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四)(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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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灰色的石头

西班牙阿索林

下午是澄明,安静,清鲜。白色的道路形成柔和的曲线在苍翠的地峡的深处蜿蜒着;那和路相并的寂定而缄默的河,鉴照着那些娉婷而纤细的白杨的侧影。一只青蛙作着“阁——阁”的声音;一头牧放的牛的鸣声在远处应响着:“嗳达!嗳达!”暗绿色的群山封住了天涯,又成着高上去的斜坡,在这一带那一带耸立起来。上面,在山顶上,一个微青色的淡灰色的,明亮的山峰显露了出来;下面一点,在那些栗树林的暗绿色之间,展开了一方广大的牧场,明亮,柔和,带着那些苹果树安置在它的茵席上的圆圆的暗黑的斑点;再下面一点,显映出一带沿着一条小径而行的核桃树;再下面一点,一片稠密的草莽搔破了河水的平静的晶莹。

一只青蛙作着“阁——阁”的声音;人们间歇地听到一头牧放的牛的鸣声:“嗳达!嗳达!”而从那悬在上面山上的一所小屋子的红屋顶上,漏出了一缕细细的青烟,渐渐地消散在空中,同时和那走上前来,一直到遮住了大山的峰峦的白色淡雾混在一起。

于是我们越过了阿斯贝伊谛亚。街路是狭窄的,两边是那些有巨大的屋檐,宽阔而凸出的阳台,阴黑的门轩(在门轩的底里,有一座小小的阴凄的楼梯)的房屋。在那些门口,妇女们做着她们的工作,而那些草鞋匠,在他们的光亮的小桌子上,间歇地弯着他们的手臂而沉着地连连敲着。于是我们在蒲斯丁苏里科方场逗留了一会儿;接着,从一条狭窄的小巷,我们又走到田野间了。那边,在尽底里,在群山的青翠上面,显着一大块灰色的东西,由很小的阴影的方块攀登上去。那就是洛牙拉的修道院。在瓦斯各尼亚的冬天那些日子,当天涯是被云所遮断,而雨又不断地下着的时候,这大堆的灰色石料便会转变成黑而阴凄,而在那一切当此夏日是在半明半暗之中的,四壁空空的宽大房间和长廊中,便会形成一种阴森的氛围气,有沉默的,轻快的影子来往着,而这些影子的步子,又会在那宽阔的梁木地板上跫然响着……

我们走进那修道院去吧。在正门前面,耸立着一座石级,通到一个伊奥尼亚式圆柱的廊庑去;可是还有一个小小的侧门,就是我们所走进去的那一个。一个寂静而清洁的小院子呈到我们眼前来:在底里,在一扇门上,一块黑牌上写着这几个金字:“洛牙拉之故居”。我们是在那密宗的努力的战士出世的屋子前面。

我们走到那钉着尖锐而宽阔的宝星的门边去;在一扇门上,挂着一张白纸板,上面有手写的一篇长项目。开端第一说:唯此得救。

接着便是:“修行时间分配——上午:五时半,起身;六时,默想;七时,弥撒;七时半,早餐,空闲时间;八时半,阅读心灵书籍;九时一刻,默想要点;九时半,默想;十时半,省察,空闲时间;十一时三刻,省察;十二时,午餐。下午:二时一刻,玫瑰经或苦路经;三时,阅读心灵书籍;三时三刻,要点;五时,省察,沉默散步;六时,告解预备;六时三刻,要点;七时一刻,空闲时间。”而最后,有力而显目的大字写着:AMDG。

圣伊格拿修的屋子在外部是保存得完完整整的;可是里面呢,那些房间,走廊,卧室,厨房,一切的,一切的房间都已变成了小经堂,小圣堂,祭坛,祭衣房了。几幅巨大的幼稚的油画遮住了墙壁;在天花板上,映显着巴洛克式的栋梁,雕琢过,涂了金,充满着颜面,花纹,圣人们,圣处女们,圣体发光,天神,云。间隔地,一个壁像带着它的巨大而累垂的重量映显着;灯垂灭地窜动着;你看见一个缄默的耶稣会士的影子,在一个角隅的半明半暗中凝着神,头一动也不动,对着经本在祷告,你听到衣据的綷縩声或是念珠的叮叮声,然后继续从这一间房走到那一间房,从这一个祭坛走到另一祭坛。于是你走进那间极小的卧房,在那里,那位苦恼的密宗感到他的定命的最初的冲动。另一个同样沉重,同样满载的祭坛,遮蔽着尽里面的壁衣。在这间房里,那位生于此地的人是一点气息,一点辽远的残剩也不留了。你们的想象力将是徒然的。不必企图想象他的容颜吧。那些肖像,柱子,油画,灯盏,帷幕,可憎的花玻璃,都带着一种女性的,软弱而无力的信仰和虔心的氛围气,来给这个曾经住过一个具有坚强,难驯,刚毅而不可屈服的气质的人的地方。

你走出这小礼拜堂和圣堂吧,你走进那个修道院去吧。在那平坦而坚实的大石级上,在那些有圆圆的穹形顶的长廊中,在那些围着光光的墙壁的宽大的院子中,在那些铺着坚固的地板的广大的厅堂中,那灰色的石头便重又涌现到你眼前来了。间歇地,一个耶稣会士沿着墙壁经过,偻着背,合着手。你俯身到窗口去,眺望着这修道院的菜园广大的远景。在它的笔直的路上,来往着那些修隐之士的黑色的斑影——他们在这些日子洗濯并薰香他们的在退隐中的良心……在这短促的一望之后,于是你又去巡行那些暗黑而无尽的长廊,那些宽大的厅堂,那些阴森的楼梯。你在这装饰着一个小花园的院子中延伫了一分钟;在对面,一扇玻璃门刚开了,于是门里就浮现出两个长条沙弥,他们是又瘦又纤弱,稍稍有点苍白,交叉着手臂,眼望着地。一角铅灰色的天,被极高的灰色石头的墙所框范着,在高处显露了出来……夕暮已幽暗下去了。当你出去的时候,你看见一片浓密的雾霭笼罩住近处的山峦。那浩大的建筑物的灰色的石块,已转变成黯黑,而在山峦的暗绿色上面显得巨大可畏了。黄昏就到来了。

田野是静悄悄的。在那些栗树林中,稠密的花絮就要脱离出来了。在弯弯的枝叶下面,河水形成着黑色的宽大的水潴。一只青蛙作着“阁——阁”的声音,于是一头牧放的牛的鸣声在缄默的谷中响应着:“嗳达!嗳达!”

(载《华侨日报·文艺周刊》,一九四四年六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