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歇浦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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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访桃源老翁逢烟妓逛名园主笔遇仇家(1)

前书说到倪伯和在乐行云院中饮酒,因要亲王熙凤的嘴,扑了个空,连人带椅,跌到在地。曾寿伯等上前搀扶,见他口吐白沫,双目紧闭,顿时大惊失色。看官门休得惊慌,倪伯和并未跌坏,因他上了些年纪,素有痰疾,此日饮酒过多,胃中容纳不下,他身子倒地时,痰酒一齐涌将出来,脑筋一乱,觉得头昏目眩,开眼不得。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阿林宝递过一把热手巾,寿伯替他抹去了面上尘土,口角痰沫,又要一碗盐汤给他喝了,才觉略为清醒。王熙凤忍着笑,向他千对不住万对不住的赔罪,众人都含笑看着他。伯和自知方才得意忘形,闹出笑话,此时不胜羞愧,假充沉醉,低头闭目,不作理会。众人知他住在孟渊旅社,离此不远,都劝伯和送他回去了再来,行云也不愿意留这醉汉在座,恐他再呕吐出来,糟蹋地方,情愿教自己包车拖他回寓。寿伯听了,便与一个朋友,叫尤仪芙的,搀伯和下楼,坐着乐行云的包车,缓缓的拖出清和坊。曾、尤二人在后相随,也算伯和有福,初来上海,便得乘坐这一部时髦倌人的崭新三弯头橡皮包车,在大新街大出风头。路人见伯和土老儿般的人,坐着这部包车,都觉十分诧异,啧啧称奇不已。伯和也自知不配坐这部包车,因自己身子臃肿,此车坐身狭小,坐下去很不舒服,只因装作酒醉,只得由他们调度。到了孟渊旅社,曾、尤二人扶他下车,送进里面,命从人服侍他睡下,才谈笑着回转行云院中,重复开怀畅饮不提。且说倪俊人这天傍晚时,也曾到过孟渊旅社,伯和的从人回说,主人已与一个姓曾的出去了,俊人知是寿伯,便命从人侍他回寓,说我来过了,从人答称晓得。俊人出了孟渊旅社,径往小花园留春总会,找寻一个朋友,这朋友正叉着麻雀,见了俊人,便说:“方才我已替你接头过了,目下上海这班新剧家,身价已非昔比,在先只消每人开消他两角小洋车资,吃一顿白饭,都情情愿愿,做鸡做狗,由你分派。如今有了安身之处,都目空一切,忘却本来面目,我也不愿意请教他们。恰巧有一班人,昨儿才由嘉兴回来,听说隔几天就要到宁波去演戏,我与他们领班的一谈,后天日夜戏价,他知是你的事,也不敢多要,只消两元梳头费,十元班底,五元布景费,社员每人小洋五角,吃两餐饭,准日夜排演家庭新戏,还可外加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我因他索价不贵已代你答应下了,后天早晨十点径到徐园,他们的饭菜可要预备的。”

俊人应道很好,又问听说江北空城计是什么东西?那人笑道:“那是他们告诉我的,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呢。”俊人大笑,向这朋友称谢而出。回转卡德路公馆,告诉姨太太新戏业已定好,姨太太听了,喜不胜言。次日俊人亲到徐园,布置一切,足足忙了一天,伯和那边并未去过。伯和在栈吃罢饭,等等俊人、寿伯二人一个也不到,自己很觉纳闷,便唤茶房进来,问他上海地方有几处可以玩玩。茶房笑说上海可玩的地方多呢,茶坊、酒肆、戏馆、书场,不可胜数,还有张园、愚园两处花园,客人若爱嫖,有长三么二野鸡花烟馆半开门等去处,都可以玩玩的。伯和笑道:“那些混帐地方,我这么大年纪,还去玩他则甚!若说茶坊酒肆,一个人去,又很没情趣。张园昨儿已经去过,并无可观,料想愚园也大略相似,还是听戏罢。”茶房也说果然听戏好,恰巧今天是礼拜六,各处戏馆都有日戏,新新舞台的戏很好,客人何不去看看。伯和道:“新新舞台在什么地方?”茶房道:“在二马路。”伯和道:“二马路又在什么地方呢?”茶房笑道:“这里是三马路,前面一条便是二马路了。”伯和摇头道:“难难。我上海的路一条都不认识,如何是好?”茶房道:“这个客人不消愁得,上海不比别处,一出门口便有车叫,只要身边多带些钱,无论何处,向车夫说了,他们都认得的呢。”

伯和点头称是,当下便取出一百个铜元,拢在袖内,吩咐从人,若有人来找我,回他到新新舞台看戏去了。出得门来,见有一部黄包车停着,伯和叫他到二马路新新舞台,车夫知他不识路径,要他一角洋钱,伯和还他八十文,坐上车,那车夫先拖他朝东走,走了一段,转变向南,又折向西走,一会儿又朝北奔,伯和坐在车上,暗想上海人走路原来爱兜四方圈子的,到了新新舞台门首停下,给过车资,伯和昂头,见黑板上日戏价目,写着起码八十文,暗说好便宜的戏价。这时有一个穿灰色布棉袍的人,上前招呼,问他可是看戏。伯和见他手中拿着几张戏票,知是卖票的,便说正是。那人又问几位?伯和道:“一个人。”说时数了八个铜元,向他买一张起码,那人听了,理也不理,回身便去招呼别人。伯和勃然大怒说:“这卖票的岂有此理,黑板上明明写着起码八十文,他为什么不卖给我呢?”

旁边有个人知他不谙戏馆章程,告诉他说,卖票的手中只有包厢正厅票,起码要在柜台上买的。”伯和方才明白,便在柜上买了一张起码票,到得里面,见这所在离戏台很远,而且又偏在一边,初进去觉得眼前乌漆漆的,看不出座位,定了一定神,才看见有个空座,却在一个妇人旁边,别处都已挤满。伯和无奈,只得挨上去坐了。忽然有个茶房走来,问他茶泡红的淡的?伯和要红茶,那茶房送茶时,随带一张戏单,铺在他面前。伯和掏出两枚铜元,给那茶房,那茶房说要一角小洋,伯和跳起来道:“怎么茶钱比戏钱贵了?”那茶房指着戏单道:“客人请看,茶钱楼上楼下一例的。”伯和见戏单上明明印着香茗每壶小洋一角,无可奈何,只得再添了十个铜元,口中连说晦气。一面看戏台上正做龙虎门。座旁那个妇人,偏说是关老爷杀张飞。伯和忍不住好笑,见那妇人年纪约在三十左右,粗眉大眼,面上粉扑得雪白,两颊上胭脂红得十分可爱,头上戴满了花朵,一阵阵香风扑鼻,身穿宝蓝花缎棉袄,月白色中衣,下面金莲是大是小,因人挤得多了,而且下面暗黑,故此看不清楚。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娘姨打扮的老妈子,嘻着一张皱脸儿,也说今儿的张飞比前几天的张飞更难看了。伯和听他们讲的是一口扬州白,知他们也和自己一般是客边人,想到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当下便告诉她,这戏中并无关老爷、张飞在内,红脸的乃是赵匡胤。妇人听说,向他看了一眼,笑道:“哦,原来是赵匡胤。当年有个赵匡胤送妹,大约便是他老人家了。”

伯和道:“对咧。”那老妈子听了,也说:“我也这般想,记得关老爷还比他胖些呢!”伯和笑道:“胖瘦乃是扮的人,与戏情不相干的。”那妇人也笑说:“这位老爷的话不错,胖瘦原不相干的。还没请教老爷贵姓?”伯和说姓倪,那妇人便叫倪老爷,伯和十分得意。那妇人意欲倒茶给伯和喝,因自己没泡茶,只得把伯和的茶倒了一杯,奉与伯和,伯和接时,见她手底心胭脂染得鲜红,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昨夜那个王熙凤,虽然打扮得比她时髦,似乎还不如她稳重,不料今儿在这儿看戏,有此奇遇,因即问她名姓。妇人说姓王,名唤金宝,住在后马路盆汤弄。老妈子是她干娘。伯和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金宝也曲意承迎,伯和好生欢喜,见旁边许多人向他观看,心中占量这班人都在羡他的艳福,暗说你们莫瞧我老头子不起,我在湖南地方,也是有财有势的呢。不一会戏文完了,伯和还端坐不动。金宝道:“倪老爷我们一块儿走罢。”伯和道:“天快黑了,我们既在里面,何不带看了夜戏回去。”金宝笑说:“看夜戏仍要买票的呢。”

伯和听了,慌忙站起道:“原来看夜戏要另外买票的,我还道和日戏一起的呢。”说着出了戏馆,伯和借光偷眼看金宝那双小脚,约有五寸半光景,穿着蓝竹布袜儿,墨绿帮绣花弓鞋,足尖跷得高高的,腿上还缠着一副大红纱带,把裤脚管扎住,大有北地胭脂气概。伯和暗暗喝彩,金宝见他呆看,便把棒槌般的玉手搭在他肩头道:“倪老爷没事,何不到我家去玩玩。”伯和早有此意,听她一说,喜不自胜,没口的答应说好。金宝即忙唤了两部黄包车,讲明四十文到后马路盆汤弄,他与老妈子合坐一部,在前引路。伯和独坐一部,跟随在后,沿着大马路一直朝东。伯和坐在车上,放眼看马路两旁,行人如织,那电车、汽车、马车,更掣电追风般的往来不绝。伯和深恐自己与金宝的车辆相失,故此时时留心前面,却又恐后面汽车、马车相撞,因此不住的回头观看,一个人照前顾后,好不忙碌。黄包车在汤汤弄口转弯,不多路已到金宝门首,伯和下车,抢着替他们给了车钱,金宝的干娘让他里面坐。伯和抬头一看,不觉呆了一呆,只见她这屋子,乃是一开间的沿街门面,堂中摆的一张白木桌,桌底下横七竖八放着几条板凳,有半条拖出外面,坐着一个比金宝干娘年纪更大的老妈子,一双手塞在马甲缝里,哭丧着脸儿,两眼不住的观看街上来往行人。靠门口几条凳上坐几个与金宝年纪相仿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一般,有的低头自做活计,有的跷起大脚,手拍着腿儿,高唱扬州小调。对门隔壁几户人家,都与此间相仿,一般的门口坐着妇人,三个五个不等。伯和暗说奇怪,这般冷天,那班人难道还坐在门口乘凉不成,看来有些形迹可疑,而且自己与他们非亲非戚,无故擅入人家,给他们男子拿住了,可不是顽的。想到这里,很觉犹豫不决,不敢进内。经不住金宝和她干娘两人,一前一后,推推挽挽,把他一直拖进房内,房中十分黑暗。金宝殷勤让他在床沿上坐下,伯和觉得一股咸膻腥气刺鼻,还有一般臭气,很是难闻。金宝的干娘七忙八乱划洋火点灯,伯和见房中地位狭小,陈设毫无,自己坐的那张床,床前安着一只矮几,几上搁着洋灯,那一边还有一只净桶,此外别无他物,伯和更觉疑惑。暗想这地方很不像个住家模样,听说上海地方有几处借着女人做圈套的,我初到此间,不可上了他们的当,还以出去为妙。想着站起身意欲走时,金宝慌忙拦住说:“倪老爷哪里去?”

伯和道:“这时候天快黑了,我还有正经未干,故此不得不回栈房去。”金宝道:“天黑不打紧,老爷既来了,何不坐一会儿走呢。”伯和道:“迟不得,改日再来罢,今儿有扰了。”金宝道:“那却不打紧,不过今儿的钱,请老爷付了去。”伯和惊道:“我并没欠你的钱埃”金宝笑道:“并不是老爷欠我们的,不过我们这地方非钱不行,老爷既赏光到我们这里来了,多少须要赏几个钱儿。我们吃了这碗饭,也是没法,有了客人,没钱是不能交账的。”伯和听了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儿,更觉诧异道:“你们吃的又是什么饭呢?难道天天吃大菜的?”金宝听说,笑着把伯和的胡子捻了一下道:“我们吃的是什么饭,你老爷自己看罢,难道还不明白吗?”伯和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你们这里起码要多少钱?”金宝道:“那却没一定,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由老爷赏赐便了。”

伯和闻言,吃惊非小,暗说糟了,方才我出来只带得一百个铜元,除坐车用去八十文,看戏用去八十文,泡茶用去一百二十文,到这里来时两部车又花了八十文,如今一古脑儿只剩得六百四十文钱,怎够开销,因道:“这笔钱拜烦你上一上帐,待我改日送来何如?”金宝踌躇道:“这事如何使得。”伯和道:“实不相欺,我身边只有六百四十文钱,只恐不够,如何是好?”金宝道:“既如此,你便拿出这六百四十文钱罢,少几个我给你贴补便了。”伯和听说,喜出望外,慌忙掬出那包铜元,递给金宝,金宝接过,一五一十数足了六十四枚,揣在怀中,笑嘻嘻向伯和道了谢,还说倪老爷改日没事请过来坐坐,我们这里待老客人是格外克己的。伯和更不回言,回身便走,奔到街心,见金宝也跟着出来,倚在门口,带笑向他招手。伯和不觉倒抽一口凉气,唤一部黄包车坐了,回转栈中。只见他从人正与一个人讲话。伯和见是寿伯,好生欢喜,一面命从人拿六个铜元去开销车资,一面问寿伯什么时候来的?寿伯笑道:“我来得还不满一分钟呢。今天饭后,本要请老伯听日戏去的,不料早上我们都督接到了北京政府来的一封电报,说要将上海军政府撒销,还要召都督北上,故此我们都督唤我去商酌善后事宜,这时候才议罢出来,不料老伯已看过日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