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书说到鸣乾、默士弟兄二人,因一言不合,彼此吵闹起来。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始终冷笑。惊动药房中一班伙计们进来观看。鸣乾仍旧声色不动,指着默士,对众人说:“你们大家请看,这人今儿疯了,无缘无故,同我瞎闹,岂不奇怪?”默士当着许多人面前,倒不便说出他们保险弄弊这句话,反气得哑口无言,看着鸣乾,咬牙切齿,恨恨不已。鸣乾只顾朝他发笑,默士见他这般情状,倒弄得硬也不好,软也不好,一个人头面红涨,很没下场,惟有一鼓气跑了出来,暗骂鸣乾好很心肠,如海生前,待他不薄,他不该昧良心,吞没他的赔款银子,拆了保险公司的烂污,难免死后遗羞,一世英名,岂不付之流水。现在天理良心,默士倒是一片忠心,顾全如海的名誉。不过倘使鸣乾答应,分了十万银子给他,那时默士还存什么心理,作者可不得而知。当下默士跑回保险公司,见了账席,不便告诉他与鸣乾接头的情形,只说这件事大为不妙,钱总理的遗产,现在归他夫人掌管,你的宕账,没得凭据,那边如何肯承认呢?账席听说,急得哭不出笑不出,对着默士,只是发呆,恨不得向他下个跪,请他想想法子。默士见了,亦觉可怜,暗骂你这贪财鬼,从前若不想他加二十块钱薪俸,也不致有今日之祸了。此时要帮他设法,实在无法可施。因说:“事已至此,你也不用着急,急死了没也用的。为今之计,你只有到魏代总理处出首,倒是一法。倘捺着想瞒过别人,待日后弄穿绷了,更不得了。”
账席道:“我若出首,魏总理倘问我为何不早告诉他,教我怎样回答呢?”默士道:“那个不妨。你只说当初钱总理在生的时候,固然是上头命令,不便违背。后来钱总理去世,我以为他既有这个户头,一定有存银子的地方,及至调查之下,方知都是虚设名义。皆因账簿虽归账房执掌,银钱存放和支付的权柄,都是总理掌管,所以账房中也是今日方始发觉,马上进来报告的,请总理将存折查一查,便知其细。你尽顾推头不知道,谁教你说穿从前他也会同你商量过的呢。”账房听说,大喜称谢道:“多蒙默兄提醒,我实在急昏了,一时心思掉不转来,现在准照你的法儿行事便了。”
默士道:“还有一句要紧话,想必魏总理也晓得的,钱家有一爿药房开着,你教他们先把这药房封了,别被他家的伙计们,私下把货运了出去。”账席回言理会得。当时他便捧着账簿,进去见魏文锦,把默士教他一片话,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文锦原是好一个有主意的人,听他言后,反惊得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倒转去问账席说:“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呢?”账席回言:“全凭总理大裁。”文锦暗说不好,难题目来了,姑且听他的说话,查一查存折,果然庄款一无所存,账簿上子虚记乌有记两户,有三十余万银子,存放在彼,既无折子,又没收条,不过两页空账。文锦自接手总理以来,已半月有余,今天乃是第一次查看往来折子,方知这八十万股本的大公司,眼前已不名一钱,外间倒有百十万保险单出在外面,万一失了事,将什么去赔他们,此时才想到做总理的难处,一时急得手足冰冷,无计安排。看那账席还站在面前,因说:“你出去罢,让我一个人静了心好想法子。”
账席暗笑,走了出去。文锦倒不静心默坐想他的法儿,他原来打算出后门叨教别人,见账席在旁,难以为情,故将他打发开了,慌忙摇电话,接官银行,告诉他老友赵伯宣。他生平有两个好朋友,一个俊人,一个便是伯宣。他晓得俊人做官的,商界情形,不甚熟悉。伯宣是银行监督,善于理财,因此,打电话问他。伯宣电话中听不仔细,只听出大略情形,晓得事关非常重要,叫文锦自己到官银行去面谈。文锦不敢耽搁,急急坐马车,往官银行见了伯宣,细把如海生前弄的玄虚,现在被账房先生查了出来,别的不打紧,倒是公司中没了本钱,如何是好?伯宣一听,就听出了毛病,说:“此话不对,那账房先生不是死的,为甚此时方查出内有虚账,这件事一定要开股东大会,查一查,不能说死无对证。倘果是如海宕的账,那自然要向他家属追还。如系账房先生作弊的话,我们非但要着他保人赔钱,还得请他吃官司呢。”
文锦听了,也说不差,他不能诬赖死人,一定要开股东大会,查他一个明白。伯宣道:“这句话你须守着秘密,不可告诉别人,待日后召集股东大会时,再为发表,休被他们知道了,预先准备。”文锦道:“这个自然,不用关照。”当即辞了伯宣,回转公司,不叫账席,却把默士唤进总理室,问他钱总理当初宕虚账,这件事你可知道?默士回言不知。文锦即将账席报告的话,一一对他说了。又说:“这件事我恐账房先生,趁火打劫,见钱总理死无对证,有心诬赖死人,想得一票好处,也说不定。所以你赶快替我发通告,邀请全体股东开股东大会,必须查他一个水落石出。若果是钱总理宕的账,自然要向他家属追还。倘被账房掉了枪花,我们非但着他还钱,还须请他吃官司呢。这句话必须秘密,休得告诉别人,被他得了风声,早为准备,我们就难查真相了。”
默士诺诺连声,退出总理室。不及十分钟,账席已得信息,又向默士问计。默士道:“现在他们既然认真要查,最要紧的须有凭据,方能脱却关系。你自己想想,当初钱总理教你写账的时候,可有什么凭据没有?”账席想了半天说仿佛他有一张草底,令我照样誉写的,乃是他亲笔所书,当其时好像夹在一本什么账簿内,不知还在不在?”默士道:“这是你的救命符,一定要寻他出来方好。”账席听说,即把许多账簿,一张张揭开寻觅,果然他祖宗有灵,在一本什么账簿内,居然被他寻出如海亲笔迹的一张底账。默士看与如海手迹相符,对那账席说:“好了,你有命了。”账席拿着这张纸,既恐被风吹破,又怕有人抢了去,故此密密加封,锁在铁箱内,预备后来应用。倒底未雨绸缪,比不得临渴掘井,到那天开股东会,众人向账席责问,他不慌不忙,呈出这张字样说:“总理令我如此落账,一则上命难违,二则银钱原由总理掌管,他说存在何处,做账房的怎能追根问底呢?”
众人无话驳他,大家会议之下,因如海既有亲笔凭据,明显得是他虚宕的账,事关公款,理应追还。查得他新闸置有产业,某处开着药房,想必动产不动产,也足够相抵,事不宜迟,我们必须禀明公堂,出特别封条,马上将他的产业封起来,再细细核算,不能延迟,被他们得了风声,预将物件搬走,就恐不够数了。此议既出,多数赞成,全体通过。俊人、伯宣等几个和如海生前要好的朋友,明知道这件事实行起来,如海不免破产,他的家属何以存身,无奈这是全体公意,况他们自己,也没一个不是丢却钜万血本,谁不指望捞他几个回来,因此,非但没人劝阻,竟连信也没有人肯到如海家中送一个,听他们束手待毙。世态人情,岂不可怕。看官们休得着急,天无绝人之路,斜刺里忽来一个报信之人。此人倒不是为顾全如海家属起见,因晓得要封药房,杜鸣乾是药房经理,恐他没有提防,来不及取出行李铺盖,故而急欲告诉他一句,令他趁早将行李铺盖搬了出去,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人非别,便是默士的同事王先生,他从前曾得过鸣乾五百两银子谢意,心中很感激他,现在得知公司股东开会议决这一桩事,心中打算报答鸣乾的前情,因此急急往药房中,向他报信。鸣乾得报,非常感激,留王先生吃茶。王先生不便久留,匆匆辞去。鸣乾因重要物件,都藏在铁箱内,故而当夜就叫人将铁箱送进了城,安置在他的红木店内。自己又往新闸钱公馆中,告诉薛氏,薛氏得了丈夫数十万遗产,正打算适适意意过安乐日子,不期鸣乾送了这个信息来,耳朵内很听不进,叫声:“杜家伯伯,你原晓得我家少爷的脾气,他生前最不喜欢同女人多话,所以他外间干的事情,我们家中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想宕账也许有的,但那有宕那三十几万之理。他们说有少爷的亲笔凭据,但他已经死了,教谁做见证呢?”
鸣乾道:“话原不差,不过他们已进禀单,请封这里的产业。到底他们人多势壮,万一官里准他们的请求,发封我等财产,那时就没我等说话之地,所以必须要早为预备,先将贵重物件运了出去,就使他们来封产业,也不过封的我们一间空屋,几件硬头家伙而已。”薛氏听他这般说,方始有些着慌道:“杜伯伯,你教我搬到哪里去呢?我们都是女流之辈,外间借房子等事,从没干过,一切仍旧要杜家伯伯费心了。”鸣乾听薛氏肯打发他,心中到十二分愿意,口里答应得山响说:“他们进的英公堂禀单,我们必须搬往法租界方妙。”薛氏道:“随杜伯伯的便罢。”
鸣乾应声出来,当即往法租界找寻房屋。他本预备给钱家暂寄物件,所以只求谨慎,不讲究精致,到宝昌路看定一所两上两下的房子。恰巧这份人家,搬出未久,电灯俱全,鸣乾贪他现成,讲明顶他下来,丢了定洋,再回钱家,同薛氏商量搬运物件之事。薛氏那放心将贵重东西搬去,经不起鸣乾再三劝她,此时休要固执,日后出了事,要搬就来不及了,薛氏方始答应。共搬出四五只衣箱,连书房中那具铁箱,也一同车去。薛氏因家私尽在这只铁箱内,故教车夫阿福,押车去后,就睡在那边,须要人不离箱,箱不离人,好生看守。阿福走后,薛氏想想不好,他只一个人,还要吃饭拉屎,焉能教他寸步不离,必须两人替换看守方好。因又打发松江娘姨前去帮同看管。隔了一会,薛氏还不放心,暗想车夫阿福,虽已雇用多年,但这班苦力的心思,是料不定的,他若知道铁箱中藏有数十万财产,难保不见财起意,半夜里撬开铁箱,偷了东西逃去。虽然有松江娘姨在彼,一个到底女流,怎敌得过车夫的蛮力。觉得愈想愈怕,只得教人找了大小姐的奶娘来,令她也带了铺盖,到那边帮同看守一夜。这奶娘便是秀珍幼时的乳母,名唤王妈,帮她家年数最久,现在虽已不替人家帮佣,然而却不时到她家走动,遇着有事凑凑手脚,故而薛氏很相信她。有她前去,自己颇放心得下。家中还有几箱古玩银器字画等物,都是如海生前,花了重价买回来,逢着有事,或遇年头上请客装璜之用,依鸣乾之意,要教薛氏完全搬出去。薛氏恐上车落车,不免损坏物件,又疑惑鸣乾报信,或系过甚之言,大约不致如此激烈,故而口中虽然答应他搬,其实并没车去
。过了两天,未有动静。薛氏暗骂鸣乾轻事重报,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幸亏东西没如数搬去,若依他的说话,不知还要费多少手脚。这两天家中少了松江娘姨、阿福二人,使唤大为不便。过了明天,若仍太平无事,不免教他两个将东西搬了回来,也算我的晦气,轻信姓杜的说话,却丢一个月房租,还有来去车钱,改日都要教他认账的。他心中存了这个念头,到明天立见效验。先是鸣乾打电话来说:“官中已准保险公司的禀单,出了封条,现在正在封药房,我们一众伙计,都被他们撵了出来,这电话也是借别家打的。看来他们封罢药房,大约就要来封住宅,请奶奶赶紧预备,我也马上就要来了。”
薛氏闻信,急得心头鹿撞,唤了他两个女儿来,也都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秀英说:“娘,那天杜先生教你搬东西,不是有几箱银器和古董,还没搬么?不知现在搬可来得及?”一句话提醒了薛氏,慌忙打发人去,雇一部塌车来。要知钱家自如海死后,马夫早已停歇,所剩只阿福一个车夫,还有一名小厮,女仆除松江娘姨阿翠丫头之外,另有一个粗做,一个梳头娘姨,今天恰巧小厮不知溜向那里玩耍去了,阿福、松江娘姨差出在外,家中只剩三主三仆,六个妇女,叫那粗做娘姨去雇塌车,她也不知塌车行开在那里,只向马路上乱跑。剩那梳头娘姨,脚小伶仃,阿翠又是没气力的,谁也不能将箱笼扛抬好了,端整上车,眼巴巴望那拉塌车的小工来替他们扛抬物件。好容易等到粗做的将塌车唤到,拉车这班小工,听要他们扛抬物件,又不免都要敲竹扛讨价钱,等到讲价定当,正待动手,来了许多巡捕包打听,奉命前来封门,不许移动物件。先把塌车赶走,再教屋子里这一班人都出去。因见她们都是女流,许她随身携带零星物件,不准拖大包小裹。薛氏至此没奈何只得同她两个女儿,收拾些细软的。幸亏贵重物件,早藏在铁箱内,送往宝昌路存放,但家中这些东西,那一桩舍得丢掉,此时懊悔没听鸣乾的说话,预先将东西搬空了,岂不甚好。还有这住宅,当初造的时候,自己曾出主意,令匠人如何如何盖造,称心合意,满望子孙万年基业,何期今朝有屋不能再住,被他们钉门加封,以后永远不能再进此屋,这都是丈夫早死的不好。有他在世,谅不致被人如此欺侮。一念及此,肝肠俱断。母女三人,号啕大哭起来。连那梳头的粗做的同阿翠三人,也都拖着自己的被褥,手捧衣包,哭哭啼啼,宛如一群逃荒难民一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