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潞河畔的油菜花,每逢三月,总是黄灿灿的一大片,开得热火朝天,一塌糊涂。人在菜地里,能冒出半个晃动的脑袋,算是本村的高个子。
在河畔安安分分地晒太阳的小石头,会时不时眯起那一双明亮纯真的小眼睛,向菜地里,那身穿白裙子,相貌俊朗,美如桃花的女孩子偷偷的看看,看完了,心满意足了,又舒舒服服的闭上眼睛,享受那金色温暖的春阳。如果能够有幸,被女孩那芊柔细腻的手玩一玩,那是它们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和最光彩的荣耀。可是,这终究是一个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梦。因为她从来不踏足这方土地。
有时,她也会看着大潞河对面的那个土坡出神,特别是看到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时,她更是无法自拔。很多时候都在幻想,如果自己的背后长出一对洁白的羽翅,她回一往直前,刹那之间就飞到他的身边去。永远的和他在一起,早上陪他看日出,晚上陪他看日落。或者牵着彼此的手,在清幽皎洁的月光下,并排着一起邂逅在平坦宽阔的大潞河桥上。享受着那种美妙无比的静契与浪漫。亦或者,跟随他的脚步,相依相偎,走遍天涯海角,浪迹万水千山。
她父亲是乡里头的一个干事,地位相当不错,前头有大舅舅扫清阻碍,后头有个结拜兄弟打通人脉。人际关系也算四通八达。台面工作也十分出色。前些年头做过不少利国利民的大事,带动了乡镇企业的发展,促进人民经济收入。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改善教育方法。赢得不少老百姓和当地领导人的称赞!在乡政府里混得有头有脸,人民心中越乎众野。
这几年,他对工作貌似很专注。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就往乡政府奔走。对于家里头的事情,很少过问。一律交给张玉玲他妈自行处理。实在处理不好,他才会亲自出马解决。但是每次免不了要和张玉玲的母亲吵架,严重时,他不介意几天不回来。
在工作与家庭的这方面,张玉玲觉得他在乡政府花费的时间是家里的三四倍还要多。对此,她也只能默默地感叹。父亲的性格,从小养成,要想改变他,比登天还难。连奶奶都说不动他,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国家小干部而已。
她袅娜的身子慢慢从菜子地里站起来,突然有了想去大潞河对面的陈玉川家里看看情况的想法。顿足犹豫了片刻,她欢快的走出厚实高窈的菜子地,顺着一条狭窄的,凸起来像瘦狗背样的土梗走上大潞河去。
迎头,正赶上去县城的陈玉林,由于陈玉林走得匆匆,低头猛进,差点把张玉玲撞到。幸好她及时刹住脚步,快速的向后退了一步,才避过了被陈玉林撞倒的危险。
“玉,玉林哥,你,你回城里了?”张玉玲有些紧张,同时也有着害怕,眼睛不敢多看陈玉林。显得有几分恐慌的问道。
“嗯。”陈玉林嘴巴都没张开,就用鼻子里的声音回答。只顾着往城里的方向赶路,自然而然的忽略了张玉玲的问候。脚步迈得很快,几分钟就转过大潞河前头的油菜地,消失在了蜿蜒曲折的黄泥路上。
张玉玲看他走了,心里有点不安。前几天他家被偷了四万多元钱,这会儿去他家合不合适呢?
这个问题是从陈玉川家被偷的那天思考的,到现在她都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徘徊不定的大潞河沧旧现出白沙的桥面上走过来走过去。青葱细致的手指头轻轻咬在雪白整齐的牙齿上,思量着自己该不该去看看。她去的主要目的是怕陈玉川出了什么事。
“陈玉林,你个畜牲,畜牲,你给我回来!回来呀!”陈玉林哭喊着,一边跑一边擦眼泪。一边追着那早已经消失在大潞河前头陈玉林的余影。
“玉川,玉川,你怎么了哩?”张玉玲抬起头,惊喜交加,赶快走过来站在桥中间,拦住伤心难过,马不停蹄的奔跑上桥头来的陈玉川问道。
“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牲,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要跟我们划清界限。弃我爸妈于不顾……”陈玉川停了下来,声泪俱下,无助地跪在苍朗朗的大潞河桥面上。嘴唇颤抖得青青的,眼眶又红又肿。脸色苍白。满眼失望和悲愤的看着陈玉林冷酷无情的,绕过山岗,渐行渐远的背影。牙齿都快咬碎了。
“玉川,你不要难过。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你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即是再大的困难我们也可以战胜的。你不是还有我吗?”张玉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对自己心爱的人讲出这句话来。刚一说完,全身的血液都一下子沸腾起来,脸红到了耳根子。她不知道陈玉川有没有听清楚。害羞的余时,悄悄的瞟了他一眼。看到他泪流不止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心中一阵失落感升起。这样的勇气,那得酝酿多久才可以积蓄出来。更何况她是文文静静,性格内向的一个女生。平日都很少和别人说话的。
“天呐,苍天呐,你劈死陈玉林这个逆子吧?你劈死他吧?他忘数典忘祖,忘恩负义,猪狗不如,连自己的爹妈也可以不要……他大逆不道啊。”陈玉川嚎啕大哭,悲伤之至,仰天流泪,拳头无数次狠狠的撞击在坚硬如铁的水泥地面上。皮肤都撞破了,关节处鲜红色的血液沿着手指头源源不断不断的流下来。滴落在桥面上,触目心惊。恐怖吓人。他好像没怎么听见张玉玲的那番话。
“玉川,你快别哭了哩,男儿流血不流泪。快起来,给别人给别人看了闹笑话哩。”张玉玲的热情似火,看着心爱的人如此痛苦不堪,她的眼泪也在眼眶子里悠转。随时有可能会无声无息的滑出眼眶来。虽然她努力克制。可毕竟是对玉川动情太深了的。
“你怎么会知道哩?我爸妈含辛茹苦的把他养大,供他上大学。受了多少苦,多少累?他如今就这样一走了之,让他们如何承受呢?”陈玉川哭啼的声音稍微减缓,但情绪更低落,悲伤地看向大关口空荡荡的峡谷,对陈玉林在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陈玉林的所作所为让他彻底绝望,彻底心寒。
“唉!”张玉玲轻轻叹了口气,道:“随他去吧。强求不来,就不要强求。就算他留下来,又能给你爸妈带来什么呢?”
“这个我不计较,去留那是他的事,我气不过的是,家里才发生这种事,他却为了要赶回去陪一个女人过生日跟我爸妈彻底闹翻。还说我爸妈是故意把钱弄丢的。你说他过分到这种地步。”陈玉川刚平息下去怒气又沸腾起来。拳头捏的紧紧的,眼中的愤怒能把人吓住。
这个时候,大潞河前头,走来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水蛇一般的腰条,柳眉杏眼,粉黛桃花,怎么看都找不到一点瑕疵。一身惹人注目的青衫连衣裙衬托着她完美无缺的身材,一双华丽耀眼的红色高跟鞋更是让她气质超凡。她快步走过来,伸出雪白修长的手,明眸善睐,对陈玉川微微一笑,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一个大男子汉的,怎么就跪在地上呢?你看,手都弄破皮了。”陆佳琪心疼他,从自己秀气肩膀上把挂着的黑色包包拿下来,掏出一块洁白干净的手绢给他把受伤的手包扎好。
“唉。不说了,不说了。”陈玉川无奈摇头,满怀伤情,对此感到无话可说了。一个连自己父母都可以抛弃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就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瞧不起农村人的女人。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女人。
“这位妹妹是?”陆佳琪目光移动到张玉玲那恬静的脸上,问道。
“你好,我是张玉玲,玉川的同学。”张玉玲表面是微笑,内心确实一片怅然若失。看陈玉林和这女子的走得这么近,不出意外的话,十有八九应该是情侣关系了。
“你好!我是玉川的女朋友,我叫陆佳琪。”陆佳琪笑着主动跟她握手。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满含笑容,大大方方的,一点城市人的高姿态也没有。反倒显得平易近人。
“张玉玲,我们得回家看看我妈去哩!就先走了。”一阵沉默之后,陈玉川开口对张玉玲说道。
“我妈做好了早饭,要不去我家吃再走嘛,这里离我家不远。耽搁不了的。?”张玉玲强露笑颜,假装热心肠地挽留道。
“以后有机会再来,这头事情要紧,我们就先走了。”陆佳琪优雅高贵的气质不减,挽着陈玉川的胳膊,对张玉玲笑了笑就走了。
张玉玲目睹他们慢慢消失在大潞河尽头的身影,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是无论何时也想不到,陈玉川在她之前交上了女朋友,而且还是城里人。就拿她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来跟自己作比较,两者之间的差别犹如天堑鸿沟,永远都无法逾越的距离。不过她也不甘心,不论怎样,她也不比陆佳琪差,比家庭,她家是小镇上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比财富,她家也是鼎鼎有名的万元户。比美丽,比身材,她分毫不比陆佳琪差,凭什么她就能得到陈玉川的爱情。而陈玉川却对自己的一往情深视而不见呢?她实在想不通她哪里比不上陆佳琪。
大潞河底下奔涌欢腾的流水一泻千里,河畔的芦苇摇曳百合。冷风扶起她柔光滑顺的长发,俏丽的面孔中,满是忧伤。她顾不得擦干眼泪,恍惚间转身背对,迈开步子,踉踉跄跄的走下大潞河的桥头,下到油菜地里的一块空地上,躺下去。看着湛蓝如海的天空,默默地流眼泪。尤其看到双双对对飞过晴空的鸟儿,她心里更是痛苦无比。昨日她最心爱的人,今日就要与别人双宿双飞。叫她心里怎么平衡呢?越想她的眼泪越不争气,顺着眼角就到耳根子,头发都浸湿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难过,最伤心,最悲惨,最可怜的人,这世界已经没有谁能够比她更不幸了。
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她觉得现在能够帮得上她的人只有从小就百般呵护的张东强了。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妹,但感情要比亲兄妹都还要亲。从小大大,张玉玲一旦受到别人的欺负,张东强是最为积极为她出头的一个。是她一生中,目前最关心疼爱他的人。去找他帮忙,他应该不会拒绝的。更何况,去年还是张玉玲的父亲通过同事间的关系,让张东强当上中心校的校长的。就凭这一点,张东强就算再不愿意,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想到这里,她几乎是一跃而起,一头冲出油菜地,就向张东强家里跑去。能够挽回这段美好的情缘,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事情呢?对于一个痴迷于爱情的人来说。
张东强开着一辆自行车,刚停到院里,自行车支架都没放好,就看到张玉玲狂风野马一样向这里跑来,他快速从车上下来,把自行车放靠在墙边,急急忙忙的跑出院子,迎上去,喊到:“妹子,出啥事了?跑那么快哩?”
“没事没事。”张玉玲跟他摆手,放慢脚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走过来说道。
“没事跑那么快干嘛呢?吓我一跳。”张东强努力拍着胸脯,表示受了不小的惊吓。
“高兴嘛!”
“高兴?难道你爸升官发财啦?”张东强高高的个子,皮肤很黑,剪个平头,穿着一身有模有样的西装革履,说话也是神气十足的。一个柯基老是放在胸口处的口袋里,害怕别人不知道他用了柯基。他的那辆自行车是前几个月他的岳父大人送给他代步的。说是有个车,一来去县城和学校的时候方便。二来,他媳妇刘巧儿现在有了身孕,不方便走路。买菜这等重任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没有个车子不行。
“哎呀,你怎么就记得升官发财呢?”张玉玲很不高兴的白了他一眼,道:“我这不是看嫂子怀上了,过来看看嘛。”
“哦,原来是这事儿!”张东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把张玉玲请进家里就坐。
张东强家里布置得很有讲究。二米多高的墙壁。前面挂着一块钟表,后面是一块扁。扁下面是一张很宽的床,床的对面是一个黑白电视机。还有一台缝纫机。四大件基本上是齐全了的。乡里这样的家庭不多,除非家里有钱,或者有势力。否则的话,那是一辈子都得不得的东西。
他平日里骑着自行车从乡里过,很多年轻妇女都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一些春心荡漾的女孩子甚至会暗送秋波。对他献殷勤讨好。这点,让他非常自豪。非常有成就感。
张玉玲家里不缺这些,进了屋子就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的,伸了个懒腰,咂了咂嘴。等张东强把电视机打开,坐到他的边上一张比较矮的木板凳上,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咋不见嫂子人呢?回娘家了吗?”
“没有,她说在家头闷得慌,出去跟癞头家婆娘款白话去了。哦,对了,你不是要去看来她嘛,我出去吆喝两声,让她转回家里。”张东强说着就要出门去叫她媳妇刘巧儿。张玉玲一把抓住他,道:“不用,不用,嫂子难得找个人说话,让她开心点。我有个事情要跟你商量商量。”
“啥子事情,等我把饭做起,商量好了好合吃饭哩。”张东强又要想去厨房淘米做饭。
“哎呀,大哥,几分钟耽搁不了你做饭。你坐下我给你说。”张玉玲站起来,硬是把张东强拉回到板凳上。
“妹子,有啥事你就说哩。”张东强坐回板凳上,掏出口袋里的草海烟点燃抽起来。
“你,你能不能……唉呀。”张玉玲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说嘛,到底怎么哩?”张东强吐了一口烟,看到张玉玲吞吞吐吐的样子内心闪过一丝不安。
“你能不能把陈玉川他爸的教室下了。”她感觉到说这句话的时候,脑袋瓜嗡嗡作响,仿佛被天空的雷电击中。脸上不由自主的泛起一片羞红。
“妹,妹子,陈玉川家老爹惹你了?你要下了他的老师。”张东强惊讶,感到莫名其妙的。无缘无故的,张玉玲为什么要来跟自己说这事情哩?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哎呀,你问那么多干啥,你直说,答不答应?”张玉玲不耐烦地看了看张东强,脑海中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万一有一天东窗事发,那岂不是使得其反,自讨苦吃吗?可是如果不这样做,万一陈玉川的家里一旦富裕起来,他不就很快和陆佳琪结婚?那么,她的一片痴心,岂不是要付诸于水?她都矛盾了。
“平白无故的,你叫我怎么下得了手哩?而且他家前几天刚刚被偷,这个时候下他的教师,这不是落井下石嘛?我不做。”张东强很生气,腾的下一站起来,严词拒绝了张玉玲的要求。他想,纵然自己位高权重统领百师,但总不能因为疼爱她张玉玲砸了自己的饭碗吧?再说,陈玉川的老爹在乡镇上也颇有名气,号召力强,深得人心。干事能力强,教育方法先进。怎能稀里糊涂的把他下了呢?万一引起公愤和社会舆论。最后受罪的还不是自己,没必要为了张玉玲和陈玉川之间的事情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她张玉玲始终是女娃,总要嫁出去。对自己的人生没多大帮助。
两者之间衡量一下,他就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对他有利的这边。这年头,什么兄妹之情,什么正义使者,对他来说简直是无稽之谈,不足为道的事情。
“帮不帮?”张玉玲也看出了他的意思。恼怒地站起来,以呵斥的口味问她。
“不帮!”张东强脸色很难看,直接拒绝。目光盯着窗外,鼻孔里的气流起伏不平。一会儿粗气,一会儿细气。健阔的胸部也跟着起伏。
“哼,白眼狼,你能有今天还不是我父亲的功劳?没想到你这么忘恩负义!哼,回头我叫我爸撤了你的职。”张玉玲怒气冲冲的,狠狠的一脚踹开板凳,走出门,使劲砸了门一下,头也不回的往家走。
“我帮!”张东强屈辱地大叫,“你是祖宗,我帮你下了他的老师还不行吗?”
“算你识相。”张玉玲破怒为笑,没有再回张东强家里去,自由自在,高高兴兴的,哼着一支小曲,蹦蹦跳跳的走过田埂,志得意满的回家等张东强的消息。
张玉玲这一砸门,那可是惊动了附近不少人。刘巧儿更是吓得不轻,正和癞头家媳妇聊的开心,却听到家里传来一声巨响。当即就抛开话题,往家里走。
一进门,看见张东强板着脸,骂骂咧咧的坐在板凳上。她感到很奇怪,以为出了什么事。小心翼翼的问道:“强子,咋回事哩?”
“哎呀,早晚被这个小妖精逼上绝路!”他气愤地说道。
“咋回事嘛?”刘巧儿担心地想着他,蹲在他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问道。
“张玉玲因为不知道和陈玉川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要叫我下了陈玉川他老爹的教师。你说我能不气哩?”张东强把刘巧儿扶到板凳上,火气未消。牙齿磨的吱吱响,脸上的肉皮绷得紧紧的。
“哎呀,这妹子也真是的。一个女儿家,搞什么名堂嘛?”刘巧儿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看到张东强这般恼火,她也猜到多半没好事。
“这都不算,可恶的是她居然搬她老爹来压我,你说我气愤不?”张东强越说火气越发,满屋子都是他的余声在回响。似乎再大声一点,这个砖墙房子就会奔溃毁灭。
刘巧儿也不好多少什么,怀有身孕的她既不能生气,也不能受难刺激。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儿她就回到房间躺下来。她不想因为别人的事情影响到孩子的成长。不然就是她的过错。
张东强也不再发火了,人在屋檐下,那能不低头呢?为了不得罪人,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