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彻底化解了“都得利”公司的政治危机。准确地说,是这场大洪水,为化解这次政治危机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契机。
渐渐在电视画面里多起来的绿军装和橘红色救生服,让史天雄和杨世光坐不住了。得到舟桥团即将开赴荆江抗洪前线的消息后,两个人都有些吃惊。经验告诉他们:更大的危险,恐怕还在后头。金月兰从外地“考察”市场回到西平的当天晚上,史天雄和杨世光第二次去了宴园公寓金月兰的家。自从在这里吃过接风的面条,他们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杨世光在电话里说要来向董事长汇报汇报这一段的工作,顺便看一次完整的《新闻联播》。金月兰在外地散心的时候,已经从李姐嘴里知道了史天雄的一系列反常表现,已经对自己把所有的难题都交给史天雄十分愧疚,很想看看当了多天搬运工的史天雄是什么样子,马上答应了,又去买了水果和西瓜。
三个人一起看完《新闻联播》,神色都很凝重。
史天雄道:“月兰,我和世光有个想法……”金月兰笑着打断道:“我猜一猜吧。你们都感到遗憾,觉得军装脱早了,没赶上这个共赴国难的机会。你们是不是想请几天假,去荆江大堤上扛几天沙袋?”杨世光看金月兰这次散心效果不错,开玩笑道:“用西平话说,金董事长真成了我们肚子里的蛔虫了。金总啊,我的军装还留着我的体温呢!我们俩的老部队舟桥团马上就要上去了,可见危险期远没有度过。这几天,我梦里已经去过几回了。”史天雄道:“咱们‘都得利’刚刚渡过难关……可是,每天看这种场面,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去扛沙袋不现实,没法跟小伙子们比了,所以就想用别的方式表达一下。希望你能支持。”
金月兰又给两人各递一块西瓜:“听说你这些天都在扛箱子,我以为你在搞演习呢。我看你最少瘦了五斤。又黑又瘦的……我的心情,和你们一样。没有你们,就没有‘都得利’的今天。天雄以后当副董事长兼总经理,我就又能轻松一些了。怎么办,你们决定吧。”
史天雄道:“我想搞一次活动,借抗洪,进一步确立‘都得利’的理念。这一批党员发展对象,基本上成熟了。我想让世光带上几个老党员和新党员,去抗洪前线感受感受。公司拿个一万元,再带点纯净水和方便面,去抗洪部队表达一下心意。再号召全公司员工捐一点,对增强整体意识或许能有所帮助。”金月兰道:“太好了。只是公司捐一万显得太少了,拿不出手。‘都得利’如今也有点名气了,面子问题,也要考虑。捐三万,你们看行不行?”杨世光道:“董事长的决定,是最后的决定。遵旨——”
史天雄和杨世光起身告辞,金月兰瞥一眼女儿房间的门帘,喊一声:“晶晶,你两位伯伯要走,快出来送送。”客人进门时,金晶晶打了一声招呼,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撩帘子一看,史天雄已出了门,大声说道:“两位伯伯慢走,我们不送了。”杨世光忙说:“不用不用。”退出去,顺手把门锁上了。
金月兰站在门内,转过身,狠狠地盯了女儿一眼:“快十八了,连个话也不会说。你不送就是你不送,我还该送送他们嘛。”金晶晶夸张地拍打拍打自己的脸:“都是这张嘴不争气,多加了一个字。今后,我一定学会好好说话。你这两个部下蛮可爱,觉悟不低。只是那个史天雄有点没大没小,不合规矩。哪有总经理直呼董事长芳名的?”说着话,人又进了自己的房间。金月兰又气又恼,又不便发作,坐下来长叹了一声。
捐款活动一开始,“都得利”的员工都很踊跃,两天就捐了三万四千元,每人平均捐了五十元。史天雄得知李姐的小儿子张西林的部队已经开到江西九江;总店六组组长王小丽的未婚夫就在舟桥团服役,因为舟桥团要开到抗洪前线,被迫推迟了婚期后,和金月兰、杨世光、“都得利”公司党总支书记江榕,带着李姐、王小丽去给舟桥团送了行。
这就把无孔不入的传媒惊动了。
梅丰一直想做点弥补工作,又不想直接向史天雄道歉,就想为“都得利”做一期特别节目,宣传宣传“都得利”。
周三晚上九点,“都得利”公司先在总店大厅举行四个新党员入党宣誓仪式。宣誓仪式结束后,杨世光带十个人组成的小分队乘一辆面包车,带两卡车慰问品,连夜赶赴湖北。梅丰赶到“都得利”总店门外,看见装有慰问品的卡车,马上进入了状况,面对摄像机说:“各位观众,晚上好,我现在在‘都得利’总店为你做现场报道。我们刚刚获悉,我市‘都得利’商业零售公司,将派一个小分队,带着捐款和部分物资,前往荆江抗洪前线,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出发了。‘在非常岁月里,都得利与你共渡难关’这句广告词,我们西平的观众早已耳熟能详了。‘都得利’人又一次用行动证明他们的承诺是庄严的。大家请听,店里突然有人唱起了《国际歌》,我们进去看看吧。”
一个“都得利”的女职员把他们拦住了。
梅丰问:“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女职员道:“我们这次活动,不想对外宣传。”
梅丰又问:“送行仪式为什么要高唱《国际歌》?”
女职员道:“现在是新党员入党宣誓仪式。我们‘都得利’新党员宣完誓,必须要与老党员一起,高唱《国际歌》。我不能说了。”说完,进去把小门关上了。
梅丰又拿起话筒道:“怪不得他们选择晚上出发。我们守住这三辆车,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过了半个小时,一队身穿橘红色救生衣的“都得利”职员从小门里走出来。杨世光和江榕走出来后,小门又关上了。
梅丰迎了上去:“杨经理,你们金董事长和史总呢?”
杨世光笑道:“我一听有记者来采访,就知道是你。你这个梅记者啊……什么活动都瞒不过你。金总和史总把难题交给我了。我兼着小分队的分队长,有什么问题,你问我吧。”
梅丰道:“长江、嫩江和松花江的大洪水,还没有消退的迹象。你们是怎么想到用这种方法支援抗洪的呢?”
杨世光挠挠头道:“怎么说呢?大道理,我不会讲。我们‘都得利’的员工中,共有二十八位复员转业军人。这些员工,在部队服役期间,大多参加过各种不同的抢险救灾工作。他们共同认为,这种经历非常难得,也非常重要。这次我带九个新老党员去荆江,是要亲自参与长江流域的抗洪工作。募捐工作,进行得也很顺利。我们公司的所有员工,都有下岗这种经历,对团结这个词的理解,可能比一般人要深刻一些吧。就这些。”
梅丰又问:“你们这次捐了多少钱物?能告诉观众吗?”
杨世光摆着手:“不好意思,只算是参与了抗洪斗争。公司刚上了几个项目,只捐了区区三万元。我们公司的员工都不富裕,一共捐了三万四千元。让我们这些所谓领导感到欣慰的是,‘都得利’的每一个职工,都在完全自愿的前提下,捐了钱。这两卡车东西,看起来挺吓人,其实东西都不值钱。一百箱矿泉水,一百箱方便面。只能算体现了重在参与的精神。不能耽误了,我们该出发了。”
车开走了。梅丰对着话筒说:“有首歌的歌词写得好,‘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大洪水是可怕的,然而……”
清脆的声音响着,“‘都得利’与你共渡难关”的横幅,在晚风中摇着。
第二天晚上,这则新闻竟上了中央台的《新闻联播》。
陆承伟看完新闻,呆坐了一会儿,感叹道:“天雄的血性还在呀!他要是还穿着军装,肯定早上去了。我一直很钦佩他身上这股劲。老爷子这些天,肯定熬煎得睡不好觉了。老齐,你看用我爸的名义捐个五十万行不行?”
齐怀仲迟疑了一会儿,说道:“遇到这么大的灾,是该捐一点。可是,以陆老的名义捐五十万,怕不合适。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工资,也不过有七八十万。再说,如今的风气,也大不如前了。天雄出这次风头,怕是要留后遗症的。你是不是再想想?”陆承伟自嘲地笑笑:“还是你仔细。我这边替老爷子捐五十万,就把他捐成个贪官了。现在,打出头鸟的枪是多了。那就匿名捐五十万吧。我爸对江西有特别的感情,明天问问赈灾委员会,看能不能把这笔钱直接捐到江西去。这个项目老爷子支持很多,将来知道我赚了大钱,肯定心里不安。多做点让他高兴的事吧。”
正说着,陆小艺打来电话说:“新闻你看了没有?露水夫妻店连中央台都惊动了。爸还蒙在鼓里,说他这条路走对了。一个月期限,我也等不了了。”陆承伟劝解道:“姐,放一放再说,行不行?镜头里没有你丈夫也没有金月兰……”陆小艺在那边说:“亏得他没出这个风头!”陆承伟笑道:“这恰好说明事情在往好处变化。我抽个时间找他谈谈。到了期限,你再采取行动吧。姐,你告诉爸爸,我今天也捐了五十万,而且专门捐给了革命圣地江西。我是匿名捐的,只是想替爸爸分点忧。”陆小艺道:“捐十万八万尽尽心也就够了!当心坐吃山空。还是匿名,真想得出来!你看人家史天雄,几万块钱,全都贴脸上了。他确实是个搞政治的好材料。妈叫我下去,挂了吧。”
陆承伟放下电话,叹口气:“我这个姐呀,真有点大唐太平公主晚年的样子了。满脑子的江山社稷事,却只恨生了个女儿身。挺可怜的,不过,也很可敬。”
两个人又说几句闲话。陆承伟猛然想起了一件大事,说道:“这几天满脑子都是验资的事,差点把这个事忘了。我让你查梅红雨的情况,你查了没有?你可别说你把这件事给忘了!”齐怀仲感叹道:“看来,这个梅小姐真钻你心里去了。忙这么多大事,你还是没有忘掉她。”
陆承伟有点着急:“快点说吧。”齐怀仲道:“梅小姐前年从西平商院外语系毕业,学的是日语,在学校又选修了法语。毕业后,可能是没什么背景吧,或许是学校有什么人和她过不去,她被分到一个郊区区办的家禽饲料研究所。”陆承伟接道:“一个工资都发不及时的单位。让梅红雨去研究家禽饲料?后来她就砸了铁饭碗。说下去——”
齐怀仲道:“她父母亲都是云南知青。她的出生地是云南的西双版纳。八六年或者八七年,她父亲病故了。通过打官司,她和她母亲要回了她外婆在牌坊巷的房子。总之,梅姑娘的身世挺复杂,有些事恐怕只有她母女俩才能说清楚了。她的母亲叫梅兰,在红太阳干了几年,后来得了一种怪病,办了病退……”
陆承伟有点兴奋,打断道:“真是个卖火柴的苦孩子。承业二哥的病退职工,恐怕已经没法享受什么待遇了。她们家肯定不富裕。她为什么不愿意跳槽挣更多的钱呢?”
齐怀仲道:“有很多人,都有小富即安的思想。再说,恋爱中的姑娘……她有个男朋友,是个诗人,听说在西平文学圈里还有点名气。她这种家庭背景,迷上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诗人,只怕……对钱是有些……偏见吧。她的性格挺倔强,也很有主见。她和双凤不一样……当然,双凤现在变了很多,可她遇见你的时候,还是一张干净的画布,你想画什么都行,你是拉斐尔,她就是圣母,你是卢本斯,她就变成了另外的女人了。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见三次没,没那个什么,都觉得对方生理上有毛病……这是听几个年轻人说的。我还是那句话,袁慧是袁慧,她是她,她们两个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时代……”
陆承伟抽完半支雪茄,突然笑出声了:“老齐,你想得太简单了。不,你想得太复杂了。陆川实业要上市了,上市前和上市后,我们需要和证券商和天宇来往很多。如果梅小姐愿意出任承伟实业的办公室主任,能给我们公司的形象增色不少。做个总裁助理,也不错。五六千块钱月薪,应该对她这个家有点吸引力。这种年代,能爱上一个诗人,除了表明她的勇敢,还能体现这个姑娘的品位。我很愿意看见他们之间的爱情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变成一则佳话。他们同居没同居,跟我有什么关系?有人做过调查,想在高中找个模样不错的处女,已经很困难了。我做这些的个人目的很单纯,我希望能够经常看到她。能够经常看到她,我已经很满意了。从年龄从经历上讲,我都是她的长辈,你肯定把我的目的曲解了。能够经常看见她,我肯定会感到很年轻很年轻。这样吧,你抽个时间,在她上班的时候,代表公司,去跟她妈谈一谈。这样显得郑重一些。至于那个诗人,现在还用不着接触。摸摸诗人的情况,也很有必要。要是发现这是个假冒伪劣诗人,也好早一点给梅红雨提个醒儿。在我的记忆里,诗人的妻子,似乎都不大幸福。我和她母亲又都在云南插过队,也算是有缘吧。如果她问到我个人的情况,你可以如实说。”
齐怀仲心里道:真是又简单又复杂呀!你自己去登门拜访,不是更好吗?他看到陆承伟一副陷入往事的样子,没敢这么问。
梅丰把由她引发的史天雄的家庭危机,详细给陆承业说了。陆承业听了,反应很平静,说道:“你用不着自责。要说,他们两个早该离了。这个小艺,有点像她妈。天雄上中学时,很惹姑娘们。小艺又早熟,三五个小计谋一用,再稍稍主动点,天雄也就没法选择了。可是,得到了,她就不珍惜了。当年,天雄在西平当团参谋长,小艺……我劝天雄转业到地方,也是想保全他们这种关系。天雄这次来西平,恐怕已经想过和小艺分开了。他已经很能忍了,可忍耐总该有个限度吧?小丰,你当年剪这些镜头并没有错。能促成他们早日分开,对他们或许是件好事。”梅丰觉得新鲜,说道:“老陆,少男少女们的事,你也懂得不少嘛。”陆承业笑了:“我也曾年轻过呀。”梅丰接着将了陆承业一军:“老陆,你既然很懂男人女人之间这点事,为什么不愿和我谈谈我和你之间的事呢?我们认识四年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心。你难道还要让我等下去?”陆承业涨红着脸,语塞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你知道,我确实没有精力考虑这么重大的事……小丰,我明白,我想你也明白。陆川的烈士陵园迁了新址,给我父亲塑了一个半身铜像。陆川的田书记和秦县长来请我回去,我没回去参加这个仪式。为什么?去年清明节,我回去给父亲扫墓,我在他的墓前发过誓,等……”梅丰笑着接道:“等把红太阳带出低谷,你才有脸见他老人家。算了算了,看你紧张的。你知道我最看重你身上的什么?责任心和牺牲精神。俗话说,宁拆十家庙,不毁一门亲。我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老陆,我想借你对史天雄的影响力,说服他把节目做了。另外,当面向他道个歉。史天雄来西平这么久,你这个当二哥的也该请他来家里吃顿饭。我呢,也很想找回一点做家庭主妇的感觉,自荐当一回厨师。希望你不要拒绝。”
陆承业答应了。
周日,史天雄在陆承业家和红太阳厂区待了一整天。十年前,还是中国家电业老大的红太阳,真的是彻底衰败了。看着偌大厂区里一片片齐腰深的荒草,史天雄禁不住鼻尖一股股地泛酸。从光荣到可笑,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五年前,这里也曾是个花园一样漂亮的家电城啊!坐在陆承业家简陋的大客厅里,听着陆承业叙说着最近融资的大挫折和小失败,史天雄真的能品味出英雄迟暮的苦涩。
三个人吃完晚饭,刚坐下来准备看《新闻联播》,陆承业的儿子陆明来了。陆明剃着小平头,白白净净,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出头,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
寒暄几句,陆明直直地来了一句:“爸,你们又让一千二百名工人下岗,是不是太多了点?”陆承业皱皱眉头,不耐烦地说:“党委会已经定下来了。有什么意见,明天到办公室谈去。”陆明冷笑一声:“他们又不是外人,说点家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又裁这么多人,事先应该征求一下我们工会的意见。在岗人员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每月还有四五百块,一下岗,每月只有一百五了。牵扯到一千多个家庭的生计问题,你们怎么不慎重一些?爸,我不知道你看没看到宣传栏上贴的那些小字报。有张小字报言词非常尖锐,提出要请一些能干的贪官来红太阳,取代清廉的窝囊废……”
陆承业生气地站了起来:“陆明!你怎么这么糊涂!这几个月都是用贷款发的工资,你不知道?不裁这一千二百人,每个月要多发四十多万,一年就是五百万!党委已经定下来的事,你这个工会主席怎么能……工会在党委领导下开展工作,你现在应该把主要精力用在做下岗人员的思想政治工作上。”陆明笑了:“爸,你用不着发脾气。这一年多你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我是工会主席,不站在工人立场上说话,还叫工会主席吗?如今,谁都知道,会哭会闹的孩子才有奶吃。前些年,我们每年上缴几个亿的利税,累计也有十几个亿吧?如今我们遇到点困难,想多贷一点钱,银行倒好,只给我们点眼药水。红太阳有两三万工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拉到街上走一遭,你需要的两个亿、三个亿贷款,马上就有了。想贷款,你们又不按现在的行规办……”陆承业勃然大怒,大吼一声:“你给我住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这些想法,太危险了!”
史天雄和梅丰劝了好一会儿,陆承业才坐了下来。
陆明也不生气,说道:“爸,这一次,我听你的。我们工会提出的全员推销方案,你们为什么还不研究?我们怎么没做正事?”陆承业道:“这个方案,还需要研究论证。你先回去吧。我警告你,千万别再想那些歪点子。”
陆明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梅丰打电话说要到牌坊巷拍点镜头,史天雄只好提前下班了。骑车到牌坊巷口,史天雄看见陆承伟的奔驰车出了巷子,拐向大街。
梅兰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喜悦,看见史天雄,热情地招呼说:“史先生,这么早就下班了?”史天雄道:“梅丰她们要来做节目,我回来等她。”放好自行车,忍不住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人来找我?坐一辆黑色的车?”梅兰掩饰不住兴奋,说道:“是找我们的。我们红雨可真争气,看来这苦日子快熬到头了。一家大公司的老板,瞧上我们红雨了,专门来谈红雨的事。中国老板是跟日本老板不一样,一开口,就说让我们红雨当什么总裁助理和办公室主任,月工资给五六千。第一次来,就带了不少礼物和鲜花。你看,人家还留了名片。只要红雨一答应,这事就算成了。我年轻的时候,哪里有这种好事啊。”
史天雄接过陆承伟的名片一看,下意识地说:“陆承伟怎么会认识红雨?”梅兰又把名片拿回去:“这个陆老板今天没来。刚才来的是个副总,姓齐,斯斯文文的,还是北京的大学教授呢。史先生,你认识这个陆老板?”史天雄迟疑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我跟他很熟悉,不是一般的熟悉。小时候,我们一起长大……红雨在外企干得不错……”梅兰小心把名片收好,过去把院门掩上,走到史天雄跟前,小声说:“太好了。姓齐的说,陆老板的爸爸是个老革命,原来是******的助手。他还说这个陆老板在美国留过学,这些年为了事业,一直没有结婚。不瞒你说,听了这些,我心里直打鼓。我们红雨长得很招人,如今呢,又有很多有钱人很花心,小报上天天都有有钱的男人骗漂亮的姑娘做小这种事……史先生,这个姓齐的没骗人吧?”
史天雄突然间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许许多多往事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回答。梅兰神色大变,急忙问:“这些都是骗人的?我和小雨都信得过你。这个陆老板……”史天雄笑了笑:“我不会骗你的。姓齐的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没有结过婚,他爸爸确实是******的部下和助手。我是他的姐夫……”梅兰激动得拍了拍巴掌:“这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史先生,你忙吧,我有点累,想回去歇一会儿。”说着,朝堂屋走去。
史天雄张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怏怏地进了屋。应该向梅兰怎么介绍陆承伟呢?他到底是个痴情的少年,还是一个靠金钱和身份诱骗一个个美丽少女的色狼?史天雄糊涂了。史天雄坐在小桌前,陷入往事。自从接到陆小艺的最后通牒,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年时代的往事。
初春的北京,非常寒冷。袁慧带着史天雄和陆承伟来到京密运河边,说道:“到了。”史天雄问:“你没记错吧?”袁慧道:“没有,王大海让我不要跟同学们一起走,让我四点钟在这棵柳树下等他。他说他就要当司令了……”陆承伟懵懵懂懂地问:“王大海为什么要你来这里?”
史天雄看看周围的地形,瞪了陆承伟一眼:“笨死了!王大海想跟袁慧好!我早看这小子不顺眼了。”陆承伟如梦初醒,盯着袁慧问:“他欺负你没有?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杀了他。”袁慧的声音颤抖起来:“不,不……他,他最近一段才敢跟我说话……他不让我跟你们玩了……他说他就要当司令了,他才能保护我,保护我们家……我有点害怕。你们,你们不会和他们打架吧?听说他指挥的同学越来越多了……他说你们爸爸就要被打倒了……要不……”史天雄把手搭在袁慧的肩头:“你不要怕。有我们呢。”陆承伟抢着说道:“打架我们也不怕。打架只要不怕,敢拼命,肯定能打赢。我们不怕王大海。”
史天雄说:“今天,他肯定只有一个人。袁慧,你真的不想见他?”袁慧道:“谁骗你谁是小狗。我有点害怕他,害怕他的眼睛……我不想和他交朋友……”史天雄看看袁慧又看看陆承伟:“爸爸交代过,不让我们参与派别争斗。我要想当司令,哪有他王大海的戏!我们今天不和他冲突,让他知道袁慧不喜欢他就行了。承伟,你一个人先对付他,有把握吗?”陆承伟看看袁慧,挺直了身板道:“我不怕!天雄哥,你说吧。”脸色有些发白,声音有些发颤。
史天雄说:“时间不多了。承伟,你先假扮成袁慧,在这棵树下等他。我和袁慧先躲到那个水池子里。看看他有什么反应再说。”陆承伟嗫嚅着:“我怎么能……王大海能看出是男是女……”史天雄笑道:“你就不会动动脑筋?你们两个差不多高,把外套换了。快一点。”
伴着紧张和兴奋的气氛,两个人很快换好了外套。三个少年显然进入了游戏的状态,袁慧取下自己的围巾,把陆承伟的头包了起来。史天雄和袁慧撑不住,都笑了起来。陆承伟很喜欢看袁慧捂着肚子大笑的样子,想想这是为袁慧分担危险,把胸脯挺起来,严肃地说:“别笑了。你们快去隐蔽起来。大戏就要开演了。”说着,学着姑娘走路的样子,一扭一摆走到老柳树下,背靠着树,看看运河堤,换了一个角度站好,一动不动地等候着。史天雄和袁慧跳进破烂的水泥池子藏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河堤上还没见王大海的影子。
史天雄发现袁慧正用异常明亮的眼睛在看自己,又在偷偷往下面看什么,炮烙一样松开袁慧的手,下意识地朝后躲闪了一下。水池太小了,站起来又怕暴露目标,只能和袁慧面对面蹲在那里。袁慧双颊绯红,说:“你,你的手出了很多汗……我记得你这是第一次这样拉住我的手……”史天雄低着眼皮解释说:“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我拉你下来……”
袁慧扑哧一声掩嘴笑了:“看你吓的!你妹妹又不在,你怕什么?你为什么要怕她?陆小艺……”史天雄抬起头:“谁说我怕她了?”袁慧冷笑道:“你就是怕她。只要她在场,你连看都不敢看我。真是胆小鬼!”她显然已经把捉弄王大海的事忘了,生气地说:“我送给你的照片呢?陆承伟说陆小艺把它撕了,有没有这回事?你肯定对她做过什么坏事!要不然,你为什么会怕她?你是不是亲过她了?你肯定亲过她了!”史天雄把头勾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那照片我没有藏好……是,是她……先亲了我……”袁慧沉着脸,再也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史天雄猛然惊醒一般,忽地站起来,马上又蹲下来,说道:“来了,来了,一个人,一个人。”
结结实实的王大海手里拎着纸包,朝老柳树走来,看见袁慧那条在春风里微微摆动的花头巾,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王大海站下来,说道:“你能来真好。我给你买东西,来晚了。告诉你,北大附中的同学已经行动起来了。”说着,慢慢朝老柳树靠近。陆承伟巧妙地利用直径差不多有一米的老柳树,移动着,始终不让王大海站到自己的正面。王大海笑了起来,把纸包朝河岸边一块大青石上一放,说道:“和我们胡同儿长大的柴禾妞儿是不一样。你上初一那年,我就喜欢上你了。全校就你一个同学坐小汽车上学。这三年,我一直忘不了你。我没有勇气跟你说话。我爸解放前是个拉黄包车的。我九岁半才上一年级,比同年级的同学都大四五岁。这一年多,看见你和陆震天那两个狗崽子整天在一起,我就难受。现在好了,这**********可来得真及时啊。我爸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不是吗?没有这场**********,像我这种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能当司令吗?看看咱们学校的学生会干部、团干部,有几个贫民子弟?哎,你别老躲着我呀。刘少奇已经倒了,******也要倒了。真好。你们这个家庭啊,历史问题可复杂得很。只有我能把你们家和你保护起来。再过十来天,我们也可以行动了。你别害羞嘛。我想看看你。”突然跨出一大步,伸手把袁慧的围巾扯了下来。
陆承伟夸张地大叫起来:“快来人啊——抓流氓——”
王大海惊得后退几步:“是你?你怎么会穿,穿着她的衣服……我,我明白了,明白了……”
陆承伟走上前去,一把夺过围巾,得意扬扬地说:“明白了就好。王大海,别人怕你,我们不怕你。告诉你,不要打袁慧的坏主意。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配不配。你听说过没有?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只会打洞。二十多了,期期补考,能当什么司令?”
王大海机警地看看四周,看见了史天雄的后脑勺,把紧握的拳头松开了,骂道:“这个****养的,敢耍我?”史天雄从水池里跳了出来:“王大海,你******嘴太臭了!你别忘了我是全校学生选出来的学生会主席。识相的,以后就不要纠缠袁慧了。”王大海又后退几步:“******倒了,陆震天也快了。你们神气什么?咱们走着瞧吧。”说罢,转过身,沿着运河堤飞奔而去。
春天还没过完,陆震天的名字真的从中国所有的媒体上消失了。初夏的一天,王大海率领井冈山战斗队二十几个红卫兵象征性地抄了袁慧的家。袁慧的爷爷袁仁明受此惊吓,一病不起,临终前给儿子袁向中留下遗言:危难之时,丢卒保车,丢车保帅。在家庭的强大压力下,袁慧参加了王大海领导的井冈山战斗队。因为陆震天处境微妙,史天雄不愿和陆家决裂,他在学校被孤立起来了。他和陆承伟眼睁睁看着袁慧成了王大海的女朋友,只好采取别的战术对付王大海……
梅红雨的招呼声,打断了史天雄的思绪。梅红雨推着自行车,笑吟吟地站在史天雄的门口:“总算看见你做了一回闲人。你怎么了?是不是后悔没有去荆江大堤扛沙包?”史天雄支吾道:“没怎么……你小姨要来拍我这猫儿洞,我在等她。”梅红雨把车子放好,推门进了堂屋。
想想当年袁慧在社会大动荡时期个人命运的跌宕,史天雄心里有点灰。和社会相比,个人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梅红雨们这一代人,如何看待金钱与爱情,他并不清楚。梅红雨内心世界究竟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致,目前他还一无所知。万一她真的动了心,准备去给陆承伟当助手呢?该不该给她提个醒儿?史天雄拿不定主意。
梅红雨进了门,屋内光线有点暗,她把灯打开,看见一簇鲜艳的红玫瑰正在茶几上向她怒放。这不是街头小贩卖的那种常见的红玫瑰,而是西平两三个经营进口花卉鲜花店里价格昂贵的红玫瑰。梅红雨怔了一下,眼睛一亮,禁不住似的,弯腰探出鼻子嗅嗅,直起身子,伸手取出一枝,凑在鼻子下面,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她把玫瑰插入花瓶,拿了一个小铝盆,准备舀米做饭。
梅兰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是小雨吗?”梅红雨掀开米桶舀米:“你躺着吧。我做饭。谁送的鲜花?”梅兰在里面说:“真的不中用了,说话也能累成这样。等我起来,慢慢给你说。小雨呀,咱们恐怕要交上好运喽。我去给文殊菩萨烧香,你还拦着。应验了不是?”梅红雨撇撇嘴,端着盆子出去淘米。
把饭煮上后,梅红雨才发现屋内又多了几只精美的礼品盒,有脑白金、壮骨粉、汇仁肾宝,都是近几年刚刚风行起来的价格不菲的中老年补养品。梅红雨喊了起来:“妈——到底来了些什么人?”
梅兰撩开门帘走了出来,坐在一张旧藤椅上,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名片:“来了一位承伟实业有限公司的副总。这是他们老板的名片。”梅红雨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朝茶几上随便一扔,从橱柜里拿出一袋红枣,朝碗里倒出十几颗,“莫名其妙的公司,莫名其妙的人。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收了陌生人的东西?”说着,端着碗出去淘红枣。梅兰又把名片小心收藏起来:“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是一个正经公司。老板很年轻,是个高干子弟,在美国留过学,搞金融发了大财。来的这个齐先生,以前在北京教大学,还是个副教授呢!你不熟悉人家,可人家熟悉你。”梅红雨把红枣倒进电饭锅里:“不可能。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梅兰道:“不是这位齐先生学舌,我还不知道你在日本人那里过的叫什么日子。日本人,怎么能靠得住?抗日那会儿,给日本人做事就是汉奸!小日本当年虽然没有占领西平,可杀了多少中国人?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吃日本人赏的饭。吃着难受。迟到几分钟,多大的事?就把你当牲口一样训斥!想不到他们投降几十年了,对中国人还是这么狠……”梅红雨终于想起了陆承伟:“他们是不是来劝我跳槽?我是见过他们。”梅兰的眼睛一下亮了:“这就对上号了。这个陆老板为了干事业,现在还没有结婚。他们提的就是这件事。他们想请你去当总裁助理,或者是办公室主任,月工资可以给你五六千。他们已经考察你很久了,对你很满意。他们就等你一句话了。”
这几年,梅红雨在不少场合,见识过不少暴发了的有钱人,绝大多数都曾鼓动她跳槽,绝大多数都说给她助理或者办公室主任或者公关部经理的职位,绝大多数都不掩饰对她个人的兴趣。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心里对这种人渐渐反感起来。这个陆承伟,脸皮可真厚,竟敢追到家里来了!梅红雨冷笑一声:“这种鬼话我听过几百遍了。他们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你知道吗?”梅兰老于世故地说:“你妈活了四十几了,好人坏人,我还分得出来。来的这个齐先生,斯斯文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肯定不是个坏人。”梅红雨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以为好人坏人,脸上都贴着标签啊?那个老板你没见,高大英俊,演电影肯定能演大英雄。他当然很有钱、很有势力。他心里想什么,我心里知道。我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给他们打个电话,就说我的事你做不了主,让他们来把这些东西拿走吧。我炒菜去了。”
梅兰急得站了起来,大声说:“我怎么做不了主?这么好的机会,我不帮你抓住,还算你的妈?日本人的饭,不好吃。你看看人家带的这些礼物,你看看这些红玫瑰?暴发户、土财主能想到这些吗?女人就像这玫瑰,没有营养和水分,鲜艳不了几天。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好机会,以后往哪里找后悔药来吃?我这一辈子就不说了,生错了时代,嫁人又嫁错了,如今又落一身病,没救了。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着呢,我不帮你好好盘算盘算,任你由着性子来,吃了大亏可怎么办?”梅红雨听得忍无可忍,把菜朝地上一扔,冲进堂屋,叫喊似的说:“妈——你,你真是糊涂!你的女儿是公主呀是格格?是博士呀是专家?人家凭什么一个月给我五六千块?你真认为天上会掉馅饼不成?”梅兰认真地说:“我很清醒。你不是公主,也不是格格,可我的女儿非常非常漂亮。这就足够了。”梅红雨又气笑了:“我知道我很漂亮。妈,这种机会出现几十回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抓一个吗?这几年,你一直有病,很少出去,你根本不知道如今这社会变成什么样子了。算了,把这件事忘了吧。”梅兰根本不想让步,言语更加尖锐起来:“你妈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你不就是说如今这社会已经笑贫不笑娼了?都一样,哪个社会都一样。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齐先生是说过陆老板没结过婚,是说过陆老板一直想找一个可心可意的姑娘。你妈是很少出门,可也不是个傻子。有钱人******包三奶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左思右想,才认定这是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机会,这才下决心劝说你。单单干工作,每月拿五六千,也比跟着日本人干强得多。就是这个高大英俊的陆老板看上你,他没结婚,你也没结婚,丢什么人?也巧了,史先生还是这个陆老板的亲姐夫。你要信不过我,可以去问问史先生。”
史天雄听到这里,感到心里有点发紧。梅红雨要是真来问,应该怎么回答?这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用不着告诉她倾向性的意见。正在想着,梅红雨变了调的声音传来了:“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这种巧事儿,专门等我来撞?真亏你能想得出来!世界上除了我,漂亮姑娘都死绝了!他既然是亿万富翁,身边能少了女人?几朵玫瑰,几盒补养品,就把你糊弄住了!你以为他会跟我结婚?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真是见鬼了。妈,我告诉你!他出高薪聘我,目的只要一个,让我跟他上床!上床!达到目的后,要么把我当花瓶摆起来,要么把我当成破抹布一样扔了!”梅兰恨铁不成钢地盯了女儿一眼,嘿嘿冷笑道:“上床?上床也要找个上等人上床,免得以后恨自己有眼无珠!和你谈的那个穷酸诗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妈是过来人,知道利害。那个什么狼,会毁了你一辈子。小雨,人这一辈子,关口很多,要紧的关口只有几个,年轻时遇到关口一定要仔细。婚姻的事,可马虎不得呀!这件事你可不要轻易回绝人家。你要想想清楚。买一棵白菜,也要货比三家。”
梅红雨惊愕、悲苦、无望、愤怒地看着梅兰,看着看着,突然间爆发了,大叫着:“你不是我妈,你不是我妈!”把玫瑰、礼品一件一件都摔到院子里,又跑到院子里用脚踩着,“让自己亲生女儿走这条路,你算什么母亲!想傍大款,你自己去傍!我不侍候了。”
梅丰和陆承业推开院门进来了。史天雄一看母女俩越吵越凶,也走了出来。看见陆承业来了,史天雄感到有些意外。梅丰刚好听到梅红雨说的过头话,跑过去把梅红雨拉到屋里,斥责道:“红雨!你说的叫什么话?”梅红雨顿时泪如雨下,抽咽道:“她算什么妈?有劝女儿去傍大款的妈吗?”梅兰也铁了心,继续说:“我这都是为你好。不听我的话,你将来肯定要后悔的。世道已经变成这样了,你偏偏喜欢个穷酸诗人,能有什么好结果?”梅红雨咬牙切齿地说:“我愿意!我就是愿意和他上床!我就是要嫁个穷酸诗人!”抹一把眼泪,“我愿意!”梅丰呵斥道:“还说!多光彩的话?还说!”
外面,史天雄苦笑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二哥,你有事?”陆承业道:“陆明不懂事,硬逼着我表态搞全员推销。这种新方法,我生疏得很。小丰刚好打了电话,她建议我把这方案带来让你看看。她说光线不太好了,节目的事,明天再说。”梅兰又说话了:“小雨,妈不会坑你。”史天雄皱皱眉头道:“二哥,你先坐,我去劝劝她们。”
梅兰把陆承伟的名片递给梅丰:“不为别的事。人家这个公司高薪聘她当总裁助理,好心好意……”梅红雨声音又高了起来:“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了。”梅兰赌气地说:“我是你妈,这事我必须管……”史天雄进来了,一脸严肃地说:“梅兰,我都听见了。你有一个很优秀的女儿……”
梅兰冷笑一声,打断道:“我说这些,都是用血和眼泪换来的经验。我不能让她每天活在梦中。这么下去,她将来肯定比我活得还要惨!史先生,你是这个陆老板的姐夫,你说说,我是不是在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史天雄艰难地选着词汇说:“我不想评价陆承伟这个人。你作为母亲,刚才已经说了很多过头话,太不应该了。红雨嫁给一个有钱人,她一辈子就幸福了?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梅丰也数落着:“兰姐,你也曾年轻过,你也曾有过理想,有过抱负。社会上是有很多女孩子,整天挖空心思走捷径,靠漂亮脸蛋换车换房换安逸。你怎么能劝红雨走这条路呢?”
梅红雨也接了一句:“还不是觉得养我有恩,我又挣不来金山银山,靠不住。”
梅兰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起来,表情开始有点偏执,嘿嘿嘿地怪笑几声,嘴角的肌肉一抽一抽,悲叹一样地说:“是我自己想变成这样吗?我有过理想,有过抱负,也想过那种有美满爱情的家庭生活。可现实呢?理想碎了,抱负散了,爱情连个面都没让我见。回城了,我还想寻找,可总是找不到。工作换来换去,工资没长,物价早涨了。不中用的男人死了,女儿还小,我怎么办?又是托人,又是送礼,这才进了红太阳。干了不到三年,我又得了这种富贵病……我这个当妈的确实窝囊透了,背时透了。我对女儿有什么养育之恩?什么也没有!现在,国家国家不管我们了,单位单位不管我们了。我能活到今天,全靠我女儿养着。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我让女儿去傍大款,连个人都算不上了。你们都这么看我,我,我……我认了。”说着说着,目光变得游移而神经质起来,飞快地看了梅红雨一眼,颤抖着声音说,“小雨,妈不再拖累你了,不再烦你了。你爱追求什么追求什么吧,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吧……”猛地站起来,一头朝墙上撞去。
三个人都没想到梅兰突然会有寻死的念头,未及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梅兰伴着一声沉闷的响,跌倒在墙角。梅红雨尖叫一声,扑了过去。史天雄抱起梅兰一看,只见梅兰额头左侧磕出一个大血窟窿,人已经昏死过去了。梅丰用力掐着梅兰的人中穴,梅兰还是没反应。
陆承业站在门口一看,大声喊:“天雄,还愣着干什么!车在外面,快送她去医院!她是个病人!你们真是……”
史天雄抱着昏迷的梅兰,飞快地跑出院子。
几个人忙到后半夜,才把梅兰接回家静养。又怕梅兰情绪反复再生不测,又怕梅红雨不请假被炒了鱿鱼,第二天,史天雄从“都得利”叫来两个女职员,轮流看护梅兰。
第三天,金月兰来到牌坊巷看了梅兰。正巧,梅红雨这天也请了假,见到金月兰,讲了不少千恩万谢的话。
从堂屋出来进了史天雄的厢房,金月兰笑道:“西平的老少美人,都成你的邻居了,怪不得你迟迟不愿搬家。开玩笑,开玩笑。你二哥刚才打了电话,催问你看没看他们的销售方案。看来需要克隆出三五个史天雄才够用了。”
史天雄感叹道:“事情都挤到一起了。红太阳这个全员推销方案,理论上还是不错的。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他们急需资金,恐怕只能一试了。”
金月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特快专递:“嫂子来的。你快看看吧,别误了大事。”
史天雄把特快专递撕开,取出一页纸,浏览一遍,呆呆地坐在那里。金月兰关切地看着史天雄。史天雄把纸拿起来,自言自语说:“这是最后通牒。一个星期内我不离开西平,只有离婚了。”抬头一看,梅红雨正拿着香蕉,站在门口。
梅红雨道:“金总,你们吃点香蕉吧。”
江榕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喊道:“金总,史总,出事了。王小丽的未婚夫孟永军在湖北牺牲了。世光他们也回来了。部队希望王小丽能去一趟抗洪前线,参加追悼会。谁知道王小丽受刺激太大,不会哭,也不会说话,人像傻了一样……”
话没说完,史天雄和金月兰推上车子出了院门。
梅红雨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见史天雄的门敞开着,走过去锁门,看见小桌上放的信,好奇地瞥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忍不住把头探了过去。史天雄的妻子要和他离婚,梅红雨万万没有想到。
王小丽面无表情,瞪着惊惧的大眼睛,像一具木偶一样,坐在“都得利”会议室的椅子上。杨世光、李姐和孟永军的母亲围在王小丽身边,一个中校和一个少校,焦急地站在窗前踱步。
李姐蹲下来,拉着王小丽的手,央求着:“小丽,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永军已经走了,我们知道你心里苦,你哭吧,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小丽,你,你说句话呀?”王小丽一点反应都没有。孟永军的母亲撑不住了,把王小丽揽在怀里,哭喊起来:“苦命的孩子啊——死了一个,傻了一个,好惨呢,啊啊——啊呜——呜——”李姐忙把孟母拉到一边,劝道:“大妹子,你可别哭。小丽已经成这样了,你再哭坏了身子,到抗洪前线影响多不好?”
中校拼命嘬了一口烟,对杨世光说:“老团长,这可怎么办?孟永军他们一个艇就救了四百多人,他牺牲前,又把救生衣给了新战士。军区首长专门叮嘱,一定要让他的亲人见他一面。王小丽和孟永军谈了三年,在孟永军他们连,很有威信。你说……”
金月兰哭喊着跑进来:“小丽,小丽,你是怎么了?”
史天雄围着王小丽观察一会儿,再用手在王小丽眼前舞动几下,说:“打她一巴掌就好了。乐极,悲极,都会出现这种情况。”杨世光拍拍自己的头,自责道:“你们看看我这记性,真差劲!新兵上去打仗常出现这种情况。真的一打就好了。”说着又在自己脸上拍拍。史天雄说:“是打她,不是打你。快点打!”
杨世光往后退了两步,伸手看看,连声说:“不行不行,我是断掌,会把她打坏的。换个女的打吧。金总,你打。”金月兰下意识地朝后退一步:“不不不。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打过人,我,我可下不了手。”史天雄扬扬自己的手,看看孟永军的母亲,说道:“大嫂,不是这场大洪水,小丽已经是你的儿媳妇了。还是你打吧。打耳光。”
孟永军的母亲带着哭腔说:“小丽爸妈死得早,这几年到我家,我疼都不知道怎么疼……我,我也下不了手哇——”说着说着又大哭起来。
李姐捋捋袖子:“嫂子,你别哭了。我那两个儿子,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挨我的打。你们都不打,我打。”说着一巴掌放在王小丽脸上。王小丽的头只歪了一下。
杨世光道:“李姐,你这种打法不行。要用力,要打得让她知道疼才行。打轻了不顶事。”
李姐咬咬牙,站在王小丽面前,说道:“小丽,这两年,我一直把你当亲闺女看哩。打你是治你的迷病。打重了,你可别埋怨阿姨。”一巴掌抡过去,伴着一声脆响,王小丽应声倒地。金月兰和孟永军的母亲忙把王小丽扶起来。王小丽嘴角流了鲜血,仍是不会说话不会哭。
李姐看了一会儿,眼泪流了出来,埋怨道:“你们出的狗屁主意!我还没听说打人能治病!让我做了一回恶人。”又蹲下去拉住王小丽的手,“小丽,你别怪阿姨。我是……你们快看,你们快看,小丽流眼泪了,流眼泪了——”
几个人面带惊喜,把王小丽围住了。
过了一会儿,王小丽喃喃自语起来:“怎么说走就走了……出发前,你说回来就结婚……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孟永军的母亲把王小丽紧紧抱住,呜咽道:“孩子,哭吧,孩子,痛痛快快哭一场吧。”自己先号啕起来。
众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史天雄和金月兰、杨世光、江榕商量一会儿,决定派杨世光、江榕、李姐,代表“都得利”公司陪王小丽去参加孟永军的追悼会,再去看看李姐正在湖北抗洪的小儿子,并再向灾区捐一百箱矿泉水和五十顶帐篷。
王小丽已经恢复了正常,走过来说:“各位领导,各位首长,永军是为救灾民牺牲的,我想再为这些永军救出来的灾民做点事。为我们结婚,我哥我姐他们给我们准备了五万块钱……这些钱我和永军已经用不着了,我想用这些钱买些过冬的衣服和被子,带给那些灾民们。”
会议室一片寂静。
孟永军的母亲擦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递给王小丽:“闺女,你做得对。这四万元,也是为你们俩结婚准备的。咱们救人救到底,让那些永军救下的人,置办一些过冬的家什吧……我们人都没了,留这些钱还有什么用?替永军再尽尽心吧……”
四个男人的眼眶也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