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托夫伯爵全家要离开莫斯科的早晨来临了。
把家具搬出去以后,陈设整齐辉煌的大厅现在已经变得空无一物,代替它们的是昨晚起就躺在那里的伤兵。
罗斯托夫伯爵家的家具分载在三十辆马车里,每一辆都装得满满的。这些马车大部分是从伯爵的田庄叫来的,但还不够用,所以伯爵在兵荒马乱的莫斯科,又付出高价雇来一部分,有的是连马买来的。
“你们准备好了吧?等夫人醒来,我们就要出发了。”
伯爵一边吩咐佣人,一边走出台阶。他打算到外面去看一看家族要乘的有车篷的马车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看见伯爵出现了,一个军官畏怯地走过去。这位军官的一只手缚着绷带,裤子上有染红的血迹。
“伯爵,我实在不好意思做这种请求,但事出不得已,”那受伤的军官恳求道,“是不是允许我搭府上的马车?当然,能搭上载货马车就感激不尽了……”那位军官说完了话,用哀求的眼光凝视着伯爵。
素称好好先生的伯爵立刻答应道:
“行,行,搭上你一个人没有什么问题!”
不料善门难开,伯爵答应这个军官之后,惹起许多意外的麻烦,叫他左右为难。
因为本来载货马车已经不够用,徒步到这里来的伤兵们看到伯爵答应了那个军官,也就纷纷哀求伯爵让他们也搭上他的马车。
伯爵无法拒绝他们的请求,只好命令佣人们:把原来装好的东西拿下来,腾出三辆空的马车做搬运伤兵之用。
“至于以后的事情,你们妥善解决吧!”
伯爵模棱两可地说了最后的这句话,便匆匆地躲到房间里去了。
可是,伯爵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不高兴。
“你要做好人,也应该有个限度。已经装上去的东西,你怎么又叫佣人把它拿下来?这样下去,所有的载货马车不是都变成载伤兵的了吗?”夫人责备伯爵道,“你且听我说吧,你把家政搅得一塌糊涂,现在连孩子们的这一点儿财产也想弄掉吗?你自己不是也常常说:我们这些家具可能有十万卢布的价值吗?所以,你才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去弄来这些载货马车是不是?载运伤兵是政府的事,我们哪里有做这种事的必要……”
夫人滔滔不绝地责备伯爵,要他叫伤兵下来,再把家具装上去。
伯爵困惑着,不知怎么做才好。
夫人所说的,也有她的道理。
这个战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终止,他们一旦逃出莫斯科以后将要流浪各地,过着不寻常的生活,这段时间更需要的是金钱。为了维持一家的生活和应付各项开支,他们能在自己手边保留越多有价值的家具越好,等没有办法的时候,再把它们变卖掉,就可以渡过难关。
可是,他看到眼前那些可怜的伤兵,他又不能仅为自己将来的利益打算,弃他们于不顾,那未免太残忍、太没有恻隐之心了。
他们的身体衰弱到了极点,如果没有马车载运他们,让他们勉强走到途中,本来可以挽救的生命,也会做无谓的牺牲。
我忍心这么做吗?不,我不能这么做——伯爵告诉自己,可是他又舍不得把他们一家人将来生活的保障——家具抛弃。
伯爵没有了主意,不知怎么做才好。他也不回答夫人什么话,只是不断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正在这个时候,娜塔莎跑进他们的房间来。她听佣人们说:父母为了马车载运伤兵的事情,正闹着意见。
娜塔莎很明显地站在罗斯托夫伯爵这一边。她默默地牵着夫人的手,把母亲带到可看见中间院子的窗前,热情地道:
“妈妈,亲爱的妈妈,您看到那边了吗?伤兵越来越多,他们都是为了保卫我们,不惜生命去打仗的,不是吗?亲爱的妈妈,请别再犹豫下去了。我很了解妈妈的苦心,不过,我们不能丢掉他们,我们不能忍下心这么做……”
伯爵夫人听了娜塔莎说的这一番很合情理的话,非常受感动,甚至她的眼睛里也渐渐盈着泪珠了。
“好的,我已经明白了。你们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夫人柔顺地说着,还向伯爵补充道,“亲爱的,我记得有一辆马车全部载着我的衣服,请你吩咐佣人们:把这一辆车里所有的衣服都拿下来吧。”
于是,伯爵一家人都争着要牺牲自己的东西,好多空出一点儿地方来收容几个伤兵上去。
借宿在邻近房子的伤兵们听到这个消息,也纷纷过来请求。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辆载货马车。本来这辆马车装好伯爵的许多藏书,现在只好把这些书籍拿下来,装上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东西。
对于把东西装上马车的事,娜塔莎是无能为力的,但这一次为了收容伤兵,她比任何人都起劲地工作着,而且,比任何人的脸上还充满着活力与喜悦。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连伯爵一家人要乘的篷车在内,共有四辆马车停在伯爵住宅的大门口。
载伤兵的马车,一辆又一辆地离开院子了。
停留在后院的那部车子——载安德烈公爵的四轮马车,这时也出现了。
索妮亚跟女仆们在轿车里替家属们布置座位,载安德烈公爵的四轮马车忽然引起她的注意。
“这是谁的篷车?”索妮亚问。
“咦,小姐,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女仆回答道,“公爵受了伤,昨晚在我们家里过夜呢!”
“公爵?他叫什么名字?”
“他曾是我们娜塔莎小姐的未婚夫安德烈公爵,听说伤势很重,已经在弥留中……”
索妮亚听了这个震惊的消息,立刻从马车里冲出来,奔跑到伯爵夫人那里去。
伯爵夫人穿好了旅行衣服,正在空阔的客厅里踱着步,她的脸上已经显出疲倦的样子。在等候全家人到这里来的当儿,夫人做了启程前的祈祷,请上帝保佑他们。
娜塔莎不知到哪里去了,连影子也没有。
索妮亚报告伯爵夫人关于安德烈公爵的事。
夫人听了,瞠目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刚刚康复的娜塔莎如果知道了这桩事,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夫人和索妮亚只担忧着这件事,甚至忘掉同情受重伤的安德烈公爵。
“娜塔莎还不知道这事,但他要跟我们一道走,一起逃难去哩!”
“糟糕,真糟糕!噢,你刚才说什么……他在弥留中?”
索妮亚点点头。
这时娜塔莎跑进来,告诉夫人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了。
伯爵夫人仓皇失措,望着自己的手提袋,想要掩饰脸上慌张的表情。
娜塔莎望着索妮亚,诧异地问: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有什么事!”
“谎话!一定发生什么对我不好的事。到底是什么事?”机敏的娜塔莎再三追问着。
索妮亚只是叹着气,不回答她的话。正好,伯爵、彼恰,还有许多佣人陆续走进来,娜塔莎也住了口。
大家跪在耶稣圣像前面,开始对圣像画十字,然后,伯爵温柔地拥抱留在莫斯科的佣人们,一个个向他们说着安慰与鼓励的话。
跟随伯爵一家人逃难的佣人们,彼恰发给他们每人一些短刀与猎枪等自卫武器。
老车夫叶非姆是伯爵夫人唯一信赖的车夫,他高高地坐在驾驶台上,神态极其镇静。
叶非姆老头凭他三十年的经验,知道伯爵一家人都乘上了马车了,就命令他的马:“走吧!”
实际上,出发的命令一下来,马车开始行驶以后,他们大约停驶了两次,派人去拿所忘记的东西。
伯爵夫人还在车窗伸出头来再三叮咛:车子在下坡时,要格外留心。
大家都坐好了,轿车的门也关了,所忘记的手提箱也派人去拿来了,伯爵夫人更从车窗伸出头来叮咛过了。
于是,叶非姆老头悠悠地拿着帽子,画了十字。后面马车的车夫们,也跟着他这样做。
“走吧!”
这一次真正的命令下来,车上弹簧发出响声了。车厢震动了一下,轿车开始前进了。
有一个跟班跳上正在行驶的马车驾驶台,他的手里抓着刚刚捉到的一只小猫。
就这样,一长列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往前面行驶着。
当令人留恋的伯爵住宅快看不见的时候,大家画着惜别的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