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招听默士说话,与自己意见正同,遂也不再追究。有事话长,无事话短。转眼两天已过,默士受着美良的嘱咐,这天须往他哥哥杜鸣乾那里探听消息。不过自己自和他冲突以来,久绝来往,现在忽然要上门寻他,面子上未免下不落去,但想起面子是空的,银子是实的,能有银子,何必再顾面子,因此就决计亲自找他去了。不过默士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可是五月初三,端午节前两天,枇杷初黄,粽子将熟,没钱人避债,有钱人也要避债。没钱人避讨债,有钱人避的却是借债。所以默士寻到鸣乾那里,就是已故钱如海君夫人的公馆。默士上前叩了好半天门,里面方有人答应来了,又听楼上有个人,叮嘱门内的人,须要问问明白,方好开门。于是门内人问外边谁人叩门?默士答道:“是我。”门内问:“你是谁?”默士道:“来寻杜先生的。”又听门内人回复楼上说:“来寻杜先生。”楼上教他问:“可是收账的?”门内照问,默士回道:“不是。”门内又问:“不是收账来做什么?”默士说:“我来候候他,你告诉他我是他的兄弟,不是外人。”说罢,听得门内人对楼上说了。又隔好一会,忽听里面回头说:“杜先生不在这里,你隔几天来罢。”
默士听了,明知这是他们推托之辞,鸣乾一定在内,但他不开门,却也无法可施。忽然心生一计,再重重叩门数下,高声说:“城内杜先生家中出了大事,我是他们特地派来寻他回去的。他如不在里面,请你开了门,让我进来等一会,今儿一定要同他当面讲话。不然可是不得了的。”这句话楼上也听得了,果然落他圈套,隔不到三分钟,就出来开了门,原来里面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大姐,先对了默士上下身打量了一会,方说:“杜先生不在家里呢,你有什么话对我说罢。”默士摇头道:“不兴,一定要同他面谈的。”小大姐只得让他客堂内坐了,闭上大门,说:“你坐一坐。”自己登登上楼去了。默士暗暗好笑。他看客堂中字画单条,上款都是鸣乾仁兄法家云云,暗想他好适意,居然在此做主人翁了。杜氏门中,得我兄弟二人,可谓大有光辉。
不表默士心中转念头,再说鸣乾今天,可被他老弟料个正着,当真在家,不曾出外。他的挂名办事所,本在楼下厢房中,身子却驻扎在楼上时候为多,不过今儿可整天不曾下楼,却也有个缘故。因他昨日接到了自称讨逆军总司令部的一封信,要借他五千银子,把他胆也吓破了,哪里还敢下楼。对于寻他的人,更不敢轻于接见,所以默士叩门时候,里面有许多问答留难,就为此故。及至晓得默士前来寻他,他仍推托不在家中,倒不是为惧怕之故,因知默士多时流荡在外,日前又见他短衣在途奔走,料他蹩脚已极,此时过不得节,故来找我借款,自然不愿与他相见。后来听默士说他城内家中出了大事,要同他当面讲话,不由鸣乾吓了一跳,他深恐又是讨逆军的示威举动,一面写信给他,一面到他家中抛掷炸弹,不知可曾炸伤什么人?不然何致找默士前来寻我,还说要面谈什么事,不谈便了不得,这句话更令鸣乾听得心跳不已,势不能不放他进来了。现在小大姐上楼回报,说人已进来,现坐在客堂中。鸣乾犹恐别人冒牌前来,先问其人的身材年貌,果系默士无误。又问他衣裳如何?小大姐说他穿的半新旧绸夹衫。鸣乾听了,当时便欲下楼。薛氏在旁说:“你方才不是叫他们回言,不在家的吗?现在怎好这样出去,岂不被人当面戳穿你掉他枪花。”
鸣乾被她一句话提醒,笑道:“好人,没你这句话,我可要老口失风了。”当拿钥匙叫小大姐先下去开了厢房间的门,请那人里面坐,你须守着他,不可跑开了,恐他手脚不干净,要偷东西。他问你,你不可说我在楼上,只说出去了,就要回来的。小大姐领命下楼,鸣乾穿上长衫,戴了帽子,蹑足下楼,掩出后门,转到前门口,轻轻叩了两下,里面小大姐,已引默士到厢房中坐定,听得叩门声音,说他回来了,即忙奔出来开了门,鸣乾昂头入内,摇摇摆摆一脚到厢房中。默士慌忙站起身,鸣乾对他略一点头,先除下帽子,脱了长衫,始对茶几上看一看,又对小大姐眼一瞪说:“你呆着作甚?为何不倒茶来。”
小大姐被骂,一肚子冤气,倒不好意思拆穿他,你防客人做贼,偷你东西,叫我守着的,如何好泡开水倒茶呢!因经气鼓着嘴,走进去拿茶。鸣乾便问默士来此何事?默士笑道:“我因多时不见兄长,故特来此候候你,并无别事。”鸣乾却急于要听他说城内出了什么大事,此刻见他文不对题,心中颇为不耐,意欲指明相问,又因自己装作适从外来的模样,默士犹未道及,如何先自说穿,因此抓耳摸腮,颇现局促。默士已知他的心事,笑问哥哥适从外间回来,可听得城内失火么?”鸣乾惊问失火怎样?默士道:“我刚在城隍庙喝茶,听人说,某处红木店失火,我因兄长的红木店,也在那里,故此急欲过去看看明白。跑到那里,方知还隔一条街面,不过讲的人,都混说在你们那条街上。我因恐兄长在城外,听人以误传误,心中着急,故而特地奔来告诉你一句。失火地方,离你们那边很远,可以不必耽心。二来我原本要来候候你的,今儿可谓一举两得。”
鸣乾听了,暗呕一口凉气,心想这是什么重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既然我家并未被火,报告何为?原来失火也是假的,一定他借此进身,想转我铜钱的念头过节而已。一念及此,面孔上顿时大不乐意。默士见了,又猜出他心中存的什么意见,有意呵呵一阵笑说:“常言至亲莫如骨肉,不过世态人情,往往要将人家的骨肉至亲,弄得亲而不亲的,即如你我弟兄,现在你哥哥景况很好,我兄弟境遇不佳,本来我常想到此候候你的,又恐旁人见了,要说我穷兄弟来向有钱哥哥借贷,或者来托你荐什么生意卖贾。其实我钱虽没有,自信骨气尚在,铜钱银子,须凭本领去赚,借人家的,那能终世。至生意有无,也不在我心上。当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后来还干下好些事业,所以一个人的际遇,都是命中注定的。时若未至,求之不来,到了时候,推之不去,钻谋何益。但你我亲兄弟,没仇没恨,无缘无故,忽和途人一般,不相来往,说来未免对祖宗不住,只消我自己抱定不借钱不求荐的宗旨,常来会会兄长何妨。旁人议论,何足重轻,因此我今儿到此候你,也抱定这不借钱不求荐的宗旨,从前不来见你,实恐旁人口毒的缘故,还求兄长原谅。”
鸣乾听了,不免十分内愧。又闻默士自言,不借钱,不求荐,这两句话,入他耳中,分外受听。一时觉默士为人,并无可憎之处,况是自己同胞兄弟,不由骨肉之情,油然兴起,面色也顿时好看多了,说:“你讲哪里话,我也不曾富有,境况同你差不多,你何必如此自谦,常来谈谈何妨。所惜我不知你现寓何处,不然,我也要找你来了。”默士笑了一笑,口内不言,心中暗想,你在路上看见我,还远避不暇,休再说找我这些好看话了。两人对坐多时,所讲尽是浮文。鸣乾也未将收到借钱信的话,告诉他听。默士意欲探他一探,因问兄长,游戏场中,大约不常去罢?鸣乾说:“果然难得涉足。”默士道:“这游戏场,虽说是游戏的地方,现在倒变作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