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润生便不十分肯听红珏的话了。遇着买长买短,要钱用的时候,红珏也教润生拿出来,她还说:“女子嫁了男人,原是靠他吃饭过日子的,若仍要自己开销,要男人做什么呢?”润生本晓得红珏手中略有积蓄,以为弄着了她,一生吃着不尽,岂知遇着她牢守关闭主义,件件开销要自己花钱,而且管束得非常严紧,出入须有一定时候,误了钟点,便不免盘问根底,牵枝接叶,比着娘教训儿子还利害几分,因此更有十二分的不愿意。同居未及一月,气倒淘了好几场咧。那日润生又要出去,红珏看他揩脸,梳头发,照着镜子,分清了头路,又把生发水洒上许多,换了双新洋袜,新鞋子,穿袍着褂,把一顶新买的灰色白边呢帽,拿在手中。红珏看他打扮,也不做声,等他色色定当,将要出门,始问道:“你到哪里去?”润生说:“有朋友约着吃茶。”红珏问朋友为何约你吃茶?润生说:“因他欠我五块钱,约的今天在茶馆中还我。”
红珏说:“原来你是要钱去的,不是借钱去的。既为要钱而去,缘何这般的打扮,鞋袜都换新的,若为借钱,或者要打扮体面些,好哄哄别人呢。”润生不睬他,正待走时,又被红珏唤住了,问他多少时候可以回来?润生答道:“大约两个钟头。”红珏指着钟说:“现在刚八点钟,两个钟头,便是十点钟,算你路上来去一刻钟,你在十点一刻回家,是不是?你把身边的表和钟上对一对准,免得少停看错了。”润生笑答道:“决不看错的。”说着跑了出去,究竟是否赴那朋友之约,我且休管,只说他回来时候,已十一点钟有余。红珏见了他,不问别话,先问他:“钟上什么时候了,我看不仔细,你告诉我。润生知道就有问题发生,先说:“我同几个朋友闲谈闲谈,不知不觉已这般时候咧。”红珏说:“我问你几点钟?没问你同朋友闲谈的话,你别缠错了。”润生始说:“钟上十一点零五分。”红珏又问:“你出去什么时候呢?我倒忘怀了。”润生不言。红珏说:“你为甚没回答呢?难道你也忘怀了不成?”润生无奈,只得答道:“八点钟。”
红珏道:“啊哟,你说两个钟头回来,现在不是三点钟有余了么!请你拿表出来看看,还是你的表慢,或者我的钟快了。”润生红着脸说:“我对你说过了,因同朋友闲谈,忘了时候。”红珏道:“奇怪了,你出去时候,说为要钱,回来便变作闲谈,究竟是闲谈或是要钱,请你想想清楚,别前言不答后语呢。” 润生不语。红珏陡把粉脸一沉说:“你原来还要掉我的枪花。我从姓袁的那里出来,也因他常在外间不回家内,所以跟了你,预备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作伴的。谁知你现在专门掉我枪花,时常溜在外面,我跟你所靠什么?银钱既没姓袁的那里使用适意,场面又没他那里阔绰,我降格从你,若仍和当初一般的在家独守,倒不如不出来了。”
润生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及姓袁的,不觉老羞成怒,顺手把台上两只茶杯,甩在地下,厉声道:“你既知道我不及姓袁的,为什么要出来跟我呢?若说我多了一个女人,未必就和吃了官司一般,脚都不能向外搬了,朋友也不能相聚了。谁家妇女拿男人这般管束的?真正岂有此理。”说罢一发很,又将钟旁摆设的一对洋磁人儿也摔碎了。红珏见他挺撞,不免怒气填胸,就此嚎啕大哭。润生却一味的招掷物件,把娘姨吓得魂灵出窍,劝又劝他们不住,只得分头去请红珏的姊妹们前来劝解。无双这一天,恰因懒于起身,便连底冻在床上,得知红珏家中淘气消息,晓得他男女两个,性情都是暴躁的,深恐闹出大事,只得起来。又因没梳过头,发髻困扁了,便拿一条线毯兜着出来,坐黄包车前去解劝,心中以为半夜三更,决没别人看见的,岂知刚被俊人在途相遇,追踪而往,险些儿闹出一场大大的笑话。现在无双将一情一节,告诉俊人知道。俊人叹息道:“上海很有班女人,适意日子不肯过,却偏要嬲着出来,及至知道光景不如从前,可已悔之无及了。即如红珏后来结局虽不可知,然而眼前岂不枉惹许多烦恼么。”
无双默然。俊人今夜本预备往卡德路姨太太那里去的,现在既来之,不得不姑安之,便在无双这里住过一宵。次日早起,急忙赶到卡德路公馆中,姨太太已哭了一夜。因她身子有病,要求俊人多陪她几时,俊人答应她夜夜陪的,昨儿一夜未去,不免累她望穿了盈盈秋水,想想自己有病在身,他还忍心丢我不问,冤苦之极,不觉痛哭。俊人又不能不竭力安慰,这一天大好工夫,也就消磨在镜台妆阁之间。伯宣所托他设法,为姨奶奶开脱虐婢的罪名这件事,竟忘一个干干净净。傍晚时候,俊人正在楼上伺候姨太太服药,忽然娘姨上来报说:“有客人求见老爷。”
俊人不知是谁,匆匆奔到楼下,一见面才知就是伯宣。俊人见了他,也想起昨儿他所托的话来,暗暗说声惭愧,却见伯宣满头流汗,面色张皇,说话也有些气喘,对着俊人说:“俊俊俊翁,今天这件事,究竟怎么样办?现在他们判小妾押女所三月,这这这便如何是好?”俊人听说,也陡的吃惊不校暗想这案怎样办得如此之重,实是我误他的事,没请个律师辩护的缘故。此时不能承认自己疏忽,只可假作痴呆,说那律师怎样办呢?伯宣惊道:“我没听得有律师埃”
俊人假意失惊道:“阿哟,那一定是律师弄错堂期了。昨夜我从清和坊出来,当时便替你去找寻律师,恰值他应酬未回,我便留一张字条,在他家内,开明案由,教他今天早起到堂的,难道他昨夜没回家不成?这可糟了,现在怎样呢?”伯宣嘘气说:“还有怎话,早已判决的了。本来小妾不肯上堂的,我因昨儿听了你老兄的金口玉言,所以教她放大了胆前去,偏偏我自己银行中事忙,不能陪她,只命一个娘姨相伴上堂。我以为有你老兄在内照顾,便可诸事无碍的,岂知适间娘姨回来报信,说奶奶押起来了。又说堂上连口供都没问着她,只凭巡捕房律师的声诉,就判押女所三月,这分明被告一面没有律师,我以为你老兄和我知己之交,决不致作弄女流,但这件事究不知怎样办的,我实在不明白得很。”说罢,眉尖紧皱,双手乱搓,切齿摇头,大有不信任俊人意思,只是赧于出口罢了。俊人也十分内愧,忙道:“伯翁你休着急,这件事务须调查一个明白,究竟属于律师辩护失败,或是他误期未到,然后再定方针。”
伯宣顿足道:“还有什么方针!告诉你,堂上没有我们的律师,教谁替她辩护呢?”俊人说:“不妨事,虽然判决了,还可要求复审的。”伯宣喜道:“可以要求复审么?”俊人道:“这个自然。因会审公堂,没上诉机关,判决如有不服,尽可要求复审,那是一定之理。”伯宣听说,一脸愁云,顿时开霁,说话也和平不少,对俊人道:“这样仍劳俊翁的大力,你讲的那个律师,拜烦马上伴我同去一趟,让我也好重托他一下子。”俊人说:“昨儿那人既已误了我们的大事,我们休得再请教他,不如另换一个律师便了。”伯宣道:“随你大裁就是。”
当下俊人上楼,禀明姨太太,始伴着伯宣同去请律师,讲明案情,幸亏尚有要求复审的理由。不过这一堂某国领事判决,必须待下一堂原领事复审,不免有屈姨太太在女所中耽搁几天,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后来幸他们所请的律师颇有面子,复审之下,竟得易科罚金,免罪出来,然而姨太太已因惊成病,未几就玉殒香消,与世长辞。伯宣一场官司,花费银子半千以外,丫头还不免发济良所留养,可谓人财两空。但他犹深感俊人帮助请律师的恩德呢,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再说这一桩虐婢案初次判决,喧腾各报,所有伯宣姨奶奶的几个女朋友,都得消息。贾少奶欢喜非凡,等琢渠回来,拿报纸他看,说:“你见过一件新闻没有?”琢渠道:“可就是赵家那句话么?”贾少奶说:“正是。你快替我写封信到北京去告诉媚老二,她知道了一定欢喜。”
琢渠摇头道:“你们这班女人,就是幸灾乐祸的不好。人家既已遭了这种晦气之事,我辈朋友,只恨不能帮她守守秘密,如何再可给她传扬开去,坍朋友的台,我可没工夫写信,明儿齐老八同刀疤老五的小公馆要搬场了,房子内布置还没定当,我明天一早就要帮他们去收拾,他们定在饭后三点钟进宅,时间十分局促,我今夜非早些儿安睡不可。”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你这般替他们起劲,得到多少好处没有?”琢渠笑道:“好处须望后来呢,焉有相与得不多几时,就转别人好处念头的。”贾少奶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拍人家马屁拍了一世,到现在仍旧是一个穷汉。须知普天下惟有靠本领吃饭,那才是真能为,拍马屁的有几个发财呢!”
琢渠笑道:“你一开口就是这许多唠叨,我要睡了,没工夫同你多话,你吸你的鸦片烟罢。”说着自己解衣上床先睡。少奶奶手中装烟,口内还唧咕着,但琢渠已呼声震耳,早向黑甜乡中觅取富贵去了。次日他醒时,少奶奶还上床睡熟得不多工夫。琢渠不敢惊醒她,自己蹑足下床,叫人打水净面,买一团粢饭吃了,先往大马路糕团铺中,定一百馒头羔,开地名叫店中人饭前送去,一面又到木器店内,问知家伙俱已送去了,他忙慌赶到马霍路齐八所借的新房子内,却见一班木器司务,已七手八脚的,在楼窗口吊物件。琢渠又三脚两步奔到楼上,因刀疤老五昨儿曾亲自嘱咐他,某物安置某处,某地设床,某地置橱,恐别人不知,错排地位,因此不得不亲自指挥。
做书的趁他忙碌之际,偷闲为列公交待,这刀疤老五,并非男子,乃是一个女郎的芳名,因她鬓脚旁边,有一条深而且长的刀疤,故而有此诨名。据说这刀疤来历,甚为希奇,乃是一个做包打听的外国人所砍,为何下此辣手?实因嫉妒起见,此女的品行,已可想见。但这老五年纪犹不满二十,出落得十分齐整,粉面上虽然有这一条刀疤,却还不逊她抚媚之致,有几个熟悉内容的人,都说她拜过老头子,是个女帮匪。然而观其人娇小玲珑,真有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丰韵。齐八同她相识未久,乃是琢渠的介绍。琢渠却在他姘妇凤姐那里得识老五,虽然知道她名气不好,但自己一心指望巴结富豪,故也顾不了这些小节。自以为老五虽然放荡,若与齐八相交,钱既可以任其花用,男的品貌亦甚翩翩,料不致中道而废的。
老五亦久慕齐八的大名,当初玉玲珑出殡时候,她也曾亲睹一切,心羡她遗下的十万金刚钻,尚未有受主。其实齐八早已变卖罄尽,赎回地产,但这是内部之事,老五那里知道。故闻琢渠说要替她同齐八介绍,真是求之不得的事。虽然自己眼前还有个合肥张老四包着她,每月三百元贴费。现在既有十万金刚钻的希望,她自然也要弃旧从新的了。讲齐八也是攀花折柳惯的人,岂有不知老五声名狼藉之理。恰值自己独居无偶,得她相伴,却也未为不美,因此两个人便混到一处来了。起初并没借小房子,琢渠常伴齐八到老五家中。老五只有一个老母,抱的金钱主义,门户由她女儿开放,张来张好,李来李好,一切任其自由,自己并不过问。不过在她家内,有时张老四来时,彼此免不得要避面,所以齐八颇为不便,欲教老五割绝姓张的不来。老五推头姓张的乃是他娘的朋友,自己没法可阻止他,除非我们俩另搬一个去处,这便是老五升堂入室,逐步紧凑的主意。齐八正当心热之际,不辨利害,全权托付渠琢办理此事。琢渠不敢自专,又必一一禀承老五,所以这里木器布置,也都由老五亲口相授,琢渠如法泡制。足足忙了大半天工夫,方得舒齐。老五等本约定三点钟进宅,岂知直到上火过后方来,由她娘一同伴送,随后齐八也坐着汽车来了,看见客堂中摆着馒头糕,问是那个送的?琢渠答:“是我的薄礼。”
齐八说:“又要拖费你了。”琢渠连称不成意思。当夜他们花了十块钱,叫一桌酒菜,就只老五母女,齐八同琢渠四个人吃,倒也开怀畅饮,宾主尽欢席散。两位旁边人各自回家。齐八同老五却是新房旧物,也不须作者烦絮,琢渠替他们竭力撮合此事,无非想与齐八交情自此更密,遇着一同到那里赌钱应酬的时候,赢时分红,输了也可以做做手脚,刮他些儿油水,就是个道理。做书的一言表明,不须为其细细措写。旧小说的老套,叫做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光阴却不管你有话无话,浑如星驰电掣般的一霎即逝。所以转眼工夫,已过了三四度月圆,又到新年时节。上海一班富贵人家,倒有一大半聚集许多刘盘龙的高足,呼卢喝雉,通宵达旦,男女混杂,贵贱不分,一掷千万金而不惜者有之,偶输百十金,便已倾家荡产,寻死觅活者亦有之,赌徒怪态,真令人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