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默然半晌,才开口道:“这几天我药房中公事很忙,回来极晚,不知光裕还天天来不来?”薛氏笑道:“他是你至亲,就天天来望望外祖母,也是他一片教心,不会有甚么事的,你别多疑心罢。”如海不言,解衣自睡。次日仍出去办事。薛氏待他走后,把松江娘姨唤进房内,吩咐他道:“从今天起,陈家少爷到这里来,若和新奶奶讲话时,你不必再站在旁边。倘在房内,你索兴替他们放下门帘,也不必窃听他们的说话,尽避得开些。”松江娘姨道:“那天奶奶不是教我留心听他们讲什么话,天天回来告诉奶奶知道的吗?如今怎的又不要听了?”薛氏道:“你莫管他,只顾依着我的话行事,我自有道理。”松江娘姨不敢多言,走出房外,口中咕哝道:“人说十年三反覆,我家这位奶奶,一天工夫,也不知有多少变卦呢!”
薛氏听得真切,也不理会。松江娘姨径到李氏房中,见光裕还没有来,只有邵氏坐在床前,陪着病人,自觉没意思,随口假说太太可要用茶?邵氏因李氏脑部受伤不能起坐,一坐起便要头眩。如海既不肯延医,下人又怠于服侍,只得亲自侍候在旁,以便递茶递水。如今听得松江娘姨问她茶水,颇出意外,慌忙赔笑道:“多谢你,太太才吃过茶,暂时不要。”
松江娘姨乘间退出外面,坐在客堂中等候光裕来家,好遵着薛氏命令行事。这天光裕仍到傍晚时分才来,他晓得李氏因伤头眩,自己买的膏药,未见功效,急切不得个孝敬法儿。今天偶见报上登着中法大药房艾罗补脑汁的广告,忙去买了半打,兴匆匆的捧着,送到钱家。走进门也不先往老太太处问安,一脚走进李氏房内,放下药包,掏出手巾,抹一抹额角上的汗,笑嘻嘻对邵氏道:“那天的药不灵,今儿这个药,治头眩最有效验。”说时便把药包打开,将补脑汁取出,一瓶瓶陈列在邵氏面前。自己拖一张凳在她旁边坐了,面有德色。邵氏因他前回买的药膏,满口灵验,用时非但无益,而且有害,此时不十分相信,见他来意甚盛,却之不恭,只得含笑称谢。光裕得意非凡。外面松江娘姨见他二人促膝谈心,即忙偷把门帘放下,蹑足走到客堂里。不道客堂里有一个人站着,却是他主人如海。松江娘姨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倒被他吓了一跳。如海低声问他:“适才进去的是谁?”
松江娘姨回说是陈家少爷。如海变色道:“他现在哪里?”松江娘姨答道:“在李家太太房内。”如海颤声道:“房中还有何人?”松江娘姨道:“还有新姨太太一个,别无他人。”如海听说,脸都青了,更不多言,大踏步走进里面。松江娘姨见势头不好,慌忙上楼报告薛氏去了。如海走到李氏房门口,见门帘垂着,格外生气,暗想不知他们青天白日在内作何勾当,意欲直闯进去,看个明白,又恐他们规规矩矩的坐着闲谈,不做坏事,自己盛气而入,无可发作,反难下场,只得先将门帘揭起一角,向内张望。只见邵氏与光裕犄角而坐,桌上放着许多玻璃药瓶。光裕手指一瓶,似乎在那里讲仿单给邵氏听。邵氏点头微笑,夹着床上李氏哼哼声,并无别样举动。如海见此情形,火气已平了一半。暗说幸亏我不曾冒失,他二人并没调笑,我若一团火的闯了进去,岂不彼此难以为情。想罢便要回身,忽见薛氏站在屏门口,满面笑容,对他招招手。如海走至跟前,薛氏问他看见什么没有?如海道:“没什么。”
薛氏笑道:“你也太聪明了。别人不是痴子,有老婆子在旁,任你怎样急色,也决不致干出什么把戏来。我且问你,你和那人相识之初,可是也当着老婆子干的事吗?”如海想起前情,不觉赧颜一笑。薛氏又道:“最奇怪的,那年老婆子跌坏了腿,你才和她相识。今年老婆子跌破了头,光裕又和她相识。大约这老婆子专把跌伤作她媳妇偷人的引子的。当年她儿子娶她时,不知那老婆子也曾跌伤什么没有?”如海还未回言,薛氏又道:“你当日因老婆子受伤,请她进医院。如今光裕因也她受伤,请她吃药。你请她进医院,怀着满肚子鬼胎。光裕请她吃药,却是一腔的好意,你不要弄错了呢。”
如海被他一语提醒,顿时又怒气勃勃,回身便走,薛氏将他一把拖住道:“你往那里去?”如海道:“我到房里把那不怀好意的小畜生赶出去。”薛氏道:“呸,亏你还是个办事的人,连这些都不明白,光裕虽然别有所图,但并没有什么凭据,你也不能破开他的心肝来化验。”如海怒道:“怎说没有凭据,他送药便是一个凭据。”薛氏笑道:“这句话只能你说,人家万万听不进。他因李家的老婆子受伤,你没给她请医调治,故而买药相送。说出来谁不道他是一片好意,你怎能说他送药就是引诱你小老婆的凭据呢?”如海顿足道:“照你这般说,难道由他两个搅去不成?”薛氏道:“那就要你自己放些治家手段出来了。不过光裕一方面,万万不可得罪,给你姊姊知道生气。”如海道:“呸,你们女流之辈,有何见识。就使我不当面打发他,也决不许他两人再在一房间内捣鬼,你瞧我的手段便了。”
如海说罢,洒脱了薛氏的手,走到外书房内,气愤愤的坐下,抽出一张信纸,磨了一砚池墨,执笔在手,想写封信给光裕,教他远处他方,不必再来缠绕。又因光裕是读书人,不容易打发,自己生意信虽然写惯,但对于读书人的信,从没写过。况且这封信和办交涉的公文一般,稍有不妥,定遭驳回,不能不加倍慎重。好容易思索多时,才勉强凑成了一封信,自己默念一遍,觉得言言有理,语语中肯,不由的自己点头称妙。也不另加信封,就教松江娘姨拿进去,交给陈少爷观看。松江娘姨依言,送到李氏房内。那时光裕还同邵氏讲着话,见松江娘姨递给他一张字纸,不知就里,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君子自重。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男女授受不亲,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汝我叨在至亲,况我乃汝之舅父耶。汝小舅母年轻无知,汝宜原谅之也,汝不能转念之也。汝若转念之,是禽兽而男盗女娼者也,可乎不可乎!今与汝约法三章,汝来我家,客堂书房,汝可坐也。老太太房间,汝可进也。舍此之外,汝不能去也。如欲去者,面斥莫怪矣,勿谓言之不预也。切切此白。钱如海鞠躬光裕看了,不解所谓。思索多时,才知他用意所在,不觉面涨通红,忙将信纸揉作一团,塞在自己裤袋内。邵氏问他谁的信?光裕回说不是信,不知松江娘姨在哪里拾来的一张旧字纸儿,毫无意思。说着站起身道:“我还有别事,就要去了,这药你每天三顿,调给你家太太吃,不可间断。吃完之后,可教松江娘姨带信,我再替你买来。”
他说这句话,隐含着自己已被如海干涉,不能再来之意。想起数月苦功,化为流水,不禁一阵心酸,几乎流下泪来。邵氏那知其意,只答应了一声慢请,光裕出房,也不上楼辞别薛氏,急急走出他家大门,回转身把右手紧紧握着拳头,向内空打了几下,学着翠屏山石秀的口吻道:“我再也不来了。”里面如海亲见光裕走了出去,知是一封书的妙用,心中暗喜,得意洋洋的走进李氏房中,在邵氏面前一立,手指着台上的药瓶道:“这东西从何而来?”邵氏冷冷的答道:“都是你外甥光裕拿来的。他虽然一片好意,我却不敢再用他的药了。”如海冷笑道:“你怎知他是一片好意,看来他待你好得很呢。”
邵氏一怔道:“少爷,你这句话从何说起?他为什么待我好?我与他有何关系?他不过是你的亲戚,因见老的有病,送了药来,你说他不是好意,难道倒怀着歹意不成?”如海道:“这有什么不容易明白的。譬如有个男子,对着一个女人,今天送香水,明天送花粉,面子果然是一片好意,请问他暗底里究存着个什么意思呢?”邵氏听说,气得面色改变道:“他送的是药,怎能以此相比。况且这药又不是我吃的,他送了来,我怎能不受。若不受他,岂不得罪了你家的亲戚!你若怕他不怀好意,为甚么不教他不上门呢?”
如海道:“对咧,适才我已写条子给光裕,命他不必再来。他从此以后,未必再有这张老面皮进门,只愁你记挂他没处相会罢了。”邵氏怒道:“你今儿这些疯话,究竟从哪里说起?谁又记挂着什么?”如海呵呵大笑道:“梅子已经黄熟了,还要卖青呢。好规矩的人儿,当年怎样和我相识的?”他这句话不打紧,只气得邵氏浑身发抖,无言可答,心中只觉一阵难受,两行珠泪,不知怎的,从她眼眶中直冒出来。如海冷笑一声,径自回身出房去了。邵氏放声大哭。李氏本已睡着,此时被邵氏哭醒,睁开眼睛说:“咦,好端端的怎又哭起来了?人生在世,心须要放得平,你不想想,当年我二人何等困苦,自你嫁了这里少爷,才得有吃有穿,色色受用,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时常啼啼哭哭,若被少爷看见,岂不生气。快快放安分些罢,免得累我这口老米饭吃不成了。”
邵氏听了,益发难受,也不做声,自己拭干了眼泪,向李氏点点头道:“娘睡一会罢,我上楼去了。”李氏道:“上楼也好,但你千万莫再哭了。须知少年人都有一个喜星,喜星最怕的是哭。你若天天多哭,把喜星吓跑了,那时交着晦气星,可就一生一世,没得过快活日子咧。”邵氏并不回答,低着头出来,预备回到自己房中,痛哭一场,以泄胸中闷气。她卧房本在楼上,上楼时须从老太太房门口经过。老太太见了她,高声道:“新奶奶,这里来。”邵氏不敢不依,应声入内,见老太太正靠着窗摺锡箔,面前点着一枝香,这是老太太日常的工课。大凡老年人,多有一种迷信。老太太自信天年不远,深恐在阳间虽有儿子赚钱给她用,到了阴司,没人赚钱养她,所以趁自己尚在阳间,把儿子给她零用的钱,买了许多锡箔,先行积蓄,预备死后,在阴司做一个鬼财东。她这银锭制造厂开办以来,出货着实不少。大筐小篓,也不知藏着多少。而且只只锭内,都有她亲口念的心经。据说有锭无经,阳世虽没分别,到了阴间,就大有高下。譬如银子没有成色,用时不免折扣。老太太格外考究,亲自加工制造,所以没一只不是银水充足,杂色全无的。闲话休提。再说邵氏走到里面,站在老太太旁边道:“太太唤我何事?”
老太太道:“今儿老的头上好些吗?”邵氏道:“好虽好些,但仍抬不起头来。一抬头便要头眩,不知是何缘故?”老太太叹息道:“年纪大了,最怕的便是有病,一有病很不容易脱身。你们少年人说来不信,待到我们这般年纪,就能尝着这老病颠连的滋味了。”说时抬头见邵氏面有泪痕,惊道:“你莫非哭过了么?我知道了,大约你为着老的有病,心中伤感唉,这又何苦呢。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暂时病了,慢慢自会好的,你年纪青青,何必哭坏了自己身子。”邵氏口虽不言,眼泪又夺眶而出。老太太见了,越发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忽又转念道:“是了是了,看来又是如海欺侮你了。适才我见他夫妻俩鬼鬼祟祟,在我房门外讲了半天,我因耳聋,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想必又是商量欺侮你的法子。可怜你小小年纪,怎经得起人家暗算。但是吃亏人常在,为人作事太奸恶了,老天不能容的,我劝你暂时忍耐,只消张大了眼睛,看那人的结局便了。”
邵氏听说,才知如海又听了薛氏谗言,将她凌辱。幸亏老太太明言点示,不觉悲感交作,泪下如雨。老太太百般劝慰,邵氏才收涕回房,一个人独坐呆想,觉得如海虽轻信谗言,但对待自己,未免太过。他重提当年故事,明明说我和他相识,也不是明媒正娶。即能相识他,难保不相识别人。这一拳固然打在我痛处,但他全不想那时我还寡居,他自己百端诱惑,我因他用情极厚,难以自持,才与他有了这段痕迹。如今我已嫁他,而且光裕又是他至戚,分属小辈,我一误焉肯再误,他不该行意将我刻薄,夫妻情义全无。加以薛氏笑里藏刀,鬼计百出,当着面甜言蜜语,转了背暗箭伤人,真令人防不胜防,这种日子,如何过得。依我意思,便该早些自谋归宿,免得将来再受磨折。无如丢不下老的,我一去教她如何度日。她为人作事,又十分糊涂,不明好歹,只图得过且过,说的话很不中听,而且惹祸招非,往往闹出岔子。现在这场病,无药无医,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痊愈,这里只有老太太一人,和蔼可亲,出言吐语,仁慈得体,看待自己,也和自家儿女一般。自己还亏了她,才能站得住脚。不然,准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可怜邵氏一个人胡思乱想,以为有了老太太,知便是泰山之靠,岂造化弄人,偏要把她这座靠山推倒,才觉快意。
这夜老太太吃罢晚饭,回房时偶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交。她老人家素有痰疾,不时发作,此时身子向下一倒,这块湿痰也就借题发挥,直拥上来,将喉管堵住,老太太顿时厥了过去。众人慌忙将她抬到床上,竭力救治。邵氏正在李氏房中伺候她晚饭,闻声出来,帮同叫唤。不多时,老太太悠悠醒转,开眼对众人望了一望,重复闭下。薛氏听她喉际呼呼的痰响,很觉有些害怕。这时候才只八点多钟,如海坐着包车出外应酬去了,家中尽是女流,彼此面面相觑,无法可施,只可坐待如海回家,再待延请医生。不料老太太喉间的痰声,越响越利害,响到后来,竟和木工锯木的声音一般无二。约有一顿饭工夫,老太太忽然圆睁双眼,挣着要坐起来。薛氏慌忙上前搀扶,老太太用力洒脱,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握住了邵氏的玉腕,颤声道:“我要去了,只可怜你……”说到这里,喉管中的一响,两眼发白,身子向后一仰,霎时又厥了过去。众人齐齐叫唤,薛氏因老太太方才不曾理她,反同邵氏说话,心中很不受用,站在旁边,看他们叫唤,自己并不开口。可怪老太太仿佛知道的,因这一回少了一个人叫唤,便赌气不肯回来。从此一厥,竟溘然长逝。众人叫唤多时,见已不救,才放声大哭,邵氏肝肠寸裂,直哭得死去活来。正是:已痛失身联怨偶,何堪挥泪哭慈姑。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