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对君如玉说:“你唱戏唱到别人家的戏台上来了,我们这里,没聘过你这位名角,你私自登台,胆量倒也不小,现在有何话说?”如玉那敢开口。杨三哈哈大笑说:“好孩子,你上了台很有女儿家气派,不料下台犹带几分雌气,实在可爱。我意欲送官办你,却又很舍不得你的嫩皮肤儿受苦。若不办你,我的面子也太搁不下了。为今之计,只有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若答应的话,我也许你同我太太相叙,彼此利益均沾,两不吃亏。倘若你不肯答应,我今儿就不能放你过去。门口外面现有着巡捕,我只消着个人唤他进来,带你进去,不教你吃十年八年外国官司,你也不晓得我的手段。你能答应的马上答应,若不答应,也马上回头我一句,限你五分钟为度。过了时候,我也不能恭候了。”
如玉被他捉住了脖子要挟,不答应势有不能,答应了又不免精神上受苦。当此无可奈何之时,惟有忍辱从命,预备暂时哄过了一朝,只消脱却樊笼,日后永不再钻他们的圈套,谅他们也不能奈何于我。杨三夫妇,果然没料到这一着,听他肯了,都不胜其喜。这夜还秘密订了条约,始放如玉出来。如玉经此一番剧创之后,始知相与女人不是容易之事。要结识大人家奶奶太太,更极危险,此刻索兴连二少奶那里,也不愿意去了。回转家中,痛定思痛,好生后悔。一连数日,没上金阿姐家去。其时恰值他有个旧识,北京某银行总理姓邓的如夫人,到上海来寻他。他一想还是邓家的不远千里而来,大有情义,自己同她相识多年,她年年必须赶到上海来寻我两三次,每每相处一二月,从未受一点意外风波,可见其人的命运甚佳,我也极该趋吉避凶,以免再蹈危机。自此之后,如玉夜夜有邓家的相伴,索兴金阿姐那里,绝迹不往。金阿姐好不恐慌,便是三太太、二少奶等,也因无端失却一个心爱之人,不免念念不忘。金阿姐恨毒如玉不过,便献议说:“某人朝三暮四,原非有情之人,相貌也不过如此,架子倒非常之大,像杀除了他,世界上没第二个美男子了。我看北京新到的花旦翡翠花,相貌并不输于君如玉,身段也极可爱,若能请他到此玩玩,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众人都说:“果然有趣,只是听说他有个哥哥,管束颇紧,只恐轻易不肯放他出来罢了。”金阿姐说:“那只消慢慢设法,谅来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呢。”金阿姐放这一句风,就是恐众家女将军,没了目的物,下令解散,于她的防务有碍之故。但她既已夸了这张口,免不得要显点儿手段出来,以免言过其实,为人所笑。她便重托一班专惯牵枝接叶的案目,教他们务必请翡翠花来家一次,让众人见见,以显自己的能为,更欲乘机为二少奶介绍,填补如玉之缺。因二少奶出手极阔,令他第一次进港时,就得一票大大的好处,吃着甜头,日后方肯听自己的指挥,这是她独一无二的秘诀,百发百中,万无一失。偏偏这一回阵上失风,颇出金阿姐意料之外。你道为何?皆因那天二少奶生日,一班姊妹们,都往庆寿。金阿姐自然也起劲非凡,她们这班人本是有名的夜户,白天睡觉,上了火方肯出世,所以她这里夜间也异常热闹,叉麻雀打扑克,滩簧说书戏法大鼓,色色俱全。还有一班吸烟的,却在榻床上吞云吐雾,灯火通明。准备热闹一夜。恰值这时候,案目带了翡翠花到金阿姐家中寻他们,有裁缝司务奔来报信。金阿姐看了这里的情形,知道二少奶等这班人,万万抽身不出。便是自己也何尝走得开呢,没奈何只得教裁缝司务回去,对他们说:“今儿委实不得工夫,对不住请他明夜来罢。”
但这翡翠花也算是一个红客,怎禁得他们撒这个冷台。况他哥哥管束得极严,今儿他还是掉枪花出来的,到他家里,又空等了一点钟光景,得回音教他明日再来岂不心中着恼,当时将那案目骂了一顿,说日后就拿金子放在我面前,我也不愿意来了。案目受了气,无话可说。但次日金阿姐却邀了三太太、二少奶,还有一班女戏迷家,同来赏鉴这朵翡翠花。岂知等到天亮,还未见花的形迹,方知他失约不来,彼此好不扫兴。金阿姐当天便找那案目说话,案目即将翡翠花那里受来的气,一一还之金阿姐,金阿姐也受了个大大没趣,晓得翠花生气,案目受骂,这条路不能再走,惟向翠花朋友方面疏通,或能请得花神驾到,亦未可知。金阿姐此时又想起了一个人,想那唱老生的黄佑成,与翡翠花十分相好。佑成我也认得,听说从前与二少奶也有交情,何不请他来家,托其设法。自己打定主意,与二少奶等商量,亦表同情。这回无须案目间接,金阿姐自己当面对佑成说:“有几个女朋友,要请他吃酒。”
佑成不明就理,以为又有什么人爱上他了,托阿金介绍,故此欢然答应,晚间准到。金阿姐得此回报,即忙唤了一桌酒菜,送到家中,以便款待佑成。一面招呼二少奶等一班人,同往作陪。佑成踏进门,看见二少奶,不觉呆了一呆。他两人本有交情,已在金阿姐口中提出。但交情之中,还有一段秘密隐情,却非金阿姐所能知。原来二少奶同佑成相识的时候,还在天津,屈指年数已不少了。当时两人水乳交融,十二分情投意合。佑成偶然提起,有个唱花旦的某某,相貌颇美,下了台同女子不相上下。二少奶听了,便要求佑成带她同来见见。佑成心肠很直,闻言即引那人同到二少奶秘密叙会之处。不意二少奶一见那人,就心爱万分,暗地眉目传情,不几时两下竟背着佑成,有了来往。二少奶得新忘旧,自此逐步同佑成疏远,后来竟不睬他。佑成探知其故,衔恨次骨,常在外间痛骂二少奶无良。今番金阿姐请他,他若晓得有二少奶在内,自然不肯来的,故见面之下,不觉呆呆一怔。自念既已来了,也不必再缩出去,看她有何话说。二少奶却笑压承颧,问他一向可好?佑成虽心鄙其人,也不能不勉强答应。金阿姐慌忙摆开烟盘,请黄老板吸烟,又教自己女儿替他打烟泡。一众女客,也争着同佑成攀谈说话,惹佑成搭足架子,高兴时候回答他们,不高兴时候,竟一睬不睬。金阿姐接着了贵客,忙碌异常,亲自督率底下人烫酒热菜,款待佑成。席上只佑成一个男子,余者都是妇女。除金阿姐母女之外,其余谁不是太太奶奶的身份,今夜陪着个优伶饮酒,还莺声燕语,百般献媚,可算得上海独一无二的风光,言之令人感叹。金阿姐即席要求佑成请他介绍翡翠花前来游玩,佑成已知他们的用意,微笑点头,含糊答应。二少奶见了佑成,不免又想起当初两人相好时候的情形,席间眉来眼去,得意忘形,酒也不觉多喝了几盅,站起身来,已有些扶墙摸壁,东倒西歪。金阿姐慌忙扶她到烟榻上横了。其时佑成也吃罢了饭,在彼吸烟。两人正横在面对面,一班女客,也在席上看出了情形,晓得他两个必系老相识,此刻落得让他们叙叙旧,故而一个个假借揩面为由,退往后房而去。前房中只剩佑成同二少奶两对手了。二少奶醉眼朦胧,看他们一班人都跑了,慌忙挣起身来说:“你们这班人那里去了?”
后房众人,都不睬她。二少奶叫唤两声,没人答应,她也不做声了。看佑成正自己蘸着烟,在那里打泡,她便说:“你为何不教别人来替你装烟呢?”佑成不答。二少奶当他没听仔细,便又挨上几步,贴近佑成身畔,看着他打好一个泡,装上烟斗,搁在灯上抽吸,偶不小心,烟泡着火燃烧起来。二少奶慌忙侧身下去,帮他吹熄。不期她醉后四肢无力,手只一软,身子也倒将下去,恰仆在佑成怀中。二少奶娇语一声,说:“阿哟我跌了。”佑成见她如此,猛把烟枪一掷,又将二少奶身子推开,自己霍地坐起,对二少奶冷笑一声说:“你的兴致,倒还不弱。只是我们靠着喉咙吃饭,不能学你们的样,请你原谅。”说时面罩冰霜,颇为严肃。
二少奶羞不可当,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外间众人听得哭声,都忙奔进来问故,二少奶掩面无言。佑成却微笑说:“她吃醉了酒,发酒疯喜欢哭的。”说罢,仍横下去,吸罢那筒烟,始道一声扰,告辞而去。当夜众人就不欢而散。隔了两天,翡翠花不来,佑成也无回报。金阿姐晓得又是一场空了,因同二少奶等商议,还是自己前往看戏,拿脸前手指耳朵臂膊上的金刚钻,撩动了他们的心,然后设计进行,万无一失。于是二少奶等踪迹,又时常出没于翡翠花的戏馆中。那一夜刚值八月初三,众人正看着戏,忽然正厅内有人争吵,秩序颇为扰乱。金阿姐生来好事,即忙下去观看。却见一个男客,被几个女客抓住了,说他摸窃衣袋内的东西,那男客面红耳涨,颇为窘迫,女客中却有金阿姐认得的白大块头在内。旁边人有的主张送巡捕房究办。那男客听说,更急得满头汗流,恨不得跪下来叩头求饶。其时人丛中有个穿素服的少年,本与那男客相识,因心恨其人,不愿为之缓颊,现在见了他窘迫之状,又不免起了恻隐之心,排众上前,欲代伸办。不期一露面,那抓住男客的妇人,见了他失声说:“阿哟,你不是光裕么?几时出来的?”那少年听说,对妇人一看,也陡然失惊说:“原来舅母在此。”
做书的代为交待,这少年便是陈光裕,他自那年二次革命,被人诬陷,捕入镇守使署营仓,因无佐证,久押未曾定狱。他父亲陈浩然,思儿成病,延绵数载,一命呜呼。他母钱氏,挽人求了大力者,亲往使署陈情,因其在押日久,准与取保,释放回来,办理丧事。其时如海已死,家产被封,家属也不知迁往何处。所以舅氏那里的讣闻,竟无从投送。光裕自经这一翻横祸非灾之后,深知集会结党的误处,从此闭门守制,不闻外事。幸此时旧学维持会中一班耆老,如汪晰子、黄万卷、钱守愚等,都已老成凋谢,相继归了道山,这会也无形消灭,他也没第二个会挂名了。不过闷时候出来看看戏散散心,也不呼朋引类,一个人独来独往,免遭物议。今夜却巧在戏馆中遇见他舅母薛氏,薛氏自同白大块头结交以来,早与他们同冶一炉,不但尽她两个女儿自由,便是自己,也人尽可夫朝秦暮楚。
不过她的朝秦暮楚,与别人微有不同。别人大都注重金钱主义,她因自己手中,饶有资财,故无一定宗旨,遇着年老的刮些,若遇年轻俊俏的便倒贴几个,也不在她心中。然而妇女一走这条路,她的打扮上,自然而然的能改变常态。所以光裕起初竟不认得她,及至叫穿,方才明白。今夜薛氏带着女儿,请白大块头同几个女朋友看戏,因楼上没地位了,始坐在正厅,不意背后有人想摸窃她衣袋中的金粉镜,被薛氏当场捉破。然而那偷东西的,就是光裕之友卫运同,陷害光裕的也即是他。当初赏银虽然赚得不少,但欺心卖友,怎得常享富贵。驻沪探侦机关部撤销之后,他也赋闲无就,吃尽当光,依然故我。朋友们又都深嫉他的为人,不愿为之提携。他无计可施,只得在电车戏馆和热闹之处摸窃别人衣袋里面钱钞为活。幸他眼明手快,从来不曾破案。今夜他坐在薛氏旁边看戏,见她擦粉纸的时候,随手将金粉镜塞在衣袋内。运同看在眼中,又欲行使他妙手空空的故智。岂知薛氏衣裳腰身颇小,他的手一插进去,就被发觉,当场捉获。正欲送捕究办;幸光裕出来,同薛氏认了亲,他趁二人说话时候,挣脱了手,挤向人从中,一溜烟不知去向。薛氏也不追赶,教光裕坐了,问他家内的情形,瞧热闹的人,无可再瞧,便各自就座看戏。金阿姐也上楼告诉众人,说下面一个三只手,东西没偷成,却惹人家认了亲,倒也有趣得很。众人都笑说:“这也算一出戏外戏呢。”
正说笑时忽见下面那班看客,又一阵大乱,纷纷夺路走散。众人疑是火警,都大吃一惊。问茶房方知今日八月初三大潮汛,黄浦江潮水涨发,马路上已有半尺余深,再过些时,只恐要涨进戏馆中来了。看客们恐没车叫,路上不能行走,故此急于散去。二少奶等虽然都有着汽车、马车,但恐水涨大了,不能下楼,出戏馆要人抱负,未免旁观不雅,故此等不及再看翡翠花的戏,也各随众散出,分道扬镳,各回公馆而去。他们既走,作者无可再记。不过在下作这一部小说,自开卷第一回命笔迄今,阅时五载,所记奇奇怪怪的历史,变幻不测的人心,恶迹已多,罪状难数,笔头上的污秽,亦已堆积不少,虽汲西江之水,恐亦不能洗涤尽净。天幸今日歇浦江边,怒潮澎湃,正好假此洗一洗笔秽,漱一漱口孽。好在书中许多老奸巨猾,都已得了报应,足以昭示来者。至于一班****造孽的新剧家,虽然还未有令人快心的结果,但善恶到头终有报,恶迹既彰,老天未必能轻与容耍目前快意,日后饿鬼道中,舍此谁属,诸君不必性急,尽可拭目以俟。还有那班名门闺眷,恣意风狂,浑忘廉耻,别人羡她称心,我却以为即是她们的报应。家主居官不正,误国殃民,故老天使他妻女秽德日彰,丑声四布,此非恶报而何。所以有班人还说作者偏袒女界,不令她们一个个与吴奶奶一般结果,我却以为这都在各人自己早为觉悟,倘若纵欲无度,不知悛改,吴奶奶何尝不是她们前车之鉴,不过做书的不敢替他们妄下断语罢了。交待既明,这部《歇浦潮》也就此告一结果。正是:奇奇怪怪人心险,实实虚虚世变搜。勘破隐情如雪亮,算来孽债是风流。念年社会多污点,十里洋场漫浪游。一百回书今结束,暗潮难遏不胜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