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歇浦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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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守财奴闭门订家法失贞妇背里觅生涯(1)

白大块头晓得小芙是个富家儿郎,有意敲他竹杠,讲明要他先付一百五十元,方肯出手。她意思,成功的固然受之无愧,不成功钱已到手,也未必再肯还他。小芙不得已答应了。因他父亲老芙,虽然豪富,但为人十分啬吝,生平只晓得居积,银子到了手,死也不肯再拿出去,叫名头是个百万富翁,平居自奉,不过布衣素餐,难得遇有喜庆大事,他方肯穿一套宁绸袍褂,有时偶不留心,遭着一点污积,他就要怨张怪李,懊悔到二十四分。所以晓得他脾气的人,见他穿了新衣服,都远避些,免得受累。家中大小人等,平常都不许穿绸着缎。日用小菜,也有一定限止,每天只许花几百文钱。人多菜少,自然不够。宁可教他们自己挖了腰包去贴。所以他几房媳妇儿子们,制了华丽衣服和犯了法一般,在家偷偷掩掩的穿着,听得老太爷回来了,慌忙脱却不迭。添了私房菜蔬,都和宝贝似的收藏。还有时二房里怪大房里吃了他的肉,大房里怪二房里偷了他的鱼,家庭从此多事。

但老芙自以为得计,因公司中到底省下不少开销。他住的宅子,新造时候,轻信了一个木作头的说话,装了电灯,岂知用过一个月,开账出来,急得他几乎悬梁自荆因他只当电灯比燃洋油便宜,岂知比较之下,竟贵了十倍有余,怎不教他心疼欲死。打算拆下来,又舍不得装时节一笔使费,左右为难,只得把各处房间中的电灯泡,尽行取下,归他自己收管。只剩客厅上一盏,以便有事请客之用。其余各处。仍教燃洋油灯,省些开销。他自以藏了灯泡,便没人再能用电。不料一班子弟们更乖,私下买了灯泡,待他睡后,仍旧光明达旦,老芙那能知道。他不但家中如此,连外间所开的几爿钱铺字号,也大同小异,宁可背后吃亏,当面必须占点儿便宜。

曾有一次,一个朋友,说他这般大年纪,还要天天步行,苦两条腿,为何不弄一部包车坐坐。老芙笑说,买一部包车事小,然而用了车夫,每月的工钱伙食,还要捐照会修理,这笔费用可就大了。这朋友听说,第二天就送了一部包车给他,连车夫也是自己用去的,每天拉过老芙之后,回家吃饭,照会修理,一个钱都不教老芙花。据这朋友说,念他年老乏力,所以送一部包车给他代步的,恐他嫌开销大不坐,故而特地自用车夫前来。老芙听了,觉这朋友实在要好,坐了他的车,便想着他的好处。后来这朋友偶同老芙谈起,要合伙开钱庄,老芙一口答应半份,因他生平最爱开钱庄,和买地皮两件事。钱庄是稳健买卖,地皮可是火烧不坏,盗劫不脱的。所以此人投其所好,果得他承认一半。讲老芙人虽啬吝,但外间的牌面颇好,人人都知道他腰缠充足,是个有实力的资本家,这钱庄有他半份,彼此都愿意投资。未几钱庄开办了,老芙因这朋友诚实可靠,命他当手。岂知此人外貌诚实,内里浮滑,不到半年工夫,就被他用空数万银子,逃得不知去向。亏空之数,少不得要一众东家赔偿。老芙占股独多,吃亏也自然最大,祸根都为贪着白坐一部包车的小利而来。自此老芙更不肯相信别人,各处都要自己经手。连子弟们都不能深信,只恐子弟少年,易受旁人愚弄,有自己老将在前方,能万无一失。

他共生三子,第一第二在他自己所开钱铺中办事,都已娶妻,而且有了孙子。书中叙的这小芙行三,是老芙续弦所出,方年十八,尚未娶妻,白天在学堂中读书,到夜回来,老芙见他年幼在外胡吃滥用,每天限定给他一角小洋点心钱,已算欢喜他,格外特别,比他两个哥哥念书时候,每天十个小钱高升多了。老芙还恐儿子媳妇,年轻爱玩耍,特地行一条法令,每夜十点钟锁门,前门钥匙,都是自己掌管。已锁之后,不准再开,必须第二天天明,他自己起来开锁。家人限十点钟归号,过了十点钟,在外的不许进来,在内的也不许再出去。有时少奶奶们看了夜戏,回来迟了,只可在底下人睡的一间灶披中,有个窗洞,里外各放一张凳,借他做个便门。自从发明了这一条路之后,他家上上下下,除了老芙自己,遇着尴尬时候,前后上了锁,都不免由此出入。小小一个窗洞,居然成了进出的要道,也是水木匠造房子时节,不曾料着的。

这位三少爷小芙,有时半夜三更,偷着出去上咸肉庄,自然也走这一条路。睡在灶披中的底下人,无意之中,仿佛做官一般,得了个绝美的肥缺。因少奶奶们半夜里回家,要他起来端台掇凳,爬高落低,免不得赏他几个酒钱。还有小芙出去,瞒着父亲,又不免重重的送他些贿赂,买他不开口。讲小芙白天虽说在学堂中读书,其实一礼拜中,至多去了三天,还有三天,不在亲戚家中躲学,便在白大块头机关部内鬼混。他老子虽然每天只肯给他一角小洋,但娘的私房,尽够他攀花折柳之用。没几天前头,向娘要了一百块钱出来,送了白大块五十元介绍何奶奶的酬劳,又替何奶奶置了两件衣服,费掉三十余元。现在听白大块头又要敲他一百五十元竹杠,觉向娘要未免日子太近,开口不得,别处又无生财之道,心中颇觉为难。料想白大块头既已开口,不答应她是不行的,只可勉强答应了,白大块头暗暗欢喜,拍拍他肩胛,笑说:“小鬼头眼力到底不差,隔壁这位姑娘,着实生得可以,雪白粉嫩,滚圆的粉脸儿,同她娘面庞儿差不多,比她姊姊高得多了。瞧你的造化罢,早送钱来早到手,迟了给旁的人占了先着去,不****事。”

小芙央告说:“好干娘,你一定要替我留着的,别给旁人占去了。”白大块头摊开手道:“钱呢?”小芙道:“这个我迟一两天一准送来,给你便了。”白大块头一半认真,一半向他取笑,还要说时,只见马路上飞也似的来子一部黄包车,坐着一个妇人,到她们口停下。小芙眼快,说:“她来了。”白大块头也看见,就是自己替小芙介绍的何奶奶,今儿约了他们,一同出去吃大餐的。小芙在洋台上站立好久,也是等她,此时急向白大块头使个眼色,教她休要多言。白大块头点头会意,两人下落洋台,何奶奶也上了楼,对着小芙,嫣然一笑,说:“累你久待了。”

她原籍虽是江西,讲几句强苏白,也还好听。先表她真正的年纪,已三十五六,生来瘦小,皮肤白净,高鼻梁,眼堂底下,略有几点雀班,剪着截平的齐眉刘海,小口细牙,粗看仿佛二十开外年纪,所以她自己告诉小芙,也只说二十二岁,今天穿一件浅黄铁机缎棉袄,玄色外国绸套裙,是小芙替她出钱做的,穿在身上,楚楚动人。只有一桩不合时宜,她一双金莲,缠得十分纤小,在十余年前,固然是个毫无缺点的美人,到现今文明时代,倒反变做美中不足。何奶奶也未尝不想装得大些,无奈本身小,任你塞多少棉絮,也不能和天足会中人并驾齐驱。然而脚小了行几步路,自有一种袅娜动人之处。白大块头迎上前满面堆笑,喝一声彩道:“好个体面奶奶,无怪小鬼头见了你,同发痴的一般。”

小芙接口道:“干娘休得取笑,这样岂不失了长辈身份。”白大块头笑说:“我好福气,儿子媳妇,快来见礼罢。”何奶奶笑道:“你们讨便宜休带累别人。”说时在椅子上坐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对白大块头说:“阿姨,你看样子倒做得不差,所惜两面衣角太起了些。”白大块头道:“现在时路衣裳,都是这般起角的。”小芙也说是做得很好。何奶奶满面是笑,问:“你们都预备了没有,要走可以走咧!”小芙道:“时候还早呢,坐一会讲讲话,再去不迟。”白大块头插口道:“照啊,他在洋台上等得你脚也站酸了,你再不给他点好处,自己也说不过去。我老太婆知趣,赶快脚底下明白,莫在这里做讨厌人,停一会再来看你们咧。”说罢扬声大笑,抢行几步,出了房,顺手带上房门。忽又开了门,探头进来问:“你们可要喝茶?”

小芙回言不要,白大块头始砰的一声,闭上门去了,将小芙、何奶奶二人关在房内,自己在另外一间房中打了个瞌。相隔好一阵功夫,方进去招呼了二人,一同出去吃大菜。吃罢大菜,何奶奶因今夜新衣裳第一天上身,有心要把风头出一个十足,还教小芙请她看戏。小芙知道自己父亲,三年五载也难得看一回戏的,料不致被他撞见,故此欢然带了白大块头、何奶奶二人,同到戏馆内。讲到白大块头大名鼎鼎,十人之中,倒有七八个晓得她是皮条掮客。见她和着一男一女同来,不问而知又是一双野偶,故此有不少人背后切切私议,笑他们无耻。小芙还当众人称赞何奶奶的姿色,心中得意非凡,坐在包厢中,教茶房买了许多水果,请他们吃。自己贴紧何奶奶坐着,心神撩乱,虚挂着看戏之名,两眼中何尝有戏。不说别的,就连适才他在白大块头家洋台上,看中意隔壁那个姑娘,耽心事一百五十元没处设法,此时也忘在脑后,真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旁边包厢中有他两个同学,连连呼他小芙兄,他也不曾听见。这二人中一个说:“彼已耳无闻矣,我等置之不顾可也。”还有一个说:“不兴。他带了女人,混淘淘的,我非寻他一个开心不可。”

那人说道:“我兄何必如此。书云非礼勿视,彼既非礼矣,我等视之何为?”这人道:“你休掉文,我自有道理。”说时站起身,掩到小芙背后,伸手抢了他的帽子,小芙方觉有人同他玩笑,见是自己的同学,不由满面涨红,向他要回帽子,说:“你一个人来的么?我进来时候怎没见你?”那人笑道:“你哪有眼睛瞧我们!我同百城唤了你好一会,你也没听见。”小芙惊道:“百城也来了吗?他在哪里?”那人手指着说:“你看他不是在那里对你笑么!”

原来这二人,一个名黄百城,一个名钱有余,是本城乡绅黄万卷、钱守愚二位的公郎,都在师范学堂读书。小芙住宅也在城内,故和他们同学。他一班校友中百城资格最高,因他腹中四书五经,念得很熟,开口圣贤,闭口孔孟,同学都有些忌他。小芙料不到今天带着何奶奶看戏,被他撞见,恐他明儿要到学堂中发表此事,心中暗为着急,只可暂把何奶奶丢下,转到百城的包厢内敷衍他道:“黄君今儿也来看戏,实在难得之至。”百城笑道:“此话怎讲?古人逢场作戏,我等何妨逢场看戏。昔诸侯尚且与民同乐,小芙兄讲这句话,难道不许我等看戏不成?”小芙道:“哪有此理。我因二位平常极为用功,不爱游戏,难得在这里相遇,故此问问而已。”

百城道:“原来如此。我且问你,彼美何人?”小芙道:“是亲眷。”有余道:“别说谎,这不像亲眷,亲眷哪有如此亲爱,看你们相偎相倚,倒有些像夫妇了。”小芙道:“钱君休得胡说,他们委实是我亲眷。”说话时,何奶奶见小芙不在旁边,别转头看着他们讲话。百城见了,对小芙道:“你那贵亲眷,美目盼兮,倒大有古之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之势,我劝你少年人血气未定,必须戒之在色方好。”

小芙笑道:“黄君是道学先生,不该同我说笑话。我已告诉你们,他是我的亲戚,别的不用说了。二位请坐,恕我失陪。”说罢仍到何奶奶那边去坐。这里黄、钱二位,就此大发议论。百城也说何奶奶是小芙的亲眷,有余力争说你一定错的,这女子两眼风骚,不像是规矩人物,小芙决没这般亲眷,必系外间搭讪头搭来的无疑。百城说:“你胸中不正,则眸子焉。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古人诚不我欺也。”有余听百城用书句骂他,心中大怒,两人几乎在戏馆内争闹。幸亏一出好戏上场,二人方不开口,但心中存了意见,自有好几天没肯交谈,这是后话。不过小芙睡梦中,也没料着初次带何奶奶出来,就闯这一件奇祸。

这夜散了戏馆,分途回家。小芙免不得再爬窗洞进内,到了自己房中,一个人想陪着何奶奶游玩,可谓艳福无穷,想到有趣之处,自己忍不住好笑,笑了一阵,忽又记着秀珍这件事,白大块头要他一百五十元,从何出产,又不禁愁苦起来。睡在床上,也转的这个念头。觉除问娘要钱,别无第二条路。这姑娘如此标致,一定十人见了,九个中意。倘若拿钱出去迟了,被别人转了念头去,白大块头也无法想,如何是好?依他心思,恨不得马上打开娘的房门问她要一百五十块钱,送给白大块头。又愁自己娘不多几天,方给他一百元,此时不肯再给,那就难了。想来想去,一夜未得安睡。次日起来,先打听老头子已出去了,方敢到娘房中,老老实实告诉她,日前拿的一百块钱,业已完了,现在还有一百五十元用途,请你娘给了我,准定一月之内,不再问你要钱。好娘亲娘,快快开了百宝箱,拿给儿子罢,少停老的回来,又要同做贼一般,搬出搬进,怕被他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