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吴梅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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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文集十四(1)

序(十)

【文先生六十序】

滇南文先生以计偕入太学,崇祯十六年,天子命为娄人师。娄之人不知师道,二十年于兹矣。自先生至,教以君臣父子之礼,尧、舜、周公、孔子之道,董其怠惰,诫其凌谇,以期于有成,于是远近称为先生。乡大夫之贤者必之先生谒,里中戴白之老,不知诗书者,咸曰:先生君子也。

无何北兵至,在先生之义不可以留,将行,其弟子进曰:先生行固当。虽然,先生所居者职也,其所事者道也,盍谢其职而修吾道乎!先生而无为吾道计也,其为吾道计,先生留。先生拂然作色不悦曰:异哉,二三子之为此言也!吾比者教汝何,若而弃之耶?吾之行也,不可以过今日。其弟子又进曰:先生行矣。滇南去吴万里,过酉阳,上漓水,若是其险也,且又阻兵。今傫然儒者也,将襩被乎越豺虎之径,而弟子莫随,此弃其师矣。先生而行也,愿请从。先生曰:诸君有亲,不可以吾故累。且我固非归也,吾将从苍公游。苍公者,滇人,住吴之中峰,以佛教重东南者也。先是苍公讲《法华》于娄之海印庵,先生以同里而异术,竖义相论难,娄人之知先生与师最深,及是闻之,则大喜曰:先生去我未远也。若乱定,滇道未通者,当请先生还。先生许诺。久之迎诸山中,有以私舍设都讲、布函丈请者,先生放杖而笑,自理其须髯曰:吾已僧服矣。乃即城南精蓝中置木榻,命一童子支鼎爨,尽谢其生徒,杜门不交人事。如是者四年,先生年六十,弟子请一言寿于先生。余曰:滇南天下饶乐地也,丹砂钟乳土所出,珠玑犀象果布之凑,其田也亩数钟,千金之裘不贵于市,无为恶寒矣。且其人以隔绝山海,今犹袭冠带以居,而先生独阻乱不得归,出无车,食无肉,褐以为暖,瓿盎以为储。夫旧国旧都,望之累欷,况兄弟亲戚之洫焉若有亡乎!年齿衰矣,道路长矣,而鼙鼓之声日阗阗者,先生其独且奈何哉?或曰:苍公学道者也,捐亲党,弃闾里,遗世离人而立乎独,以彼视万里犹寻丈也。余应之曰:苍公之所学者佛也,其道如是足尔。先生所学者,尧、舜、周公、孔子之道,其于君臣父子也,仕必守其官,处必归其家,老有所以养,少有所以奉。今先生居此四年矣,庶几师弟子之礼存焉,其君臣父子之道,所不行者盖亦多矣,而谓非先生之穷欤!

抑吾闻之,先生又通卜筮象纬形家者言。夫滇南所产,辄多高人绝学,先生以儒者笼络万物,不名一德,今毁服童发而游于世也,将得乎儒释之合而探其原,于是焉齐得丧,混欣戚,浩浩乎靡所津涯,其为道也,吾又乌足以知之哉?噫嘻!此真先生也。苍公曰:向者吾论难,固自以为勿及也。

【座师李太虚先生寿序】

伟业尝读欧阳文忠公传,见其行事,慨然想见其为人,以为上下千百年,江右儒者学术之盛,未有出于欧阳公者也。独疑其致政之后,不归庐陵,而买田颍上,何欤?盖有宋待臣子之礼为最厚,为之臣者亦恋恋君父,不忍远归故土,而于宛、雒、汝、颍之间,起居朝请,以近于京师。韩、范、杜、富诸公皆然,不徒欧阳公也。

自欧阳公后,江右士大夫咸被服其遗教,凡数百载而有吾师李太虚先生。先生入承明,典制诰,抡文于楚,楚之诗人才士夙负重名者裒然为举首,此欧阳之历二府、司两制,以知贡举得人者也。先生性强直,为台谏所中,隐居白鹿,讲授生徒,天子再召用,决大计,争南迁,深当上旨,事不果行,此欧阳之贻书司谏、贬秩夷陵,力持濮议,为朝论所排者也;先生捃拾累朝故实,抄撮成书,凡数百卷,欲以成一代之良史,好古博物,访求金石篆刻,遇有所好,虽倾囊为之勿吝,此欧阳之修《唐书》,纪《五代》,以其余力为《集古录》者也;盛明之际,词林先达如曾子启、崔后渠诸公,皆慷爽阔达,有诗酒称,嘉、隆而降,则龊龊拘谨以为常,先生则不屑也,居公卿间,兴酣耳热,朝章国故,慷慨极论,诗文挥洒,援接后进,为风雅所宗,此又欧阳之自号醉翁,与石曼卿、苏子美共其流连者也。凡先生之同于欧阳公者如此,而欧阳公卜居颍上,先生亦侨寓维扬。维扬者,平山堂在焉,欧阳公之所游处也,则疑其无不同。而伟业独有感者:欧阳公处全盛之世,天下无事,虽免而家居,犹述其三朝被遇之荣,以夸耀于田夫野老;而先生流离险阻,浮海南还,家园烽火,祸乱再作,仅以其身漂泊于江山风月之间,其视欧阳之颍上,相去固已远矣。虽然,吾师之为人,傥朗而旷远,以视人世之危疑患难,实不足以动其心而损其意气。其之维扬也,与伟业相遇于虎丘,别十五六年矣,其容加少,其发加鬷,握手道故,漏下数十刻,犹危坐引满,议论衮衮不倦,伟业颠毛斑白,自数其齿少于师二十岁,而忧患蹙迫,以及于早衰,窃仰自惭叹,以吾师为不可及。欧阳公晚年自号六一居士,齐得失,忘物我,泊然其无忧,浩然其自适,吾师似深有得于斯者,而所遇各殊;则欧阳为其易,吾师尤为其难也。伟业闻之:古之至人,达生之情,识命之理,无江海而间,不导引而寿,其吾师之谓耶!

【彭燕又五十寿序】

士之能立言者,必需之岁月,以自验其学问之所至。若夫遭遇乱离,而独以其身超然于尘壒之表,则笔之于书者,将为天下后世所考正,其平生之学尤可重焉。

往者余偕志衍举于乡,同年中云间彭燕又、陈卧子以能诗名。卧子长余一岁,而燕又、志衍俱未三十。每置酒相与为欢,志衍偕燕又好少年蒱博之戏,浮白投卢,歌呼绝叫;而卧子独据胡床,燃巨烛,刻韵赋诗,中夜不肯休,两公者目笑之曰:“何自苦?”卧子慨然曰:“公等以岁月为可恃哉?吾每读终军、贾谊二传,辄绕床夜走,抚髀太息,吾辈年方隆盛,不于此时有所纪述,岂能待乔松之寿、垂金石之名哉!曹孟德不云乎:壮盛智慧,殊不吾来。公等奈何易视之也!”其后十余岁,志衍不幸殁于成都;卧子则以事殉节,其遗文卓荦,流布海内,不负所志。余与燕又偷活草间,又六七年于此矣。自顾平生无可表见,将以其余年肆力于文章,顾兵兴以来,流离奔走,神智耗竭,每忆少时读书,不至抵滞,今手一编者终日,覆而按之,不能举其辞。盖余年过四十,而发变齿落,志虽盛,而其气亦已衰矣。追念卧子畴昔之言,未尝不为之流涕也。春初与燕又遇于吴门,问其年则已五十,去余同举之岁曾几何时,而遂迫始衰,日月如流,能不浩叹!已而燕又尽出诗文读之,则余又惊其才之壮而意之新,博闻辩智,有精强少年所不能及者,其生平著述之足以服当时而垂后世无疑也。

昔者吾夫子删诗书,定礼乐,自中古以来,所推者则惟君家老彭,其称之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以此言之,其为多闻博洽之儒欤!后世乃取神仙诡异之说附著其传,以为彭祖,陆终氏之第三子,尧时受封,至商武丁朝尚存,而年且八百。其言荒远不经,搢绅者所不道。然以吾思之,当唐、虞之禅让,夏、商之兴衰,故家旧臣无复存者,上古谱牒失传,年祀莫纪,而彭祖独以皤皤黄发,缀拾前王之旧闻,受其说者,见多识往事,年逾耆耋而有壮容,震而惊之,以为此数百岁人耳,非实事也。老聃东周柱下史,伯阳父、史儋皆先后同官,而聃之书独传,后世且合此三人者为一人,而谓老聃修道养寿,寿可百余岁,或云二百岁,夫彭祖犹是也。

今燕又之诗文,其在天下者,经世代迁改,卷帙尘蠹,后生之徒睹其姓氏,且以为古之贤人,而不知其年尚五十。若令杜门绝迹,不与世通,著书三十年,书成而所纪皆易世之事,日月阔远,见闻绵邈,得无有疑其甲子,不知何代人耶?自古遭兵火而磨灭,如卧子、志衍者不少,而遗民佚叟为造物所留以当文献者,亦往往见焉。余既自力于学,惧弗克,而以勉燕又,有以知其必成,乃因其门人之请而叙之若此。

【黄观只五十寿序】

往余读《碧山集》,知嘉禾黄葵阳先生以省元取高第,入史馆,回翔宫相,几及大用。既而从吾师西铭之门识其孙观只,亦以省元后先踵武,浙东、西夸为盛事,则又吾友大樽所鉴拔而登之者也。岁月云迈,二十余年,观只春秋五十,其同里虞君、谭君等征余一言。噫,余言何足为观只重哉!

昔东汉之世,江夏黄琼偕其孙琬并至宰相,封侯,直节强谏,彪炳史册。运会有盛衰,人世有险易,遂使再世之内,遭遇悬殊。君子读其传,不能无感焉。今以近事观之,词垣宿素,实际休明,雍雍乎清庙之朱弦,明堂之苍璧,《诗》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葵阳之谓也。艺苑名流,忧生坎壈,惴惴乎芳兰之当门,冥鸿之在泽,《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观只之谓也。

观只之为人,能孝友,知大节,不为巽聏邅膜俯仰以从时,又不肯经奇钓名,修跅弛非常之行,遭逢变故,周旋义旧,死生急难,勿易其心。若夫士穷见归之时,有亲在不许之义,阖门百口,累世卿宗,不敢以徇知己刎颈之一言,则其自处权之审已。名高则嫌无可避,地近则义无所辞,收者到门,曲刃在颈,夷神委运,辞色不挠,“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观只其甘之矣。及其免也,不以虑患而囗方为圆,不以违俗而尊己忽物,或柴门绝客,离事自全,或浮湛俗间,与世不竞,盖不夷不惠,可否之间,观只之所处不已优乎!夫生于华胄,少遇名师,家在通都,才称国士,当其驹齿未落,豫章尚小,人便目之以骐骥,期之以栋梁。今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论者且为观只惋惜,余则以二十年来人材凋落,其赍志以往,持忠不顾者不必更论,乃有乘时取宠,据磐石之安,而一朝蹉跌,要领不全,门户破坏者,比比而是矣。观只以穷孝廉优游家巷,关木索不以为辱,辞玄旐不以为荣,其所以全之者,天为之也,讵不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