,我倒是可以帮你们想点办法。陆川的国企,缺两个东西,一个是机制,一个是资金。当然,这也是国企普遍缺少的东西。陆川的国企毕竟是只小船,说不定我能为它出点力。”
田青廉一看陆承伟现了身,大喜过望,忙站起来,堆出一脸媚笑道:“陆总肯帮忙,陆川的国企就有救了。你是高人,伸手就抓住要害了……”陆承伟做个手势打断道:“你不用奉承我。我答应帮你们想点办法,不过是想帮我爸分点忧,帮我大哥和我姐夫解点难。陆家在陆川也算有点影响,你们这些父母官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开这种口,陆家帮不了你们一点忙,传出去就不大好听了。天雄,你说是不是?”史天雄知道这是小舅子故意出的难题,怎么回答都不是,只好看了陆承伟一眼,咬着牙沉默着。
陆震天听见小儿子敢碰这种难题,自然不相信,狐疑地看着陆承伟,问道:“承伟,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工程?陆川的情况你了解吗?一个男人,可不能有信口雌黄的坏毛病,要一诺千金。”
陆承伟恭顺地站在陆震天面前,像个给老师背诵课文的小学生,大声说道:“爸,这些年我不是在商界行走吗,学没学到一点真本领,正好可用这事检验一下。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机会。全局的事,我不敢多说,您和天雄是专家。陆川国企的事,我还有点发言权。前一段时间我回去给爷爷上坟,顺便看了看几个企业。陆川的国企问题,抓住主要矛盾,解决起来并不难。地毯厂、袜厂、丝织厂、制药厂、水泥厂是骨干,把这几个大厂的问题彻底解决了,陆川的国企危机也就平稳度过了。现在解决,正是时候,国家已决定在经济上向中西部倾斜,把政策利用好,把时机抓住,也就差不多了。两位父母官,我还知道许多更详细的情况,咱们找个时间再谈。”陆震天将信将疑地看着陆承伟,问道:“你真有办法?”陆承伟笑道:“爸,陆川不就是想嫁出几个闺女嘛,我要是没把红娘当好,咱们家把她们都娶回来不就成了?重承诺,我懂。”
陆震天看小儿子这样郑重其事,叮嘱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也算我对你的一次考试。考砸了,可别怪我惩罚过严。”陆承伟道:“我不会拿家族的声誉在故乡当儿戏。”转过身道,“两位父母官,明天我们约个时间详谈,今天就让老寿星歇歇吧。”
田青廉和秦思民知趣地告退了。史天雄和陆小艺跟出去送客。
苏园推了轮椅朝卧室走,嘴里埋怨道:“这种事也来添麻烦。会客不能超过半小时,鸡蛋大的字,竟看不见。”陆承伟帮着推轮椅:“妈,皇帝还有三家穷亲戚呢。事关陆家的荣誉,该出手时当出手……”陆震天威严地打断道:“纸上谈兵没有用!”
苏园从卧室出来,就埋怨儿子不该揽这种事,说:“你爸本来就对你有成见,县份上的事,难缠着呢。”陆承伟翻看着报纸道:“妈,我从不做赌徒做的事。这件事,我决不会给爸爸脸上抹黑的。”
史天雄刚好回到客厅,问道:“承伟,你打算怎么做?陆川国企有上万名工人,这件事可不像炒地皮那样容易。”陆承伟耸耸肩道:“你不接招,我再不接,爸爸的面子怎么办?怎么做,我还没想好……”陆小艺关切地说:“小弟,你没把握,就不该把话说满。爸爸革命七十年,生活、战斗过的地方多了,这些破事都要管,累死全家。不管这件事,还怕他们散布流言不成?”陆承伟冷笑道:“这事有什么难办的?陆川的基金会已经闹出人命了,那些小国企欠基金会七八千万,按下葫芦浮起瓢,已经要崩盘了。我随便动几个手术,就是陆川的大恩人。那个搞基金会的镇党委书记,在陆川和清江有八套住房,养了六个情妇,受贿三百多万,可三个月前,还是常务副县长的人选,最热门人选。他们不说家丑,爸爸和你们自然也想不到。那个秦县长是你们的同学,我不便评论。那个爱民如子的田书记怎么样?抽的是软包装中华,四十多一包。看他的指头,就知道他一年要抽掉多少吨民脂民膏了。你们以为他们真的是为国企的前途呕心沥血?多半是为乌纱吧。保乌纱干什么?卖官敛财。”停下来看看史天雄,“嫌我用夸张的笔法把你们的官场描得太黑了?还是疑惑我从哪里了解到这么真实的底层生活情况?我说过,我也忧国忧民,只不过咱们的忧法不一样罢了。我这么说没细节,好,说个细节给你们听。六叔家的承祖,你们还记得吧?当过咱们陆家湾的副支书,后来辞职经了商,欠了别人六万元债。这次我回去,他只给我提了一个要求,给乡书记说说让他官复原职,这样才能还清债务。仔细一问,才知道我们的村官,已经要明码标价出售了。三年一届村支书,一万元;副支书,八千;村支委,三千;计划生育专干,干一年要两千。为什么要花两千元买个计划生育专干?因为当了这个官,手里每年就可以掌握十来个生二胎的指标。政策是头胎是女儿,这女儿六至九岁时,可以再生一胎。哪一家都想在女儿刚六岁就再生个儿子。这就是计划生育专干们搞腐败的民间基础。像不像天方夜谭?承祖没当副支书,我把他收编了。报纸和电视上看不见这些。咱们的老百姓可真能忍耐呀!所以,我敢接这个破事。一万个工人,今年春节每人从我手里领一百元过节费,他们就能记我三年!你们别为我担心,我不是个慈善家,我要在赚钱的同时……算了算了,再说就是商业机密了。”
母女俩对有人养六个情妇的事情略作议论,也就把陆川遗忘了。史天雄在家看完《新闻联播》,匆匆去一个小酒馆见秦思民。
秦思民见陆承伟答应得太爽快,心里就直打鼓。回到宾馆,陆承伟的请柬已经在房间恭候了。详谈的地点是凤凰海鲜大酒楼呈祥厅。田青廉也觉得陆承伟有些过分热情,建议秦思民从侧面摸摸陆承伟的底牌。
史天雄一落座,开门见山道:“你的用意我清楚,可惜我帮不了你。我也是近些日子才知道承伟已经成了亿万富翁。他这么主动提出帮你们渡过难关,出乎我的意料。他究竟想在陆川干什么,我想不出来。我来见你,只想给你提个醒,承伟是个商人,赚钱恐怕是他的唯一目的,而你们的企业都属于国有资产。”秦思民把酒斟上,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这个东西不是酒壶。早几年,不贪财,不经常上错床,这太平官能做一辈子。如今呢,危机四伏,离监狱越来越近,一个闪失就进去了。原先想,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一过四十,才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下午路过老皇城根儿,听老票友唱一嗓子京韵大鼓,这鼻尖就一股一股地泛酸。我知道该回来了。可眼下这个关口过不去,我还能回来吗?三十年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不知今生何处了。来,喝一杯。”史天雄默默喝了酒,问道:“你们那里的一个基金会是不是闹出了命案?”秦思民呆呆地望着史天雄,没有回答。史天雄又问:“一个副县长人选,有八处住房,养六个情妇,是不是真的?”秦思民一脸无奈,摇头叹息道:“都是些家丑,说不出口啊。陆老听了肯定生气。你的消息很灵通,也很准确。”
史天雄自饮一杯,痛苦地闭了一会儿眼睛,自言自语道:“可怕。你抬举我了,在京城待久了,待久了。承伟是我家里的人,我对他基本上是一无所知。这些都是听他说的。如果他不是早就打上了陆川的主意,那他就是个天才。他把你们研究得很透了,而你们却像我一样,对他一知半解。他还不至于坑你们,可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秦思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接下去,两个老同学只能借酒叙旧了。分手的时候,史天雄又问:“思民,在陆川,是不是花一万块钱就能买个村支书当三年?你要说实话。陆承伟说,想当一年村计划生育专干,也要投资两千元。是不是不好回答?”
秦思民难堪地笑笑,支吾道:“这,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说的这种情况,我还没遇见过。陆川出的贪污受贿案,还没这种例子。社会以权力为中心,没办法。眼下也只能割看得见的毒瘤。”史天雄很不满意这种回答,心里道:“癌症可不是看不见的毒瘤,它是绝症。”
外面起了秋风,凉意沁人,两人的步子沉重起来。
第二天中午,田青廉和秦思民怀着希冀,忐忑不安地去了凤凰海鲜大酒楼。酒席一开,陆承伟就定了调子:设这桌上了龙虾、三文鱼和茅台的便宴,目的只是答谢两位父母官不远几千里来为父亲祝寿。五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小姐,静静伫立在他们身后,像画中人一样无声无息,只在换碟子点香烟时才弄出几声小心翼翼的响。齐怀仲和顾双凤也只是一味地劝酒,一口的套词。满屋子响的都是亲热的话语,可两位县官都感觉到与陆承伟的距离正在拉远,不禁感到燥热气短起来。酒在三杯中,田青廉还能分出精力比较一下顾双凤这枚熟透的桃子和身旁这些青杏的区别,见陆承伟主题这般明确,再也不敢分心,集中精力想着如何把谈话引向正题。田青廉说:“一个星期前,我们决定把公墓区……”陆承伟马上接道:“感谢你们在划公墓区时,还能想到陆家在祖坟安息的先祖。承伟再敬你们一杯。”
吃了一个小时,秦思民说话了:“承伟,咱们是不是接着昨天的话题谈谈?”陆承伟一拍脑门儿道:“你们不提,我都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你们在父亲隐退十年后,还能记得他的生日,我们一家人都很感动。这种真情,如今比咱们的大熊猫还稀有哇。中国人常以父亲的出生地为籍贯,我应该算是货真价实的陆川人。陆川的国企问题,如今很好解决了,如今的政策允许卖给私人。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实力,选个十来家卖给我就行。你们彻底解决基金会遗留问题,只差七八千万嘛,很好办。喝酒,喝酒。”
秦思民和田青廉都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是陆承伟自己要买这些企业。
陆承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瞪着眼问:“是不想卖给我呀?还是觉得我买不起?中介的业务,我们早不做了。”自嘲地笑笑,“别说你们有这种疑问。有疑问是正常的。譬如怀疑我手里这些资本的来历,譬如怀疑我可能会趁人之危逼你们贱卖国有企业。我的亲姐夫也在怀疑我呀。你们不想卖给我,也没关系。我这个人,边缘了多年,没事就研究中央文件,我相信政策。你们如果只想大型国有企业兼并这一个结果,我恐怕就帮不上什么忙了。”田青廉忙道:“我们没别的意思,对老弟,斗胆称你一声老弟吧,你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对老弟你的实力,我们也不怀疑。你要收购十家陆川的企业,我们听起来,像是在做梦。所以,我们一时……”陆承伟接道:“这就好办了。我收购哪些企业,我的办事处主任会告诉你们。你们要是信我,可以着手对这些企业进行资产评估了。搞完评估,我们就可以进行实质性谈判了。人员包袱,我决不甩给你们。工人和农民如今活得都很难。我只准备裁员百分之十。”
田青廉和秦思民又被震住了。
陆承伟接着说:“收购后,我想搞成股份制,陆川政府可算百分之十干股。这只是我的初步设想。人挪活,钱挪也活,应该让陆川的企业都动起来。你们看呢?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千万不能勉强。”
听到这里,秦思民还是把它看作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之类的梦想。这些企业让他呕心沥血多年,也让他头疼了多年。陆承伟出了钱,背着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沉重包袱,又无条件地送给陆川政府百分之十的干股,天下哪有这等美事?有一刹那,秦思民在想:是不是陆家在用这种方式寻找一个下台的台阶?不管,伤面子,管又管不了,只好这样大包大揽,逼你不好意思把破东西卖给他。可又一想:一旦陆承伟是真的想买呢?错过这个机会也太可惜了。陆承伟买这些企业干什么?当玩具玩儿吗?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资本论》曾这样揭示资本家的本性:当利润能达到百分之三百时,这种人连杀头都不怕了。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听田青廉先表态了:“陆总,我们回陆川就进行资产评估。陆川能出你这种高人,是九十万人民的幸事啊。”
陆承伟眼睛盯着餐巾,慢慢地说:“我想补充两点。第一,我是陆震天的儿子,红色政权的传人。我要是对陆川搞落井下石、玩空手道赚故乡人的钱的事,老革命家肯定会大义灭亲,陆川的父老乡亲会挖我家的祖坟。第二,我的承伟实业,与我爸、我大哥、我姐夫,没有丝毫关系。我们合作期间,我不想惊动他们。”看看手表举起酒杯,“两点半,我约了一个日本客人,失陪了。来,为我们开始合作,干一杯。”
陆承伟如此轻描淡写,为这次合作留下一个巨大的悬念。面对陆承伟抛出的诱饵,两位陆川的父母官已经开始感到左右为难了。太急于出售,怕陆承伟借机压价;表现得不够积极,又怕陆承伟借故退出。非正式地一交手,陆承伟完全占据了主动。他认为,既然中国选定走市场经济的道路,就必须遵循市场经济的基本游戏规则,金钱必将成为中国社会的主角。至于他收购陆川的企业后,准备怎么运作,就先让别人猜测吧。
组织计划司副司长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八点至八点二十,史天雄审看电子处的一份报告,报告的内容是全国VCD生产厂家第二年生产计划已突破两千万台,建议部里开个吹风会,给VCD热降降温。八点二十至八点半,史天雄带着这份报告到了司长办公室,简要向司长表明了对开这样一个会的意见。八点半至九点半,史天雄去计划处,参加一个短会,会议的内容是如何回复十二个小电视机厂在长虹电视机准备再次降价的消息传出后,发来的救命呼号。九点半到十点,接了三个电话,为一个要离婚的副处长开了准离证明。十点到十一点,参加陈部长主持的一个如何领会十五大精神,再为企业放权的小型动员会,其中有四十分钟是宣读十五大文件。十一点到十一点二十分,史天雄又接了三个不关痛痒的电话,其中一个还是拨错了号码打来的。十一点二十,左腿旧伤处疼痛难忍,史天雄拿出热水袋,灌上开水,边给伤腿加温,边给刘玉林医生打电话,电话那边没人接。十一点三十,走廊里开始嘈杂起来,服务公司把盒饭送来了。半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吃着盒饭,史天雄回忆了上午所干的几件事,脸色凝重起来。部里为给VCD热降温,已开了两次会,可产量却在以几何级数逐年攀升。长虹已经搞了两次大幅降价,每次都引起小厂强烈反对,部里对价格竞争已失去了仲裁权。副处长离婚不离婚,完全是他的私事。十五大文件,已经在各种会上宣读过四次。刚刚过去的三个半小时,特殊意义在哪里?
陆承伟这三个半小时在干什么?他不敢细想。
十二点钟左右,史天雄再一次被这个念头攫住了: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要到红太阳去,到红太阳去。
红太阳电子集团公司,是电子信息部部属大型企业,地处S省省会西平市东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它叫红太阳电子管厂,厂长就是陆震天的亲侄子陆承业。整个八十年代,红太阳在陆承业的领导下,靠家电产品在全国的家电行业独领风骚,八八年抢购风正刮时,陆承业厂长签名的提货单,不但可以当作货币流通,而且曾使不少人一夜间暴富起来。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的家电出现了群雄割据的局面,长虹、海尔、天宇、春兰和康佳奇迹般地崛起后,红太阳就走上了下坡路。曾经当选首届全国十大企业家的陆承业在决策时,不过出现两次闪失,七八年过去,红太阳这个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被称作航母的大型企业,竟不可扼制地走到了资不抵债的悬崖上。陆承业的第一个闪失,是过于相信红太阳牌子的影响力,心疼每年支付给电视台的一千二百万广告费。等他发现这个失误,想重新分割一块电视台黄金时段广告这枚蛋糕时,红太阳已显得实力不济了。陆承业的第二个失误,就是低估了中国人的购买力,在三年前准备上VCD时,投了否决票。
史天雄脱下军装在部里工作了八年,亲眼目睹了红太阳集团公司由盛变衰的整个过程。拿破仑在落难的时候,曾发出这样的感叹:从光荣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陆承业这十年的经历,充分印证了这一点。那么,从可笑到光荣是不是也只有一步之遥呢?不是的。但史天雄认为,只要努力不懈,肯定能进入逆向而升的通道。二哥陆承业在四五年里还没能止住红太阳下滑的势头,史天雄认为一个重要原因是陆承业太孤独了,孤独太久,一要感受高处不胜寒的凉意,一要用刚愎自用掩饰内心对孤独的恐惧。史天雄认为自己是可以帮助陆承业重回光荣的最佳人选。亲眼看到陆承伟在家里第一次亮相后,史天雄知道不能再等了。如果红太阳这样的国有大型企业都步履维艰,而只有陆承伟们的事业日新月异,再过十年八载,市场经济前面的社会主义将如何谈起?直觉告诉他,该行动了。
下午两点钟,史天雄把一份情绪激动、字斟句酌的请调报告直接递到陈部长手里。陈部长埋头把不足八百字的请调报告足足看了二十分钟,微微抬了抬头,目光从眼镜框的上边越过,落在史天雄脸上十几秒钟后,问道:“你这个想法,找承志同志谈过没有?”史天雄道:“部长,我已经过深思熟虑,你是第一个知道我这个想法的人,因为你是部党组书记。我相信你一定会支持我走出这一步。”陈部长把身子朝靠背上仰去,搁在桌上的手指弹出几个声响,又问道:“你是否征求过陆承业同志的意见?”史天雄迎着陈部长如春水般淡远的目光,答道:“他应该不会反对。”陈部长停顿了好一会儿说道:“哦,承志同志还在青海。天雄同志,这个报告我收下了,你的想法是不错的。回去吧,部党组会认真考虑你的要求。”
两点四十分,史天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三点整,一个身穿陆军上校军服的中年汉子走进了史天雄的办公室。史天雄迎上去,当胸打了汉子一拳道:“你小子,三年都没打照面了。加了一颗豆,不错。世光,出差还是休假?说说咱们团的事。坐,坐下说。”
杨世光没有坐,说道:“老团长,老大哥,我是来请你收留我的。这身军装早晚得脱。我没别的任何要求,只想到你手下工作。北京太大了,我看只有到你手下才踏实。”史天雄马上想到了围城这个著名的比喻,顿时感到一种怪怪的荒谬,自顾自地笑了几声:“你想来这里工作?这个部有正副部长六名,正副司长十八名,正副处长七十二名,正式编制人员七百六十二名,现在这幢大楼上班的人员有近九百名。你来这种单位凑什么热闹?”杨世光毫无心理准备,听得一头雾水,木了半晌,慢慢站起来道:“老团长,你说我这种带了半辈子兵的粗人,好不容易转业进了北京,能到这种大机关工作,我还不满意吗?老团长,我知道北京像我这种县团级干部,没十万八万,也有三万五万,所以我根本不想要什么职务,这太难了。我也知道,如今转业干部想谋个好位置,不出三五万血,也办不到。我也准备了一些……不多。你知道小娟一直不肯随军,两地分居太费钱了。老团长,小娟她们家,七妗八姨带拐弯的亲戚都算上,都是清一色的工人阶级……”
史天雄怔怔地听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儿,忙走过去,扶杨世光坐下:“对不起,对不起。世光,你真想到这里上班,我肯定会竭尽全力促成此事。刚才,我还处在一种惯性思维状态,讲的全是我的感受。不过,我要给你提个醒儿,到了这里,你恐怕得做好第三次起跑的准备。这么臃肿的机构,不动大手术,怎么得了!你进这幢大楼,我可以帮你。不过……实话对你说吧,我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彻底换个活法了。”杨世光听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换什么活法?要高升了?”
“高升?”史天雄笑出声来,“你怎么尽想着往上升呢。在真人面前我不说假话,最近我突然发现,这八年像是白过了一样。八年前我刚来时,企业亏损面积只有百分之十五点三,今年三季度亏损面积高达百分之三十五点八了。想想真觉着可怕呀。我刚刚交了个请调报告,准备调到西平的红太阳集团,做点……”杨世光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你说什么?你想去红太阳?西平人都知道,两万多人的红太阳集团已经无米下锅了。你这时候去干什么?”
史天雄神色凝重地说:“红太阳的情况,我比你清楚。我这个人你知道,喜欢有点压力。在部里这八年,抽空读了经济学研究生,也算过了一段韬光养晦的日子,想出去闯一闯了。从感情上讲,这也算帮帮我二哥。”杨世光还是直摇头:“你二哥陆承业当年是全国十大企业家,他都没什么招儿,你能行?可别把自己也搭上了。你想到海边湿湿鞋,也该选天宇集团呀。”
伤腿又开始疼起来,史天雄决定早退一次,收拾好随身携带的公文包,说道:“你不要动摇军心了。腿伤每年都要折磨我一个多月。走,陪我去让刘玉林瞧瞧。”杨世光问道:“哪个刘玉林?名字挺熟的。”史天雄道:“你的救命恩人呀。十八年前,他给你接过肠子。那些生死战友,在北京的只剩我们仨了。不想去看看他?”杨世光愣住了,嘴里喃喃道:“恩人呢,真是恩人呢。”目光变得幽远迷醉起来。
十八年前的一个冬日,侦察连长史天雄和代理排长杨世光带领两个班十八个战士,带着兴奋和期待的心情,穿行在细雨空濛的亚热带丛林里。他们已经完成了侦察敌人正面六个山头火力部署的任务,行进在返回团指挥所的途中。步话机意外被摔坏,让史天雄提心吊胆三个半小时了。抬头看看天色,再辨清对面两座山头的轮廓,他知道自己可以在明天凌晨再次以战斗员的身份,参加期待已久的反击作战了。这两座山头敌人根本没有设防,再往北是一条西北东南向的宽阔的谷地,谷地北边,是敌人一线纵深约有两三公里的阵地。潜入敌纵深三天,没伤一兵一卒,弄清了敌人三道防线的兵力部署,史天雄感到很满意。正准备下达快速从两个山头之间的谷地穿过的命令,史天雄突然间产生一个疑问:“这两座山为什么没有设防?如果这两座山头各设一个加强连防守……如果把敌人的第一攻击梯队放进山口……”他不敢再想下去,再看那两个如少女乳房一样挺拔的大山时,他意识到这线条优美的谷地很可能是敌人处心积虑设下的温柔陷阱。史天雄紧张地命令道:“原地隐蔽待命。杨排长,派人四处仔细察看一下,看有没有行人通过的痕迹。”
十几分钟后,四个侦察兵回来报告说可能有人上了山,具体数字无法判断。史天雄颤着声音道:“分四个小组,隐蔽向山上搜索,我的位置在右边山腰那棵松树附近。”二十分钟后,三个小组派人回来报告,有七八个村姑在两个山头相对的一面砍树。杨世光判断道:“这些村姑可能是在打柴。”史天雄用望远镜朝山腰间搜寻良久,冷冷地道:“你以为这里是你家乡的桐柏山呀,打柴需要爬那么高吗?她们恐怕不是一般的村姑,这两座山肯定有问题。”杨世光倒吸一口凉气,说道:“我去抓一个问问。”史天雄骂道:“糊涂!”抬腕看看手表,命令道,“两人一组,把所有的村姑都给我盯住,不要惊动她们,尽量靠近点,看看她们究竟在做什么。”
二十分钟后,史天雄得到报告:山坡北面也发现了八个村姑,她们砍树很有规则,每个地方砍三棵,每棵树都是五年树龄,三棵树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像是几年前特别栽的树。史天雄脑子飞快地转着:“二十个侦察兵对付十五个村姑应该没问题,但是,怎么才能保证在一个时间行动呢?这么茂密的丛林,有一个逃脱……如果她们根本不是村姑,而是女战士呢?发生枪战怎么办?这些三棵一组的树有什么意义?”史天雄决定再等下去。
接下去的四十多分钟,是史天雄和杨世光记忆里最漫长的四十多分钟。终于十五个异国姑娘无声无息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女军人!杨世光出了几身虚汗,瘫坐在史天雄身边的石头上,连声问:“连长,怎么办?连长,怎么办?这树肯定有问题。步话机坏了,这可怎么办?”史天雄当机立断,喊道:“一班长,你带三个战士,穿过敌人一道防线,回团部报告。”看看天色已晚,急得浑身冒汗,吼道,“其余的人分成三个小组,争取在天黑前弄清敌人的意图。”
傍黑的时候,雨停了,战士们从两座山头的北面和相向一面,已经发现了二十三个射击孔。再仔细观察,他们发现那些假村姑砍倒的树与山坡上其他的树不一样,像是什么时候人工种植的。再仔细一观察,史天雄惊呆了:这两座山的北面和相向一面,竟有两条人工植成的树带。这显然是多年前敌人就处心积虑修建的永久性防御体系。从已经发现的射击孔来看,这是一个可以容得下两个营兵力的立体防御工程。这些五年树龄的松树,肯定是修完永久性防御工事后,用土覆盖地下坑道后栽上的。如果攻击部队通过这条狭窄山谷南进,敌人完全可以利用这个防御体系,成功阻击我后续跟进部队。史天雄马上下令寻找这几条地下坑道的入口。晚上八点多,他们在几处被砍倒的树下,都挖到了水泥板。
这时候,史天雄和杨世光走到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关口,一念之差,便可立判生死。带领十四个战士趁夜穿过敌人第一道防线返回团里,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一旦被敌人发现,被阻在山北面的谷地,明天一开战,山南边的谷地很有可能要变成他们这个主攻团的死亡陷阱。史天雄这时候做出了事后想起来都引以为傲的决定:“杨排长,你带两个战士,设法回去报告这里的情况。看情况敌人还不知道我们的进攻时间,你看,这些隐蔽的永久性工事,还没有打开足够的通风口。我带领剩下的人继续寻找入口,阻击敌人进入工事。”杨世光做出了事后回想起来同样感到豪壮的回答:“二班长,你带铁蛋和大头摸回去。连长,这有两座山,需要两个指挥员。”二班长留下了一生最后一个建议:“排长,大头机灵,让他一个人回去吧。”
子夜时分,侦察分队从通风口钻进去,找到了敌防御工事十二个出入口。史天雄判断战斗打响后,敌人十有八九会从南面进入工事,吩咐四个战士负责在危机时分用敌人藏在工事内的炸弹封住北面所有入口,剩下十一个人分成两个小组,准备阻击敌人。
十二个小时后,史天雄和杨世光相隔二十分钟,被抬上刘玉林医生面前的简易手术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