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美良、复汉二人,惊问楚雄,你拿手枪做什么?楚雄笑道:“我想你们只给毕三麻子两块钱,岂不太少,赏罚不均,士卒焉肯用命。我们若往日本,行李中决不能私带手枪,不如送了毕三,有人要买,极少也可买四五十块钱呢。”美良听了说:“亏你想得周到,我打算动身时候,丢他在阴沟里的。”过不多时,毕三又来吃饭。美良便将适才预备的话,对他说知。又给他两块大洋,毕三信以为真,接钱在手,心中颇为欢喜。楚雄又说:“我们那杆手枪,带在行李中,颇为不便,丢在家里,又恐被人偷出去惹祸,请你替我代为收藏几天,等我们回来还我。”说时将手枪递将过去。毕三不疑有他,接了塞在裤腰带内。吃过饭因身边有着两块钱,又急急奔到燕子窠中适意去了。
美良等知他有几天不来,于是放心收拾一切物件,并向房东那里退了租,将硬头家伙,卖给收旧货的。诸事停当,又写信通知汉英,只说有事离沪,不言所往。汉英前几天曾看见报上,牵涉自己在内,深虑美良等不谨慎,被人缉获,这场祸可惹得不小,今见他们来信通知走了,不由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这时候美良等早已上了轮船,一帆风顺,直抵三岛。这班人犹如白露时节的雨,到一处坏一处,他们赴东之后,自然又有许多离奇光怪的事迹,不过与我《歇浦潮》中无涉,我也何用烦絮。当其时只有那毕三麻子,还以为他们往普渡山游玩,多至一个礼拜就要回来的,所以天天盼望一礼拜期限圆满,因他所得两块大洋,白饭未吃,早已喂了黑饭。此时又东挨一餐,西挨一餐,吃饭很觉为难。有时划策了几个钱,也要预备作黑饭资本,白饭倒不在他心上。楚雄寄给他的一杆手枪,并无别处可以安放,只能塞在裤腰之内,带着他出出进进,很为危险。好容易挨到一礼拜期满,奔到机关部中,只见屋在人非。问那看弄门的,方知美良等已在数日前,将屋中物件,变卖一空,出门不知到那里去了。毕三此时,始知上了他们的老当。幸亏楚雄有杆手枪寄给他,还值到几十块钱,不然真替他们白忙一场了。于是毕三便有出松这柄手枪之意。无如燕子窠乃是包探伙计出没之地,这手枪如何能让他们见面,岂非自讨没趣,因此迟迟不敢出脱,
那手枪也一天天在身边带着。讲他先前有那机关部可吃白饭,自己只须照顾一顿黑饭,或偷或摸,或拆或借,却还兜头得转。现在要他一个人顾全黑白两顿饭,未免支持不住了。毕三便想出一个极主意,不耽搁燕子窠,改住客栈了,而且天天换新鲜,得便时候,被单褥子枕头套随心所欲,拿来围在裤腰里,跑出来,质了钱吃饭,居然颇为顺手。有一天毕三想,每日出手,所得只够一天的用度,若有时不能得手,便要挨饿,一般用了心思,何不上大客栈,多捞些儿,也好多挨几天开锁。因此他便往一有大旅馆中借宿去了。毕三没想到自己身上这套衣裳,和那副嘴脍,不像是住大旅馆的人。茶房们接着他,初以为是代别人来定房间的,后来听他说自己居住,彼此都觉奇怪,要他先付房钱。毕三并无难色,连小账也一一照付过了,于是茶房们不得不让他居住
毕三这夜,将两床绉纱被面,一齐拆下,当束腰带围在身上,把拆下的被里,向上摆着,触眼并无破绽。天明他唤茶房打脸水,净罢面,丢给他两角小洋,摇摇摆摆的出房而去。茶房终不能无疑,待他一出门,即将床上的被头掀开,果已没面目可以对人了。当下他便在窗口上,叫唤账房中人,不可让下来那人逃走。那时毕三刚下扶梯,被他们拦住去路。茶房也赶了下来,一搜身上,两条被面,贼证俱在,裤腰中还搜出一柄手枪。本来旅馆中人,意欲打一顿放他走的,现在搜出手枪,势不能不报巡捕,于是毕三的官司,也吃定了。第二天,捕房将他解公堂审问,只因证据凿实,又是身藏凶器,租界上这几天,正闹着盗案,办理不能不格外从严。堂判下来,五年西牢监禁。做书的脱稿时候,他还未曾出狱,所以书中也无再纪他的事迹之处。现在关于杜鸣乾吓诈一案诸人,所余只他令弟默士一位,还屈服于姘妇阿招势力范围之下。阿招将他呵来叱去,并不当他男人看待。但丢开他,却又很舍不得。因有时候,大有用得他着之处。如买卖人口,出进的笔据,若请别人代书,机关岂不泄漏,惟有默士,同她有连带的关系,守口如瓶,万无一失。现在阿招家中一班小丫头们,陆续都已卖去,只剩得金宝一个。阿招因她面目颇为齐整,不肯贱价卖掉,意欲卖她在堂子内,多得数百元身价。不意金宝年纪虽小,脾气却古怪异常。她一听堂子两字,抵死不肯去,哭道:“爹爹对我说的,好人家儿女,不愿卖在堂子里,所以将我卖在这里为婢,我情愿打杀苦杀,决不肯到堂子中去的。”
买的人听了她这些话,自然都吓得不敢要了。阿招虽然软哄硬吓,说做丫头操作,何等劳苦,到了堂子中,摊开手吃现成饭,怎样的适意,年纪长成,得嫁做官的,便是官太太。你看马路上坐汽车来来去去,身上穿绸着缎,金刚钻亮晶晶,珍珠圆溜溜的女人,一大半是堂子出身。你现在听我的话,到堂子内去了,日后便和她们一样。你若不听我的话,现在做一个丫头,日后嫁一个车夫,到老来也和这里的烧火老娘姨一般,多大年纪,还要劈硬柴,洗锅洗碗,何犯于着。而且你不听我的话,我还要打你,打杀了也没人可以出场的。”
金宝哪里肯依,阿招竟奈何她不得,气得肝气大发,恨恨不已,对默士说:“我这几年来,被一班小东西气够了,以后无论如何,决不再买丫头。清和坊老三,约我下节合铺房间,买两个小的做做。她手下客人很多,我想还是吃堂子饭,适意多了,你也可以帮着写写局账,生意好些,拆半份下脚给你,也好零用零用,你道如何?”默士若是有志气的男人,自然不肯答应。但默士倘有了志气,早已不挨在阿招的家里了,所以一听说有半份下脚折给他,一时喜上颜色,没口怂恿。于是阿招也决定主意,同清和坊老三商量合伙。默士便预备做乌龟了。但阿招家中,那金宝丫头,留着没用,带往堂子内,恐她不肯,惟有转卖与人。于是再托荐头打听,若有人要买婢女,价钱多少不论,能早出松一天好一天,省得留在眼面前惹气。那荐头说,新马路赵公馆中,要买丫头,价钱倒很肯出的,只是没人肯替他们搭嘴。阿招问为何缘故?荐头道:“皆因他家从前买过几个丫头,有一个死了,其余都是逃走的,听说他们那位奶奶,人材十分齐整,相貌同观音菩萨相仿,不过心肠异常狠毒,手段也同夜叉小鬼一般,打丫头没有头脑,死的乃被她打死,逃的自然受苦不过,所以逃了。但逃走之后,她还找来头人说话。我们一班人,一来怕造孽,二来恐日后纠葛,所以不敢搭口了。”
阿招听了,甚得意,说:“别个丫头,恐防打不起,我家这个小货,越打她越适意,不打倒反要作梗的,我正愁没这样一份合式的人家,现在既这赵公馆要买丫头,真是再巧不过,多烦你替我带她去看看罢。”荐头摇头笑道:“我怕作孽。”阿招道:“有甚作孽?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也许她去了就不打呢。而且丫头原本是买来卖去的,你们做荐头的,要怕造孽,还吃什么荐头饭!至于你怕日后纠葛的话,这孩子颇有志气,打死她也不肯逃走的,你倒可以放心。”讲荐头不肯搭口,原本是欺人之谈,他因赵家女主人脾气太坏,深恐日后卖主晓得,要肉痛小孩子,所以预先做这一个套头,以免日后口舌,这便是三姑六婆的本领。于是阿招便命金宝跟荐头出去,给赵公馆主人观看。那金宝也晓得主人要开堂子,自己正愁日后跟她去的好,还是不跟她去好?听现在欲将她转卖在一个什么公馆内,心中颇以为幸,岂知吃苦就在眼前了。当时荐头带领金宝,到那赵公馆内,见这奶奶还不满三十岁年纪,正穿着件梳头马甲,在那里梳头。见了荐头,一笑嫣然,百媚横生,比之阿招对人狠眉狠眼的,天差地远。金宝心中以为这奶奶品貌如此,一定很和善的了。荐头道明来意,那奶奶又对金宝看了一看,说:“他们要买多少洋钱呢?”
荐头一口讨价二百块,那奶奶笑道:“二百块钱,在内地可以娶一个姨太太了,我看一百二十块洋钱罢。”荐头说:“一百二十块,他们是不肯卖的,奶奶你可再加些,不加我带她回去了。”那奶奶恐他当真要走,便十块五块的,加到一百五十元撞顶,生意讲定,那奶奶叫他将丫头留下,你向前途去写了纸头来拿钱便了。金宝在旁,听得真切,她也晓得自己父亲得到七十块钱,将她买给阿招家的,现在住不到半年之久,就被她卖了一百五十元,赚到八十块钱,父亲养了我十多年,只拿七十大洋,唉,你为何不再多养我半年,那八十元也不让人赚了呢。心中转着这个念头,眼泪几乎流将出来。荐头将她交给赵公馆中一个娘姨,自往阿招家中写纸头去了。以后金宝只见荐头又来过一次,带了钞票回去,也没叮嘱她什么说话,所以她于内中的交接,毫不知道。现在的金宝,已不比新卖到阿招那里时候模样,般般不懂,究竟学了几个月,也可同娘姨妈子做做对手了。兼之这赵公馆中的奶奶,大有新箍马子三天香的脾气,起初几天,很爱惜这个金宝。连重话都不肯说她一句。金宝见她性气比阿招和善,不觉自庆得所。岂知过不几时,有一天奶奶唤金宝倒茶,金宝见壶内茶已倒空了,忙换新茶叶,向老虎灶内泡得茶来,即斟一满杯,送到奶奶面前。奶奶因口渴要茶,等她出去泡了回来,已觉冒火,又见刚冲的茶,茶叶尚未泡开,颜色淡淡的,碗面上又浮着几粒粗碎茶叶,不由心中大怒,拿起茶杯,连杯夹茶,向金宝脚上摔去。金宝冷不防,避让不及,这一碗刚泡来的滚水,都泼在她脚背上,可怜她又没袜子穿的,赤脚挨烫,更为利害,茶杯也碎了。金宝烫得嚷又不敢,眼泪从眶子内直滚出来。奶奶还骂她:“死货,这种茶可以教人吃的吗?还不替我倒一杯浓的来。”
金宝忍泪熬痛,拾去了地上的碎碗,另拿一只茶杯,再倒一杯茶,可早已浓透了,奶奶见了,亦无他话。金宝站在旁边,两脚背浑如针刺一般,其痛无比。低头看看,见一双脚,红肿得同烂桃子一般,高一块低一块,大约是起的水泡。金宝只觉一阵阵火辣辣的,好不难受,见奶奶没甚使唤,即忙掩到楼下,开了一脚盆自来水,将两脚浸在冷水中,方觉略为适意。不意楼上又高声唤她了。金宝无奈,只得揩揩脚上楼,可怜她热过了冷水一浸,再要走路可真比割了她的双足,更为难熬,同爬的一般上楼,踅到奶奶旁边,奶奶问她:“我命你站在这里,你为何背着我下去?”只说这一句话,并无别的差遣。
金宝可不能不站定了,其奈脚痛难熬,身子摇摇欲倒,只得靠墙头立着,眉头紧皱,口中嗖嗖有声。奶奶未尝没有听见,她却只当不知道的一般,仍理自己的花样。原来她今天忽然兴发,欲为老爷做一双拖鞋,拿出花样包,拣了有两点钟工夫,还没拣出一朵中意的花样,身子倒觉得有些乏了,于是做拖鞋的热心也变冷了,将花样推开一旁,命金宝收拾过了,自己便横在沙法上打盹。金宝待她睡熟了,方敢重掩下楼。娘姨们见她行路不便,问其所以。金宝说明原委,算他们要好,替她弄一瓶玉树油,揸擦伤处,幸未溃烂,痛势也减轻不少。这一回开了头,自此奶奶便旧病复发起来。金宝若有一点儿不合其意,她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幸亏她从前在阿招那里,苦头已吃惯了的,这点儿家常便饭,倒也不觉得十分难堪。
不意有一天,他家的老爷有事上南京去了,说要三天方能回家。于是奶奶到夜间,十二分的不舒服,又是睡不着,又是浑身骨头酸痛,横在床上,教金宝掇一张小凳,坐在床面前,替她捶腿。捶了一阵,她方能阖眼。但金宝两手骨骱,又不是装机器配铰链的,时候捶久了,不免膊酸筋麻。况她白天操作竟日,别的不必说,就上下扶梯,也足有一二百次,身子非常疲乏,那禁得深夜不眠,还要两手一起一落,轮流不息的替奶奶捶腿。奶奶睡熟,她也渐渐倦极欲睡,两手不知不觉的搁在奶奶腿上,举不起了。可怪这奶奶又同小孩子一般,拍拍唱唱,方能安睡,不拍她就睡不着的。两眼睁开,见金宝垂着头,同拜菩萨般的,一颤一颤,不觉十分动怒。看床面前没甚别的东西,便发髻上抽一支黑钢针,看准她臂膊肉上,狠刺一下,金宝阿呀一声,痛醒了,慌忙捶腿不迭。
奶奶命她自己去拿一根鸡毛帚来,放在枕头旁边,倘或她贪懒欲睡,便夹头夹脑的打将下来。这一夜不知吃了多少鸡毛帚,直到第二天黎明,奶奶方许她回房去睡。但九点钟时分,娘姨又唤她起身倒马桶了。这时候起身之后,自此休想再得睡的工夫,到晚仍旧替奶奶捶了一夜腿,天明方得脱身,中间又不知挨了多少回打。老爷出门三夜,可怜她便做了奶奶三夜间的消闲出气之物。到第四天,老爷回来,奶奶方不要金宝捶腿了,也许老爷用别的东西替她捶过的,不然她怎能睡得着呢,言之可笑。这位奶奶在三夜中,领略过金宝捶腿的滋味,觉得她落手不轻不重,十分适意,闲来便时常要叫金宝捶腿,于是金宝又得了一桩很好的差使,但棒头也吃的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