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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耳旁又聽新鶯囀

此後冬天的日子一切如常,只是屋子里顯得更安靜了,報紙上的新聞全是討論戰爭的,班上的同學也時常討論著,沒有人知道戰爭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也沒有人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澳門這片看似安全卻是彈丸之地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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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學過鋼琴後,我問邱叔叔,“您能唱段京劇給我聽麼,同學都說您是京劇大師,還留過洋的。”

“留過洋的是你母親,或許不對,你母親是出生在國外的。”他就這樣自然而然的提到了我的母親,在很多年前的那個秋天之後,似乎我母親成為了這個屋子的禁忌話題,沒有人願意提起。

“您就唱一段給我聽聽。”我搖著他的胳膊,撒著嬌。

“好,唱一段,你母親喜歡的紅拂舞劍吧,我第一次見到你母親的時候就是唱了這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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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是化龍形空中百變,又不是白猿女道法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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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怎麼開嗓了,難不成是要再開鑼?”父親今日歸家的格外早,剛進門就聞聲來了書房。

“還不是擰不過小沫的軟磨硬泡,便唱一段,給她聽一下。”

“爸爸,邱叔叔和你誰唱得更好?”

父親愣了一下,“我是票友,你邱叔叔是大師,沒有可比性麼。”

“可是邱叔叔說,是你教他排戲的啊。”

“排和唱終歸是不同的。”父親很是敷衍了我這句,然後轉頭向邱叔叔,“我還有事情要出去一下,晚餐你們自己吃,還有今天尹諾的船應該到了,二管家在碼頭等著了,他們若是先回了來,你幫忙招待下。”

“浣,我從不過問你尚家生意上的事情,但是也請你顧及一下我們的感受好麼。”

“邱萍,我趕時間,回來再說。”父親急忙的出了門,邱叔叔看起來神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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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叔叔,給我講講我母親的事情好麼?”我上前拉了他的手,他低頭看看我,眼中滿是憐愛,然後抱了我在沙發上坐下。

“我第一次見到你母親是我們17歲那年,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兒。”

“然後您唱了紅拂舞劍。”

“是,那時候你母親剛剛從美國到北平,她那時話很少,我以為她中文不好,但是在畫消寒圖時,她竟是通詩文的。”

“您教我唱戲吧。”我說完這句,邱叔叔看著我,許久沒有做聲。我又接著道,“母親曾經跟我說過,她是因為《紅拂傳》才留在了尚府,我想學《紅拂傳》。”

“沫,學戲是要從基本功學起的。”

“那您從基礎教我。”

他搖了搖頭,沒有做聲。

“為什麼不可以,您教過我母親的,不是麼?”

這時候王媽媽進來說開飯,他帶著我去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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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剛剛落座,二管家就回來了,我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跟著進來,他和邱叔叔相對著看了一下,然後是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接著那男子轉向對我。

“這個就是小宇沫吧,我是你父親的表弟,你母親的表哥,你可以叫我表叔或者表舅,隨你喜歡。”他想上來摸我的臉,被我躲開。“還真是個夷醒的小翻版。”說到這句,他停住,屋子里瞬間安靜。

邱叔叔拍拍他的肩膀,“不說了,我們先坐下吃飯,來,阿音,幫尹二公子添碗筷。”我注意到邱叔叔眼睛腫似乎閃了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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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他們像是在敘著舊,反正我從未聽過他們所談論的那些往事,其中包括我母親。

小表舅說,“我最後一次見到夷醒是在劍橋,我當時先是吃驚,後是擔心,宇沫那時才那麼小,她怎麼就能忍心。”

“不說了,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說說你,這次是來探親,還是公差。”

“算是公差吧。”

晚餐過後,我回到房間做作業,快八點的時候,父親回來了,和他一起回來的是一個老伯,我記得這個老伯,是他那年帶來了母親離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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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我聽到樓下的書房中傳來了激烈的爭吵。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在我印象中父親和邱叔叔都是極其溫和的人,甚至從不大聲講話,但那天他們吵的激烈極了,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慌張還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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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浣,這是家裡,你們那些公事能不能不帶到家裡。”

“邱萍,危機時刻,我們這也是無奈。”

“無奈,那你可以為沫考慮一下麼,她才9歲。”

“如果你不喜歡聽我們的談話,你可以迴避,但這是我的工作。”

“工作,那麼多的工作,怎就偏偏選了這一個。”

“邱萍,這樣想想,我和浣這麼做,也算是續了夷醒的心願不是。”

“邱萍,理解理解我們。”

“我不理解,我也不想理解,尚府園子可以不要,尹府花園也可以不要,北平的家亦是可以不要,如今,就剩下這個家了,你們也是不打算要了是吧?”

“梅先生,您當年登報辭演,我很是敬佩您,如今請您體諒。”

“浣,尹諾要這樣做我管不了,夷醒要這樣做我勸不了,如今,我懇求你顧及一下小沫和我的感受可以麼。”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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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邱叔叔是摔了門出來了書房。在那之後的幾日里,他都沒有和父親講話,確實依舊陪我上鋼琴課,帶我練琴,只是每每我提出要跟他學戲的時候,他都繞著彎子的拒絕了。我想讓他再講講母親的事情,他說,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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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諾表舅在家裡住了幾日,然後說是去了香港,在此後的日子中,我常常看到那個穿長衫的老伯到家裡來,我只聽父親稱呼他校長。尹諾表舅也回來過幾次,每次都是住個兩三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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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的時候,尹諾表舅又來了家裡,我以為他是過來慶祝節日的,因為之前他答應了給我聖誕禮物,但是他只帶來了一個消息,香港淪陷了,他要趕著赴渝。

我問他渝是哪裡,他說是重慶。此後我就只見到那老伯還時常的到家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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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叔叔很少再到父親的書房,他只是將自己鎖在自己的房裡,我常常聽到裡面傳來哀婉的唱腔,卻是請不請他究竟唱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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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過後的一天,我放學回家,父親和邱叔叔都不在。一個帥氣的男子來到了家裡,說是找邱叔叔,見他不在,便留下一張字條,“邱萍兄,子仲來訪,望相見。”下面留下了一個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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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叔叔回來後,看到字條很是興奮的又出門了,晚上,他帶了那個男子到家裡。

“沫,這是嚴子仲,梨園嚴氏的‘掌門人’,他會暫時居住在家裡。”

我叫他嚴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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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亂的原因,很多人逃到了澳門避難,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外面說糧食運不進來了,這一年,澳門鬧了饑荒。我們家裡的生活一直富足,但此時也開始計算著糧食度日了,還好,從前兩年,王媽媽和阿音就基本把後院的草坪開墾成了菜園,我們自給自足的,日子過得艱苦,到也是還能飽腹。邱叔叔常說,還是王媽媽有先見之明,讓我們免於挨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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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嚴子仲來了家裡,父親很少回家了,每天我倒是能見到邱叔叔和嚴子仲一起排戲的身影,此時因為戰爭,我的鋼琴教師離開了,一時也沒再尋得新的,也是,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哪裡還有人顧得上這精神食糧。我只得自己練著之前學過的曲子。然後做完功課,便在樓梯口躲著,偷偷看邱叔叔他們排戲。他們排練就在客廳,倒不是想要避了我,只是邱叔叔始終是不同意教我唱戲,悄悄躲著就能模仿著學幾招。我從父親書房中找來了曾經他寫過的戲本,讀著上面的戲詞,看著看著,漸漸我也聽得出他們在唱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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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下學,我在客廳中執著紅色的拂塵有模有樣的模仿著邱叔叔的樣子唱著,這時嚴子仲和邱叔叔一同進了門。

嚴子仲問我,“你喜歡唱戲?”

“是,可是邱叔叔不喜歡教我。”

他又轉頭對著邱叔叔,“這孩子天賦極高,你又為何不收了她為徒。”

“沫不該入梨園。”邱叔叔的語氣平淡。

“邱萍兄,這麼有天分的孩子,不收為徒多可惜啊。”

“子仲,我是她教父,別插手這件事。”

我此時卻是心中怒火中燒,“為什麼,你永遠都在判斷我應該做什麼。”

“沫,我沒有。”

“你讓我學鋼琴,學法文,為什麼我喜歡唱戲,你就是不能教我呢,同學都說你是京劇大師,你是我教父,可我卻什麼都不會。”

“宇沫!”他此時神情嚴肅,“不要耍小孩子的脾氣,你父親拜託我照看你,我要對你負責。”

“你不要再提我的父親,爸爸都是因為你才不回家的。那天是你和他們吵架,之後父親就不回來了。”

“宇沫,那是大人的事情,你不懂,也不是你想象的樣子。”

“總之,我不要你管我,我討厭你。”我摔下拂塵,一路跑回了房間。然後抱著被子大哭了一場,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我想母親,想奶奶,也想念父親,我已經快一個月沒有見過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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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我沒有去餐廳,阿音端了食物到我的房間。我本來還在她們面前強裝的堅強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我抱著阿音大哭,“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都不要我了。”

“小姐,他們都很愛你。”阿音抱住了我。

“可是,他們都離開了我,媽媽不要我了,奶奶不要我了,如今是不是爸爸也要拋棄我了。”

“哪有,先生是很愛小姐的,他們都很愛小姐,只是他們都有需要忙碌的事情。你看還有梅先生呢,他多疼小姐啊。”

“不要提他,就是他氣走了爸爸,他還一直在左右我的生活。”

“好好,不提不提。”阿音抱著我,輕輕拍著我,我似乎久違了這樣的感覺,這一刻我很安心。

“阿音,你因該記得我母親吧。給我說說她的事兒。”

阿音略微思考了下,“好,你先來吃飯,我給你講講我還記得的夫人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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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只有米粥和青菜,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很久了,不過還好,我們尚府至少還是有吃食的。

阿音看我乖乖吃飯,於是她開始說,“我剛到尚府的時候只有13歲,比你現在大不了幾歲。”

“你是怎麼到尚府的?”

“記不清了,很小我父母就病逝了,我寄養在親戚家,像是他們不想養我了,就買到北平大戶人家做丫頭了,我運氣好,到了尚府,當時的老爺待下人極好。那個時候你母親不在府裡,在法國,但是我聽他們說,尚府的大小姐是個很特別的人,他們講著各種你母親的新派作風,那時候我就盼著能跟在小姐身邊。”

“什麼新派作風。”

“其實現在看來也不算什麼,就是你現在生活的樣子啊,但是當時在鄉下長大的那些傭人丫頭們哪裡見過這些。”

“哦。”其實我不懂她這裡講的是什麼就像我也不知道鄉下的生活是什麼樣。

“我後來特別努力的幹活,我知道當時府裡有一個叫婧楠的姐姐曾經是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頭,我就時常的去跟她學了怎麼做事兒,婧楠姐姐很好,她說夫人還教了她讀書寫字,正巧了,在一年冬天,她的家人給她說了個極好的婆家,她回去嫁人了,她臨走前,把我帶給了王媽媽。”

“嫁人,那阿音你是不是也要嫁人啊。是不是到時候你也不要我了。”我聽到這裡就是覺得阿音似乎也會離開,眼淚又下來了。

“沒有,沒有,阿音會一直陪著小姐。不哭。”阿音過來擦了我眼淚。

“你接著說。”

“見到夫人的時候,是她剛剛從法國留學回來,她穿的特別好看,我那時好羨慕,又很開心可以跟在她身邊。夫人果然是很有意思的人,她都是洋人的生活習慣,也經常的有很多國外的信件,經常收到一些稀奇的禮物。夫人的書也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文字。後來,在她剛回國的那年秋天她就和先生結婚了。”

“我母親是老師?”

“是,夫人在女子一中教書,也做家庭教師,她穿著棉麻旗袍抱著書本的樣子看起來特別的智慧。夫人脾氣很好,對待我們也都很客氣,會和我們說謝謝。”

確實,這似乎是我隱約記憶中母親的樣子。

阿音又接著說,“哦對了,夫人喜歡寫日記,我問她都寫些什麼,她說人的記性都是很差的,不寫下來到時候忘記這些美好的事情多可惜。”

“母親有日記,你知道日記在什麼地方麼。”

“好像是她交給了先生了,我也不知道具體那本日記到了什麼地方。或許你可以問問梅先生。”

“我才不要去問他。”

這時候我也吃完的飯,阿音端了盤子出去,“今天就且說道這裡吧,你也該洗了澡去歇息了。看看這都快10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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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母親是有日記的,或許我可以從母親的日記中去了解她,或許母親的日記可以解開這麼多年,我對於她的種種好奇。母親的日記,應該會是在書房吧,家裡也沒有什麼地方還能在收著這樣的東西。我起身,悄悄鑽進了書房。書桌上有兩個抽屜被鎖住了,其餘的抽屜中只有一些父親的戲文手稿,到不會是父親把日記鎖了起來?我開始細細的看著書櫃,其實這裡面的大多數書我都看過,雖然有些看不太懂,大多也都知道名字是什麼,應該是找不到母親的日記了。這是在上排戲本的邊上,我看到一個金屬的匣子,那個櫃子都是父親的戲本,平時我也拿來讀,好像那個匣子在那裡很久了,之前也沒打開過。我搬來椅子,爬上去,取下了那個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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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很好看,應該像是國外的物件,沒有上鎖,我打開,看到的是一把青色的折扇,一個絲絨的小盒,和一個皮面的本子,我將本子拿出來,打開,的確,這是母親的日記,“1925 冬至”。這一刻,我的眼淚又一次湧出,不知道是悲傷,亦或是興奮,像是找到了一個珍藏已久的秘密。我又打開了那個絲絨的盒子,裡面是一個鑲嵌著紅寶石梅花的髮梳,鑽石閃這耀眼的光,盒子里還有一封信,我看上面寫著是法文,應該是他們口中母親的摯友遠在法國的艾瓦寄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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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了匣子,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書桌前坐下,從這一刻起,我慢慢的進入到了母親的世界,和她一起回憶著關於北平的那座尚府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