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姑太太道:“虽然这般说,但据我看来,一定是你缠错的,凡事终要想想前后。老七为人,平日真是阿弥陀佛,规规矩矩的,既不轻狂,又不奢侈,我们常背地里说你娶着这位姨奶奶,真是好福气。岂有数日之间,变到这般地步之理。晒台上那个男子,想必是邻家那班痴心妄想的杀才,见她夤夜烧香,乘间偷窥。又因她孤身一人,所以色胆如天,逾栏调戏。这原是那一边的不是,老七乃是一个女流之辈,自己无力抵御强暴,论理她受了别人欺侮,你做丈夫的,应该帮她出场,才是正理。如今你反将她凌虐,岂不教老七两面受委曲,更难做人了么!”尔锦道:“姊姊,你这些话,都是听了她一面之辞的缘故。总而言之,她平日果规规矩矩,就不致有人调戏了。”
李姑太太道:“这句话你就错了。莫说老七这般年青,就是我今年三十三岁了,说也笑话,那一天我往杭州,坐的是头等火车,同车有个少年,至多不过二十来岁,穿的衣裳,也像是个上等人物,对着我们怪眉怪眼,很令人见了作呕。我还道他转甄小姐魏家的二人念头,故而并不在意,谁知他后来忽然向下人们答话,却故意问我名姓。到了杭州,跟我们住在一个下处。我们烧香,他也烧香,我们游湖,他也游湖。我们逛公园,他也逛公园。般般学我们的样。看他也多花了不少钱,我因他跟来跟去,太讨人厌了,禁绝下人们同他答话。他还心不肯死,我们回来这天,他也趁火车跟到上海,看我们上了汽车,他才两眼白洋洋的走了。可知近来一班男人,往往一厢情愿,不管别人品行如何,意见怎样,他们得孔便钻,教做女人的遇见这班杀才,却也无法对付,又何能单怪老七呢!”
尔锦笑了一笑道:“姊姊莫帮她辩护了,我看她一定不规矩,所以我决计将她处死,或者将她送往无锡去,决不能留她住在上海,丢我们姓康的脸咧。”李姑太太道:“这个如何使得。若将她处死,人命关天,说出来岂不罪过。若送她到无锡去,怕不又像那年一般的故事吗!”尔锦仰面一笑,李姑太太见他笑容中,带着一股恶气,面色发青,两眼凶光外露,不觉毛骨悚然,劝他不可如此,为人作事,须要留一点余地,为将来子孙地步。尔锦只是冷笑,忽然道:“既然姊姊这般说,就请你替我处置。除了这两桩之外,任你说一样便了。”李姑太太知他用意所在,便道:“你决计不要她了?”尔锦点点头。李姑太太又道:“既如此,你何不让她出去呢?”尔锦道:“这个也使得,横竖她现今不在家里,你教她就此不必回来便了。”李姑太太笑道:“出去也不是一句话就可了结的事,她不是还有存在你处的钱,和一切衣裳首饰么?少不得也要清理清理的。”尔锦变色道:“姊姊你听她呢,她哪里存什么钱。就使有些,也不过她当日在堂子里时,我花给她的钱,至多不过数千之数。历年她买长买短,东玩西玩,早已贴补家用贴完了。衣裳首饰,也大都是我买给她的,她现在既要出去,难道还想带着走么?她不想想,设如我将她处死了,这些东西,她还能带到棺材里去吗?如今我留她一条性命,也是瞧你姊姊面上呢。”
李姑太太听他说的话,太不讲情理,未免有些动气,和他争论许久。尔锦自觉钱财首饰,尽数吞没,于情理上说不过去,才答应还她衣饰,存款分毫没有。李姑太太无奈,回到曹公馆,向如是说知。如是事到其间,也无法可施,只得应允。后来虽然将衣饰要出,内中有些贵重的,已被尔锦吞没。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不提。再说云生这天早上,逃出公馆,奔到玉娇那边,直陪她吃了晚饭,心恐家中少奶奶怀疑,又想回家一行,玉娇不肯放他,说:“昨天你自言回去将家事交代清楚,就可天天在此陪我,不必再回家去,因何今儿第一天,便要回去?我偏不让你走。如果你心中掉不下那边请你去了不必再来,免得教人一会儿有人陪伴,一会儿没人陪伴。一会儿热闹,一会儿冷静,很没趣的。索性你去陪少奶奶热闹热闹,让我一个人冷静罢了。”说时,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儿,一闪一动,似乎眼泪就要滚出来的光景。云生见了,好生心疼,忙把双手按在她肩膊上,赔笑道:“呀,我不过和你说一句玩话,你又当真了。如果我真要陪她,今儿大清早起,凉飕飕的,我还肯到这里来么?自然陪你几天,再慢慢的回去,你放心罢,我决不丢你受冷静的。”
玉娇听了,才转悲为喜。云生见她欢喜,心中也觉适意,但还恐少奶奶见他一夜未回,不免发生交涉,因此暗地里颇为提心吊胆。其实少奶奶一方面,恰因李太太回来,谈起尔锦的蛮而无理,大家都替如是不平,一面吸烟,一面说话,不知不觉之间,已将上半夜消磨过去。吃了半夜餐,询知云生不曾回来,只当他和振武等征逐未毕,毫不在意,三个人依前同榻安睡。次日,云生在玉娇面前推说找寻振武,出来掩回家中,私向娘姨跟前打听,知道少奶奶昨夜并没讲甚么,心中暗暗欢喜,走到房里,见她们高卧未醒,不敢惊动,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放胆前去陪伴玉娇。岂知这一夜,他虽然放了心,少奶奶这边却动了疑。她因一连两天,没见云生的面,心中颇觉诧异,叫那娘姨进来,问他少爷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出去?我在杭州的几天,他作何举动?大凡一户人家的下人,约分阴阳二派。男佣人大都倾向男主人一方面,女佣人也喜欢倾向女主人一方面。这娘姨属于阴派,自然帮着少奶奶。当下把他们在杭州时,少爷夜夜宿在外面,昨天早上六点多钟,就走了出去,却叮嘱我说,少奶奶随时问及,只说出去不多时。后来一夜未回,回来一次,转眼又不见了等情,和盘托出。少奶奶听了,顿时生气,一时无处发泄,便骂那娘姨既有这等事情,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却待我自己问及才说,我若一辈子不问你,大约打算一辈子瞒我了么!我问你得少爷多少钱?替他守秘密守得这般紧法?那娘姨满心以为告诉了奶奶这件事,马屁拍得不小,功劳一定很大,岂知反受了一场没趣,真是有冤无处伸,气得扁着嘴片儿,踅了出来。一眼看见那梳头的,躲在房门背后笑她,不由的怒气直冲说:“我挨骂,你有甚好笑?”
那梳头的本来不是笑她,听了也不服气,说:“连我笑也要你管了么?”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居然斗起口来。少奶奶正在气头上,听得她们拌嘴,不免气上加气,走出去各赏她们一顿臭骂,她们才不敢做声。少奶奶怒犹未息,李姑太太和如是二人,将她劝到烟榻上,轮流装烟给她吸,彼此苦苦相劝。少奶奶面子上气虽平了,胸中尚留余怒,满拟待云生回来,大大发作一顿,岂知这夜云生仍没回来,却安心陪着玉娇,直到第二天,吃罢饭,才偷偷掩掩的来家。那时少奶奶等香梦正浓,在娘姨口中,得悉她昨夜动怒的缘故,情知东窗事发,不敢再走,只得待罪房中,自己横在烟榻上烧烟吸着,等候她醒来发落。又把那娘姨唤进来,问她少奶奶昨夜怎样问起的?娘姨把自己告诉的说话瞒了,却说是少奶奶自己不知从那里打听来的,因我没告诉她,所以还将我骂了一顿。云生又不免将她安慰一番。少奶奶醒来,见了云生,因有李姑太太和如是二人在旁,不便同他破口,问他前昨两夜宿于何处?我们在杭州这几天,你又住在那里?云生自娘姨口中得悉少奶奶只晓得些皮毛,尚不明此中真相,故于吸烟时,胸中早已打定撒谎的计较,此时便把一切罪名,都卸在方振武一人身上。因曹少奶奶在云生初识振武之时,知道振武是北京要人的爱子,教云生多把他巴结巴结,将来大有用处。又说自己父亲,当初也因仗着李中堂的提拔,故得历任优差,积下数千万家资,然而在未识中堂的时候,多亏走了中堂第七位姨太太的脚路,费金钜万,认为干娘,才得夤缘进府,何等费力。如今有这机缘,千万不可错过。而且结交此人,更比拜人家小老婆做干娘的冠冕。所以云生动不动就推振武邀他去的,少奶奶从没见怪,此时免不得又请振武出场,说你们在杭州的时候,我因在家寂寞,天天晚间,陪着振武。前昨两夜,都在振武那里。你若不信,可以问贾琢渠的女人,横竖你们都认得她的。少奶奶听了,却也不能怪他。只说:“你也闹得够了,以后不准通宵达旦的,住在人家,今天也不许再走,有应酬明儿再去。”
云生不敢不依,口中诺诺连声,心中却万分焦灼。暗想玉娇那边,适才还是私逃出来。如若一夜不回,不知她怎样的盼望,而且丢她一个人孤眠独宿,于心何忍。想来想去,越想越觉难受,只得拼命的吸烟解闷。正是:说甚多妻求快乐,分明自己惹愁烦。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