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元稹（779—831），字微之，别字威明，河南河内人。北魏皇族拓跋氏后裔。十五岁明经及第，二十四岁以书判拔萃科登第，先后任秘书省校书郎、左拾遗、监察御史等职。后因多次弹劾地方大吏，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后徙通州司马。随后又因诗文得到唐穆宗赏识，长庆二年（822）拜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五十三岁卒，赠尚书右仆射。
元稹和白居易关系密切，常被人并举，当时言诗者称其“元白”，其诗为“元白体”。元稹是新乐府运动积极的倡导者，其诗作或“寓意古题，刺美见事”，或直接揭露社会黑暗，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结集为《元氏长庆集》。《全唐诗》录其诗28卷。
·遣悲怀三首·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①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注释】
①窅（yǎo）冥：幽暗的样子。
【赏析】
这是元稹组诗《遣悲怀三首》中的第三首。诗中，元稹产生了人生短暂之叹，又从古人邓攸无子、潘岳丧妻的遭遇中，自怜身世，表达出对妻子的无尽想念。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意为：我无所事事地坐在这里，回想起过去的事情，既因你感到悲伤，也为自己悲哀。人生苦短，百年岁月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如今，你已逝去，我的时日又还能有多久呢。诗人由过去想到当下，更推及未来，流露出对时光匆匆流逝的无奈，以及对妻子早逝的悲伤。
颔联两次用典，分别与邓攸、潘岳相关。邓攸，西晋人，字伯道，才华横溢，为人正直。“邓攸无子”写的是邓攸为了保住自己的侄儿，牺牲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并最终一生无子。潘岳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潘安，西晋人，字安仁。在妻子死后，潘岳曾写过三首《悼亡诗》表达追悼之意，情深义重，为后世传诵。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这两句是说：邓攸弃儿保侄，心地善良，可是最终却一生无子，这正是命运的安排。不论潘岳的《悼亡诗》写得多好，对于逝去的妻子而言已无任何意义，不过是徒费笔墨罢了。诗人用邓攸和潘岳自比，暗喻自己无子、丧妻的凄凉现状。
前两联中，元稹追忆了悲哀的命运和凄凉的境况，随后又言“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这两句意为：共同埋葬在幽暗的墓穴里的那天何时才能到来？来生再相聚，再做夫妻的机会恐怕更难等到了！这里暗示了诗人渴望与妻子死同穴、来生再续前缘的祈盼。但是这样的祈盼又显得虚无缥缈，“更难期”三字显示了作者内心深深的无力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意为：从此以往，我只能用彻夜不眠的相思来回报你生前从未展开的笑颜了。此联表露诗人的愧疚之情。他想到自己过去从未让妻子“展眉”，妻子自嫁于他后一直都是“百事乖”、“百事哀”，此时斯人已逝，诗人只能用“终夜长开眼”来回报妻子，一片痴情感人至深。
《遣悲怀》以“悲”字统贯全诗，抒情自然诚恳。全诗用语浅近，但情思深沉，而这种不加修饰的本色语言，正是诗人真情至性的表现。
【大师导读】
字字真挚，声与泪俱。骑省悼亡之后，仅见此制。
——周咏棠《唐贤小三昧续集》
·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赏析】
元稹和白居易往来密切，乃诗坛挚友，两人常常一起赋诗，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并称“元白”。元稹这首《行宫》就是为呼应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而作，两首诗交相映照，通过白发宫女的遭际，讲述了唐代自天宝末年起近半个世纪的兴衰变迁。
“寥落古行宫”，“行宫”指天子出行时居住的宫室，是皇帝在京城之外的宫殿，此句中的“古行宫”指洛阳行宫上阳宫。首句对上阳宫的全貌进行了缩影式的描写，“寥落”二字尽显了其破败和衰落。
“宫花寂寞红”，宫中的花朵在“寥落”的宫中“寂寞”地绽放着，无人问津。本句中的“红”字值得玩味。“宫花”虽然“寂寞”，仍然独自“红”着，似乎努力想呈现出繁荣绽放的景象。这样一种热烈而奔放的“红”，却被放置在以“寂寞”为主调的行宫里，诗人的反讽之意含蓄而尖锐。诗人采用了以乐情写哀情的手法，并埋下伏笔，用花“红”来反衬后文的人“闲”，于繁华中浸润着深刻的凄凉，于红艳中反衬着寂寥的沧桑，并且能引导读者展开想象：如果连古行宫中“红”的花朵都这样孤单、凄凉，生活在里面的人又是怎样一种状态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白头宫女”就是白居易在《上阳白发人》中着力表现的“白发人”，也就是于天宝末年被遣送到上阳宫的宫女们。她们孤独地在这里慢慢老去，一待就是四十余年。由于不能离开，失去自由的宫女们只能无聊地坐在冷清的行宫中，闲聊玄宗时代的往事。
全诗仅二十字，清楚地说明了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宫花”“红”说明时间大致是在春天，地点是“古行宫”，人物是“白发宫女”，事件是“说玄宗”。所有元素相互连缀，即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在春日凄清的行宫中，一群无聊的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正在闲聊昔日旧事，她们闲聊的内容，可能有风起云涌的军国大事，也有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不过，这一切都像昔日繁华鼎盛的汉阳宫，早已成了过眼云烟。
本诗的诗眼在“说”字。一方面，这些“白发宫女”是时代的见证者和经历者，她们把自己的经历娓娓道出，就能展现出一个时代的缩影；另一方面，她们是当时地位卑贱的宫女，且是皇帝不常来的行宫中的宫女，对于玄宗的了解相当有限，又因没有自由，长期与世隔绝，可能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甚清楚，她们能说的内容本应十分贫乏。恰恰是这种悖论式的存在，扩展了此诗的语境，给读者更多揣摩、玩味的空间。
诗人未作任何价值引导和情感抒发，只用零星的几个词语的组合，就渲染出了社会变迁、昔盛今衰的气象，进而慨叹沧桑巨变中人的无奈和悲哀。此诗秉承了元稹一贯的传统，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在清冷的画面里，融入了时事的变迁感与个人浓重的悲哀，读来一览无遗，品之内蕴深厚。
【大师导读】
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洪迈《容斋随笔》
“说”字含蓄，更易一字不得。何等感慨深远，愈咀而意味愈长。
——顾璘《批点唐音》
由于感情真挚，并能将律诗口语化，故较之潘岳悼亡诗尤为人所爱读。
——游国恩
·菊花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赏析】
菊花在古人眼中为高洁品性的象征。元稹的《菊花》不脱前人咏菊主旨，但他在咏菊时，从他偏爱菊花的原因切入，新意尽出。
首句“秋丛绕舍似陶家”意为：秋天，一丛丛秋菊绕着家屋舍开放，就像陶渊明家一样。陶渊明是东晋名士，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形象深入人心。诗人将自己的房屋比作陶渊明的住处，一来有助于刻画秋菊满圃的美好景象，二来也为下文赞美菊花蓄势。
次句“遍绕篱边日渐斜”意为：夕阳西下，天空被夕阳染红，菊花就在余晖的照射下缠绕在篱笆墙边。空气中浮动着菊花散发出的阵阵清香。诗人捕捉到夕阳光影中的菊景进行细致描写，体现了他的爱菊、怜菊之心。“遍绕”二字也充分体现了他深深沉醉与菊景中的情状。
前两句极言诗人对菊的喜爱，但在第三句中，诗人却转笔写“不是花中偏爱菊”。这一句即承接上文，同时开启下句，阐述自己爱菊的原因：每年菊花开过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花开了。
菊花的衰落预示着冬季将至，一旦冬天来临，万物就将陷入沉寂之中。菊花在这萧飒的深秋时分装点自然，顶着寒风绽放，不畏寒冷，意志坚强，正是赢得诗人“偏爱”的原因。
既写菊花，又不止于菊花。元稹用平实的语言表现出对菊花的喜爱之情，更以菊花自喻，表达了傲然独立，不与世俗相争的情操，赞美了那些默默无闻散发芬芳，绽放风采的高洁之士。
【大师导读】
凡情无奇而自佳者，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之使然也。
——陆时雍《诗镜总论》
·闻乐天授江州①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②，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注释】
①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
②幢幢(chuáng)：灯影昏暗摇曳的样子。
【赏析】
该诗写于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后。元稹好友白居易（字乐天）因得罪权贵被贬江州司马。诗人听闻这一消息后甚为震惊，提笔写下著名的《闻乐天授江州司马》。彼时，元稹本人处于失意中之，他因弹劾权宦失败而被贬为通州司马。两位好友遭际相同，因此本诗中既有浓浓友情相连，又有惺惺相惜之意。当元稹将这首诗寄给白居易后，白居易在回信中喟叹：“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首句“残灯无焰影幢幢”展现了一派凄冷之景。油灯的火焰已经灭了，四大周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影子。“残灯”字既指事实，同时也是诗人感情的折射。诗人本也是失意之人，早已满腹愁思，今天又听到好友的不幸际遇，心中更加愁苦。于是一切景物在他眼中就都带上凄凉意味。
“此夕闻君谪九江”指出了诗人心绪难平的原因，是诗人的情感缘起。它不但补足了上文情境，同时也开启下文。诗人在重病中垂死挣扎，一听说友人的遭际，立刻吃惊地坐了起来。“垂死”与“惊坐”两种状态形成鲜明对照：重病垂死之人能够立刻坐起，可见这个消息对诗人的震撼非常大，也体现元白二人情谊之深。
“暗风吹雨入寒窗”写景：暗夜里，风裹挟着雨丝吹进了诗人的窗户，让他倍感寒冷。“暗”字和“寒”字与首联中的“残”字用法相类，寄予着诗人的情感，是诗人感情寥落的反映，承载着诗人内心的悲哀和无奈。诗人没有在“垂死病中惊坐起”之后未再铺陈情感，而是着笔于风雨之景况，借由“暗风吹雨入寒窗”进一步渲染悲凉意境。在阴暗的房间中，独坐床前看着暗风吹雨的诗人，其心情究竟如何呢？诗人没有说明，而是给读者留下了想象和玩味的空间。
整首诗语言浅白，情景交融。首尾写景，中间写事，由“残灯”开篇，由“寒窗”结尾，巧妙地利用可以折射诗人情感的景物来表达主旨，恰是对“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注解。除了“惊”字，诗中没有再直接表露他对友人被贬事实的其他感受。不过，通过诗中的景色和景物，依稀可见他对朝政的不满，对友人及自己报国无门的境况的遗憾和愤慨。
【大师导读】
当此残灯影暗，忽惊良友之迁谪，兼感自己之多病被贬，此时此际，殊难为情。末句另将风雨作结，读之味愈深。
——黄叔灿《唐诗笺注》。
·离思五首·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赏析】
此诗为诗人元稹悼念亡妻韦丛的组诗《离思五首》中的第四首，也是其中流传最广，最为人称道的一首，尤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两句令无数后人为之动容，潸然泪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是说：在看到过苍茫广袤的沧海后，其他地方的水都很难再吸引我；亲历了云霞峥嵘的巫山后，其他地方的云都黯然失色，难以负载云之称号了。诗人巧妙地利用景物来表情，以“沧海”和“巫山”承载自己对亡妻的深深思念，言外之意是，除了妻子，世间任何其他女子都无出其右。这两句以实写虚，既形象可感，又贴切自然。其中“巫山云”是借用的宋玉《高唐赋》中“巫山云雨”的典故，以神女来指代妻子，既赞其圣洁美好。
开篇两句以物写情，用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来隐喻诗人对妻子深厚的感情，表现出诗人的痴情，也从侧面表现出诗人与妻子的感情之深。接下来由景及人：“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两句可直译为：我在花丛中任意穿行，但是懒于回头，而这一半是因为我潜心修道，一半则是因为你。
“花”既可是对花朵的实指，但也有对女色的隐射。诗人“取次花丛懒回顾”，是指他在花丛中不想回顾看花，暗指妻子死后，自己对其他女子没有了兴趣。而这一切，都源自于“修道”和“君”。“修道”有股看破红尘的意味，诗人年纪轻轻，何至如此？归根结底还是“缘君”，还是因为失去了妻子，失去了爱人，这让他倍感孤独寂寥，才会转而“修道”，进而“取次花丛懒回顾”。
前三句描写的是诗人在妻子去世后的各种表现和感受，而最后一句画龙点睛，直击主题，揭示了产生这些表现的原因。各句之间衔接自然，布局紧凑。
整首诗最显著的特色之一在于对比喻修辞的巧妙运用，以沧海水、巫山云、花丛花作喻，表达出诗人对妻子浓浓的怀念之情，曲婉深沉，张弛有度。全诗语朴情真，淡淡怆然，感情基调伤而不俗，浓而不腻，堪称悼亡诗中的巅峰之作。
【大师导读】
微之自言眷念双文之意，形之于诗者。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