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辱与余游四十年,当其早岁擅名,为海内人士所推服,乃蕴隆之久而后遇,天之所以佑王氏而光大其堂构,诚有非偶然者。余晚与司空公同事禁苑,先生尝过邸中相劳苦,其交在纪、群之间。王氏孝友敦睦之教,余深知之,故先生家谱成,不远三千里属序于余,而先生之婿陈君来贰吾州,与余故有世谊,其门第在王氏外传中。礼有之:大臣三命以孝行著于州里乡党者,兄弟亲戚僚友执友以及交游备称其慈弟仁信。余虽不敏,窃自附于交游之末,而先生之孝弟在乎此书,不可以莫之征也,爰其意以为之序。
【杨氏遗宗录序】
自后世宗法之不修,而谱系不可复考。其幸而生太平之世,知所讲求者,盖已鲜矣;不幸而遭遇乱离,越在草莽,旷宗阙祀,能复痛其既衰而拯其将坠乎?
余年家阆州杨君尔绪,讳继生,以乡贡誓死教吾州,集州之子弟于明伦堂而告之曰:尔亦知徼福于天者之厚乎?而不思爱敬礼让以报之也!生长江南,不见兵革,于于而居,衎衎而食,乃犹箕帚谇语,耰锄德色,竞其刀锥而弃其姻戚,是因生蕃齿殖,狃安蹈习,以为固然,而不知其德也。余蜀人也,家门崩析,囗祸于贼,盖颠白刃、罹矢镝,无可纪极,而破骸折骨,何所求索,惟有西望长号,顿首於邑而已。求如诸生恩相援而爱相恤,以恬嬉乎故国,又胡可得耶?于是闻者色动,或为之泣下,皆知有杨先生之教云。逾五年,杨君迁去为连江令,出其《乱后遗宗录》授余曰:其为我序之。阆州为蜀之西门,踔远险固,其民得以保涪江,走栈道,在今日犹为完郡,其中贼祸也,以视全川不及十五六,而杨氏之宗所及已如此。呜呼,何其酷也!
先王之世,里有塾,党有庠,日教民以父兄宗族孝友姻睦之道,有不率教者,以法制训齐之,虽有强犷暴鸷之人,犹可不至于禽兽,以故盗贼之源息。后世礼让衰,攘窃起,即其肺腑支属,数传之后,且不知谁何之人,而相争相夺之风日甚;其究也嗜杀而好斗,屠肝碎脑,斫人手足,流血盈前而谈笑自若,以是为乐而已矣。而非先王之仁义礼乐澌灭殆尽,而洪水蛇龙之毒中于人心不如是其烈也。杨君流离奔窜之中,能追溯本支以教吾州之子弟;其为令也,又将推而及之于民,欲以救厄运而化末俗,可谓知所本矣。若云杨氏之宗不至于陨越,此尤其小者。余故推其意为之序焉。
【李贞女传序】
事有不见于《礼经》,先王不以训世,而君子称之,以其过于制而合于道也。《礼》于人子之养亲也,鸡鸣而起,日入而息,请席衽,奉敦協,治饘饣,洁滫氵随,其事至烦且勤矣,而独于女子之孝不甚著。《内则》曰:“妇事舅姑,如事父母。”盖惟恐其不如父母也。妇人内夫家,外父母家,先王垂家法于天下,故于其事父母则略言之,而特举妇德以为训。女子之嫁也,父母祝而送之。其得于舅姑,贻父母令名;不得于舅姑,贻父母羞辱。女子之事舅姑,凡以孝父母也。舍事舅姑无以孝父母乎?女子二十而嫁,出于襁褓之中,离于保傅之手,其去施衿结帨也近矣;事舅姑之日长,事父母之日浅矣。然则有终身不嫁以事父母者乎?曰:有之。子之娶妇,事宗庙,继后世也,古之孝子有不娶以养其亲者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孝子之心,蹈不孝之罪,犹且为之,而女子无是也。威后之对齐使曰:“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乎?撤其环瑱,至老不嫁,以养父母。”古固有不嫁之女矣。而《列女》不书,内仪不载,异常之事,不可以教世而训俗,是以著其实于记,而没其文于经,固未尝不深与之也。
今嘉禾女子李凤,以事父不嫁。父病吁天,感召灵药,有鸟衔果投厥鼎中,饮之乃瘳。年四十七以没,犹以不终养其父为恨。里人惧其后之轶传也,谥之曰李贞女,属余文序其事。《易》曰:“女子贞不字。”不字其果为贞欤?有聘而不字者矣,既纳采问名,以身许人矣,而夫亡,断发剺耳,誓志不行,此其为贞,从其夫言之也。今李氏之志,知有吾父焉尔,斯可谓之孝,不可谓之贞。夫女子之事夫,犹人臣之事君也。得吾君而事之,有死而无贰;不得吾君而事之,洁身守志,其道亦有死而无贰也。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而男女有别。自其为女子,而居室之伦已备,斯可为孝也,而独非贞欤?
【编年考序】
编年者何?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岁,此所谓编年也。编年考之为书者何?以岁系人,以人系事,而日月不必考,则不可谓之编年;然以人之盛衰、始卒、贵贱、贤不肖皆分系之乎年,虽谓之编年亦可也。云间沈坤仙氏实成此书,其子麟,字友圣,以诗名,则余友也。友圣之言曰:吾父名不出里巷,躬耕十年而成此书,顾请先生一言序其简端。且吾父尝以谓麟曰:“吾之为此书,盖以自警,且教尔也。吾见古人之生而神灵,少而颖异,则未尝不早望尔之成也;其或年未强仕,位至三公,揭节垂组,立功立事,则未尝不望尔之显且有所建树也。若夫鹿裘带索之叟,或荷锄终身,或钞书千卷,吾盖以此自勖,而默数其齿,则吾固已衰矣。”麟也再拜受教。今以遭时不偶,父子负耒长隐于田间,而吾之壮盛日已过,吾父之笃癃日已及,将其平生著述无以传示乎来世,愿以是属之先生。
余应之曰:子知古人编年之道乎?夫记载之存疑,传闻之失实,未有不始于年者也。三皇之前,皆万有余岁,其言荒远不经。即其后言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一以为改元,一以为纪岁,则失之讹;文王百岁,武王九十五岁,而谓文以五岁予武,则失之诬。且以孔子之生年卒月,而三传《史记》所载己酉、庚戌、己卯之异其年,十月、十一月、四月、五月之异其月,己丑、乙丑之异其日,其不可考者一也。老聃莫知其所终,或言百有六十岁,或言二百余岁,其不可考者二也。长狄桀如死于鲁桓十六年,而其兄焚如以宣公十五年见获于宋,相去百有三岁,其不可考者三也。以《家语》按之,伯鱼之卒宜在颜渊后,而《论语》说谓在其前,其不可考者四也。夫《春秋》者,编年之书也;《史记》者,继编年而作者也。今以二书参互征考,而其讹舛乃至于此,安知后之史家继千百年而作者,其纪元年表无传闻异辞者乎?又安知名人巨儒私门记载,弟子传述,所谓年谱者,其说果可尽信乎?而沈氏独能佃渔百氏,错综万家,以成此书,其道固非以为编年也。诚以书简脱误,传写乖错,有见乎编年之难,而特借一端,搜罗考索,以辅其所不及;且又父子二人带经而锄,穷居著书,乐道不倦。后之人考其年月,孰谓是书之无所裨益乎?余所以谓之编年者,盖以此欤!其可传也已。
【秣陵春序】
客有问于余曰:《秣陵春》何为而作也?自《华山畿》纪于乐府,而幽婚冥媾,历见稗官,后世犹疑其事。今子之说,非形非影,为有为无,此诙谐滑稽所不谈,而《虞初》《诺皋》所不载者也。得毋乃诞之乎?
余笑曰:是所谓夏虫不可语冰,知宋人之刻楮叶,而不识木鸢能飞者也。今夫阿房阁道,巨丽之极观也,咸阳三月,劫灰具烬;而海中有三神山,以金银为宫阙:二者吾不能定天下之居处。郑女曼姬,娴都雰冶,章华宫中十年不能望幸;而巫山之神女,高唐入梦,得荐寝于君王:二者吾不能定天下之美丽。鱼龙曼衍之戏,西域幻人吞刀吐火;而月中天乐《紫云》一曲,唐玄宗以玉笛吹之,名曰《霓裳羽衣》:二者吾又安能定天下之声音哉?彼夫文人才士,放诞穷愁,怨女贞姬,忧思郁结,惝兮若有所亡,恍兮若有所见,杳矣冥矣,缥缈无所不之矣。况乎侯王则陵庙丘墟,妃主既容华消歇,萧条乎原野,漻栗乎悲风,拏魈之与邻,狐兔之与居,其平生图书玩好、歌舞战斗之娱,虽化为飘尘灌莽,不能有以磨灭也。于是神僧异人从而取之以出其变化,李少君之帐中,佛图澄之掌上,皆是物也,而又何疑于余之说乎?余端居无憀,中心烦懑,有所徬徨感慕,仿佛庶几而将遇之,而足将从之,若真有其事者,一唱三叹,于是乎作焉。是编也,果有托而然耶?果无托而然耶?即余亦不得而知也。
客乃听然而笑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