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媚月阁已知贾少奶所说的朋友,便指三小姐,却有意拿她开心道:“你休推头朋友,我晓得你自己打算学了这法儿,去哄什么人是不是?”贾少奶笑道:“算我自己,却也未为不可。倘现在有人肯花三副八两重的金手镯,我倒很愿意装他一下,弄几个额外进款,横竖不伤脾胃,事过之后,少爷未必验得出呢。”说得媚月阁、三小姐二人,都笑将起来。媚月阁指指她说:“好张老面皮。”贾少奶连称岂敢。媚月阁一边笑,一边装烟。贾少奶催她快些宣布,是何秘法?好大家长个见识。媚月阁道:“也不是什么秘法,不过用麻雀子的血,装在药房中置檀香油的树胶管子内,这树胶管遇热便化了,只消如此这般,岂不是可以随身携带。”贾少奶听了,连连点头,三小姐却始终涨红着脸,坐在旁边不做声。贾少奶恐多说了,她要受不住,便另寻话头,与媚月阁谈天。不多时,二姐叫菜回来,媚月阁命她灶上热一热拿来,留三小姐等吃了饭,闲谈片刻。三小姐原气未复,久坐乏力。贾少奶不便再留,仍复陪她回去。临行三小姐对媚月阁说:“隔两天奉邀晚饭,请你务必要到的。”
媚月阁连连答应。她们走后,媚月阁将贾少奶借给她的一百九十五块钱,提出若干付房租,又付了几笔柴米帐,还了底下人垫的零用钱,更将所欠车夫娘姨工资找清之下,所余不到三十块洋钱,摊在桌上。媚月阁对着他叹了一口气,自想钱倒完了,外边还有许多帐,分文未付,只够明儿去剪二三两土回来烧烟,这是天打难饶的,别处只可丢在半边。但自己现在出的多进的少,靠着姊妹淘中借货,叨人情面。还是小事,一两次借过之后,再要开口,就未必有求必应。况近来一班人大都趋炎附势的居多,盛的时候,非常亲切,及至略一落泊,立见冰清冷淡。从前自己初搬到此,姊妹往来,门庭如市,皆因我供给她们鸦片烟吃食东西,甚为周到,所以他们很欢喜到我这里来坐地谈天。现在我人虽穷了,但如果有姊妹们前来,我也未必致于冷待她们,不过她们自己生恐我借钱似的,远避不来,从此可见世道人心,如此如此,想来岂不可怕。因此她越想越觉烦恼,闷沉沉苦怨了一夜,讲她自与天敏闹了一场,分手之后,天敏已绝迹不来,一个人愁肠百结,无人劝慰,旧恨新愁,不免愈浸愈深,心中气苦,便把鸦片烟杀气,但多吸烟逾了量,也要醉的,她觉吸醉了,头脑眩蒙蒙的,便和衣而睡,睡醒再吸,吸醉再睡,这样的过了两天,她也没同底下人讲一句话。但二姐跟她多年,已看得出她的心事,趁她吸烟时候,劝她道:“小姐你这几天吸烟没了顿头,岂不把烟瘾越放越大了吗!”
媚月阁不语。二姐又道:“小姐,你从前为人,很是洒落,想得穿透,所以外间都赞成你有男子的脾气,为何现在忽然变了,无故招愁惹气,岂非自己糟蹋自己身子。讲一个人境宽境迫,原没什么希奇,你我都是过来人,什么情形没阅历过来。无论到何地步,只消立定脚跟,望前干去,但愿一口气不断,决没办不到的指望。所差不过日长日短罢了,这是你自己说的话,现今我们境况虽然不佳,但不过少几个钱罢了,别的并未山穷水荆小姐你是个有作有为的人,应该肚里放明白些,岂可这样心灰意懒,将身子如此糟蹋,弄出病来,可就真要有法难使了。”这几句话,分明教媚月阁赶紧出山,再做生意的意思,媚月阁口中虽未答她话,但心里却已直钻了进去,暗想二姐的说话,果然不错。常言求人不如求己,我这几天怎的昏了,只顾抱怨别人瞧我不起,其实都为我自己缺少几个钱,因此才发生这般现状,若使我现在更比他们有钱,他们自然都要恭维我了。但照我现今这般模样,天天睡在家中,吸鸦片烟,莫说洋钱不能插翅飞来,就连家内所有的东西,只恐一桩桩都要化成青烟,飞内进这小斗门中去了。幸亏她提醒我,况我今年已三十挂零,再不拿定主意,积几个钱起来靠老,更待何时。
列位,现在媚月阁的头脑,固然是十分清爽的了,惜乎已迟一步。时下一班放荡不羁的妇女,在她们年轻鼎盛时代,信手挥霍,随心所欲,哪一个曾顾着后来靠老,及至年纪到了三十四十之间,有几个一帆风顺的,还仍扯足了篷,望前直闯,罚咒也不肯返顾。惟有一班半途上,忽遭当头逆浪的,猛从退步着想,意欲马上收心改过,可惜已应了船到江心补漏迟这句古话,再想恢复从前的适意日子,管教万万不能。并非作者言之过甚,诸君老于上海,谅都心内明白。而且这班人,在洋场十里间,比比皆是,也不止媚月阁一个人。只恨做书的没许多闲笔,写他们罢了。所以现在媚月阁心地虽已明亮,后来的结局,仍十分困苦颠连,就为这个缘故。此是后话,我且慢提。再说当时媚月阁被二姐三言两语,说动了心,这夜觉头发连日未通,发根作痒,便命二姐拿梳头伙过来,替她通一通头,打条辫子。二姐打辫子的时候,又告诉她说:“某家的姨太太去年出来,今年在某处做生意,第一期帐,就做了二三百个花头。我有一个姊妹,也在她生意上帮忙,只拆一份下脚,洋钱有到一百多块呢。”
媚月阁晓得二姐这些话,是故意讲给她听的,不觉叹了一口气道:“阿二,你有所不知,这几年你跟着我,眼看我一步步低将下去,连累你也陪着我受苦,额外好处,一点儿没有。若换别个人,早丢开我另寻主子去了。惟有你还肯厮守着我,这是你莫大的一片情义。我二小姐心中很明白很感激你,交朋友交一个义气,男女并无分别。适才你一片话着实点醒我不少,讲我自从赵老爷那里出来之后,名气原不十分好听,现在挂出牌子做生意,有所主芦席上滚到地上,也没什坍台之处。一则可以宽裕了我自己,二则也好照应你们赚几个下脚,这固然是很好的了,但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难处,譬如开一爿店,第一要资本充足,第二要主顾众多。那才立得住脚,不是一句话所能办得到的。我现在两手空空,还可以教做手们多掮些带挡,拿他做开场的本钱,无如我跳出这条门槛,已二三年了,从前那班熟客,大都散处四方,就有几个在上海的,也想必另攀了相好,未必再肯似先前般鞠躬尽瘁,应酬我一个人。而且他们的住处,不知搬了没有,我素不经心,也没教人打听,现在两眼漆黑,倘然搭起场子,没人前来照顾,光蚀本还是小事,给人说一句,媚老二也算老排头先生了,现在重复出马,连花头都没有,这个台可坍得大了。所以我也曾转过这个念头,左右打不定主意,就为此故。你可有什么计较,替我想一个么?”
二姐听了,也晓得这是实在情形,非关过虑,究竟她主子资格老练,不肯轻举妄动,心中暗暗佩服。听到教她出主意,笑道:“小姐,你别给我难题目做了,我这几年,一向跟着小姐,只有听小姐使唤,哪能出什么计较。我今天想的主意,小姐早在几天头里想出来了,做底下人的哪有上头人的才情,请小姐不必难我。”媚月阁道:“你休对我客气,我实在没主意想,因此才叫你帮我设法。常言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两个人的念头,终比一个人好些。况我这几天昏头搭脑,念头一点儿转不出,你休再说上头人底下人了,患难之中,还分得什么上下,你尽顾替我想想法儿,或者外边去打听打听,倘有什么路道,我做小姐的,情愿跟着你跑便了。”
二姐听她话很有诚意,不像钝她。第二天果真出去找寻几个在生意上的同辈,探听市面,因她被媚月阁天天在家,俾昼作夜,晨昏颠倒,自己服侍着她,也只得白天睡觉,夜晚起身,久不与闻外事,所以生意上情形,不免隔膜。此时奉着主命,出去打听,她这班同道,都晓得媚月阁是前辈有名人物,手头松阔,赚她的钱容易,听二姐说她预备出山,肯替她掮洋钱的亦颇不少。二姐回来告诉媚月阁说:“作事惟有开头最难,现在小姐面上,虽没客人,但这班做手,他们一向在生意上,想必也有几班客人的,做客人全靠化得开,只消摆场考究,应酬道地,生意无有做不开之理。况有你的老牌子在内,更容易号召嫖客,你此时休得胆小,试想这班掮洋钱的做手,眼光何等利害,他们听说是你,个个都愿意放洋钱出来,要多少是多少,随你开口。就这上头已看得出大势无碍,都是你自己多愁罢咧。”
媚月阁听了,还决不定主意,与二姐磨研了一夜,照二姐的意思,要教媚月阁自己上场,媚月阁却想包一个小先生,自己主理内政。议到后来仍从媚月阁的主见,令二姐出去打听,外间可有齐整些的小先生出包,和合宜的房屋,先行接洽停当,以便下节正式上常二姐跑了几天,打听得某处有个先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材还充得过去,乃是林红珏的讨人。这林红珏已嫁人多年,还有些本钱,放在生意上。近来因她一个心腹做手嫁了人,自己无暇兼顾,故欲收却这所场子,那讨人包也可以,卖也可以,媚月阁得知此事,便欲亲去看看这先生的相貌。那天叫二姐陪她同去。可巧红珏也在生意上,彼此都是前辈人物,虽没开过口,却素来有些面善。媚月阁对于那先生,虽未合意,却与红珏一见如故,谈得颇为投契,而且这林红珏,便是前书云娘织娘的朋友袁家奶奶,她常听得王漫游等谈论媚月阁的历史,闻名已久,此时相见,格外亲热,欲邀媚月阁到她家中坐坐。媚月阁因自己与二姐都出来了,家内无人,固辞不去,却把自己的住址,告诉红珏,请她明夜没事,过来玩玩。红珏一口答应,次日果然亲自寻到卡德路媚月阁家中,讲媚月阁正因没人上门,心中烦恼,得红珏前来犹如空谷足音,非常欢迎,留她吸鸦片烟。红珏说:“我已戒烟多年了。”
媚月阁道:“难得吸一筒不妨事的。”红珏虽已戒烟,但有时候看人吸烟口馋,也要抽一两筒的。此时被媚月阁一劝,不觉喉际作痒,因即领她的情,抽了一筒,媚月阁再劝,红珏又连一筒,两个人横在烟榻上,说说谈谈,渐讲到过去的事迹。媚月阁还不知红珏于她同天敏这段事,如观火,有心牢守秘密,自言因老爷有了外遇,所以不愿跟他,出来至今已二年了。红珏却颇心直口快,告诉媚月阁自己嫁姓袁的以前,还跟过一个姓杨的福建人,乃是有名败子,自己跟了他,并未过一天适意日子,看着他关行倒店吃官司上公堂,自己替他了清钱债,不但半生积蓄荡尽,还担负下七千余金亏空。这还罢了,最难堪的是,那姓杨的母亲,得知儿子在上海如此浪荡,逼他回转福建。那时刚值自己身怀六甲,生下一个女儿,正三朝头上,就夫妻生生拆散。一去之后,信息不通,存亡未卜。自己抚养女儿,守他二年之久吃尽当光,苦不胜言,经小姊妹们竭力相劝,始出来做生意。一连五年,没肯嫁人,仍时时探听姓杨的消息,求神问卜,音响毫无。本来这姓袁的,我也不肯嫁。为因申明在前,约法三章,倘姓杨的日后出来了,仍须弃此就彼,各无异言,故才将就来嫔。转眼至今,已有五年光景,生意上留这一所场子,就为打听杨某人消息之故。现在十余年音信不通,只恐其人已不在世,所以我也要将这场子收却了。”
媚月阁听了,不觉肃然起敬,暗说红珏好有情义,当初既未得姓杨的好处,居然肯牢守着一条心,十余年不变,真是难得。这种人同她轧了姊妹,一定和那班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姊妹们不同。其实红珏逢人便告诉她与杨某人一段事迹,所以认得她的人,没一个不晓得她有义气的。究竟是真是假,都在红珏肚内,别人不得而知。当时红珏讲完了自身,又问媚月阁此番预备出马,究竟有无把握?媚月阁笑道:“我也是旁人劝我上场的。本来我不弹此调已久,就连外间生意上的情形,也大为隔膜。讲到把握两字,连我自己也难回答,只可做到那里是那里咧。”
红珏连连摇头道:“这个万万不可。你还不知道近来生意上的局面,已和你我当年在外间的时候,大不相同了。你虽久未过问,我却牵着这个场子,常在生意上往来,颇知其细。当初做堂子生意,名为****,其实重却在应酬一道。嫖客来了,务使他们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做花头不用要求,须教他们自觉过意不去,反凑上来,那才是持久之道。至于留客人住夜,每月中难得一二次。不比近来一班倌人,专靠皮肉吃饭。客人叫了几个局,就肯跟出去开栈房,然后再做花头,名为先吃后汇钞,否则客人也不肯来替你报效。这都是堂子中自己迁就坏的,以致被人看得半文不值。试想这种生意,教你我再出去怎做得来。所以我劝你不可仓卒从事,必须预先安排停当,有几条靠得住的脚路,大势若有一大半开销,可以抵桩得去,然后方可冒一下子险去做做。皆因近人口不应心,有了一大半,也只能作他一小半数罢了。这样仔细,不凑巧还要蚀本,倘若冒冒失失的干事,无有不一败涂地的。媚月阁被她几句话一说,又不免回头胆寒起来,说:“姊姊你替我想想,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