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鸣乾对阿荣说:“你这种举动,倒很像小孩子闹玩意一般。讲句迷信话,这头猫既然是你杀的,他与你便有杀身之仇,来世还须猫讨命,怎肯因你祀他为父之故,反来保佑你发财?猫若有知,你去祈梦时,他一定托梦哄你打一个空门,你偷鸡不着失把米,那才算得公道呢!”阿荣笑道:“杜先生,说也不信,杀了猫狗畜生祈梦的人很多,他们哪有我现在这般办得道地。不过杀一头畜生,仿佛派他到阴间去做探子一般,看看筒内做的何字,回来梦中报告,所以不梦则已,梦什么打什么,一定着的,也从未有猫狗讨命,或者作弄人打空门的话。我现在先将他当作祖宗祀奉,这是他同辈中未有的荣典,况彼此休戚相关,他岂有不肯保佑我发财之理。”
鸣乾听他说得神气活现,又忍不住一阵大笑道:“你这人的迷信,可称谓迷信到极点了。听人说,打花会祈梦,妇女最多,竟有在荒田野地,吊死鬼的坟上露宿求梦的。遇着无赖少年,强奸失节的,时有其事。伤风败俗,官中悬为厉禁。这句话可当真么?”阿荣道:“话虽有的,不过照我看来,一定是他们心思不诚,所以才有外邪侵入,或者竟是幽期密约,冒充花会求梦的,也说不定。若果诚心求梦,心思专注在梦上,就不致干出别的龌龊事情来了。杜先生,你道是不是?”
鸣乾点点头。阿荣忽然说:“啊哟,讲了半天话,还没问杜先生晚饭用过了没有?若未晚膳,我们这里还有上祭的几色小菜,不嫌粗糙,就请在此便饭何如?”鸣乾道:“多谢你,不必客气,药房中夜饭是早的,你也晓得,我适才吃过晚饭,进城有事,想起你多时未曾到店,现在店中人手异常缺乏,故自己来此看你,顺便问你,大约几时可以出来办事?”阿荣闻说,颇出意外,他自以为经理同事,都与他意见不合,趁他有病,将他的替工辞歇,暗中便是将他职务取消,因此自己知趣,病愈了不再进店。不料今夜经理先生,忽然亲自到门,问他几时可以回店办事,这分明自己的生意尚未歇掉,兼他赋闲多时,穷愁不堪,骤闻这个消息,不啻雪中送炭,惊喜无穷便说:“难为杜先生劳驾,我本来明儿就要来了。前几天病体初愈恐其复发故未进店,现已各色复原,却劳杜先生见问,实在抱歉。”
鸣乾见他谦虚,暗笑一个人必须吃苦,早先他在药房内,目中无人,对我讲话,也是强头硬脑的,现在好一阵没事做,大约已想起自己的错处,故把脾气变好多了,当时恐防多说话,露出有求于他的痕迹,惹他搭架子,随却站起身说:“这样,你明儿一准到店罢,我打算出城咧。”阿荣诺诺连声,亲自点一根蜡烛,送鸣乾出来,直照他出了弄方回。鸣乾也回自己店中,打算穿马褂出城。他老婆戴氏,见他要走,说:“你往哪里去?”鸣乾回言出城。戴氏道:“你长久没回家了,今夜进了城。为何还要出去?”
鸣乾同他老婆,素来颇为恩爱,但自如海将药房推给他经理之后,少不得外间常有朋友应酬,征歌选色,眼界逐渐放开,便觉自家老婆土头土脑,虽然自己赚了钱,也曾置给她几件衣饰,怎奈她穿带起来,到底不合时宜。加以一口绍兴白瓦长瓦短,教她改,她舌头似生铁铸成似的,罚咒也掉不转来。一比外间花团锦簇,吴侬软语,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时髦派人物,着实有四五个天壤之隔,所以心中不十分愿意回家,自甘在药房中独宿。偶而进城,亦在白天,匆匆调排店事,完了就走。戴氏亦不便留他,至今差不多有数月不曾住在家内。今天夤夜进城,戴氏那知他奉着重要使命而来,以为他今夜一定要宿在家内了,心中说不出的欢迎。趁他出去寻访阿荣的当儿,急忙忙将床上被褥枕套,换得干干净净,地下也洒扫过了,自己略为打扮,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穿一件蓝绉纱二毛皮袄,元色摹本缎灰鼠皮嵌肩,脚下也换了双新制的湖色闪光缎满帮绣花小脚鞋儿。可惜她金莲缠得太小了,走路有点儿倒根,行不数步,一双崭新的花鞋后根已倒了半边,戴氏不敢再走,坐着等候,好容易等到鸣乾回来,戴氏满面堆笑,打算上前问问他可肚饥?要吃什么点心?不意口还未开,鸣乾已穿马褂要走。戴氏见了,自然着急,打算留他下来。也是戴氏时运不济,若在平时,戴氏劝鸣乾不必出城。鸣乾一算也没甚大事,或就不走了。偏偏如今儿有命令,他晚间十一点后,到他公馆中,回复阿荣之事,并取那官银行栈单。这等大事岂是戴氏一句话所能留得住的。鸣乾听了,摇头道:“今夜我还有很要紧的事呢,改日闲了,再回来就是。”
戴氏到底女流,女流终不免有一种女流见识,以为丈夫不肯住在家内,一定外间有了相好的女人,脾胃中留着酒糟,开口就不免带几分酸气,冷笑说:“你是一辈子没得闲日的了,便做了皇帝,也有个东宫西宫,不能永远闭人家在冷宫内。为人在世,良心必须要放在当中。你若不愿意回来,尽可以不回来的,为什么来来去去,故意的作弄别人呢?”这是她一句气话,皆因她兴匆匆收拾好床铺,预备给丈夫睡,鸣乾竟掉头跑了,这岂非作弄了她。但鸣乾委实未曾作弄老婆,他也没亲口告诉她,说要住在家内,而且他并不想做皇帝,也未纳过西宫,今夜出城,本来有事,毫无推托,无端给老婆不三不四的说他,心中未免着恼,骂道:“放屁!那个作弄你来。”
戴氏被骂,拉住鸣乾不依道:“你为何骂我?我犯了什么条款,你忍心将我丢开,不理我了?你夜夜在外间淘情作乐,我天天在家活守寡,我好命苦也。”一面唠叨,一回哭泣,把鸣乾气得无名火陡高万丈,意欲将她摔开,不意戴氏双手死命抓住鸣乾的袍褂,两下一用力,只听唿嘈一声,马褂钮扣断了,皮袍子大襟也撕开数寸,幸亏是旧的,若是新的,鸣乾准得要哭,然而他已心痛不堪。戴氏见已惹祸,吓得松了手,不敢再拉。鸣乾气愤已极,索性不去打她,怒冲冲一直跑了出来,雇一部黄包车出城,径往药房。回至卧房中,看看撕坏的袍褂,越想越觉气恼,骂声不要脸的贱人,无理取闹,以后永远不回家去睡了,看她将我怎样。这套衣服,虽已穿了好多年,但幸亏添了套新的,不然我单有这两件皮袍褂,在家出门,都要靠着他绷绷场面,一旦撕破,何以见人,更将戴氏恨如切骨。而且少停他还要去见如海,本来伙计见东家,衣服必须格外穿得旧些儿,好教东家见了,晓得他是个俭朴之人,日后肯将重任付托与他。倘若行头穿得太漂亮了,东家必忌他营私作弊,不敢将他倚重。在东家方面虽未必个个如此,然而做伙计的,却人人抱着这般心理。
今天鸣乾本打算穿旧衣服去见如海的,如今反要换了新的前去,宛如有意在东家面前装幌子一般,岂不犯了生意人的忌讳。这都是不贤妇害我的,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看钟上将敲十点,想从古以来,只有伙计恭待东家,没东家伺候伙计之理。虽然如海命我十一点钟之后前去,说不定他已居十一点以前回家,教他等我,终究不成体统,不如此时先去,专诚待他,这样愈显我杜某谦卑,也愈可得东家信任了。主意既定,当即解开衣包,取出一件青灰色杭摹本灰鼠皮袍,玄色外国缎灰背小袖皮马褂,都还上身不瞒三次,此时穿着起来,索性连鞋帽也换了新的,准备东家问他时,推说打从朋友家吃喜酒回来,罪名还可轻些儿。
穿好衣服,将破袍褂交给一个学生意的,命他送往裁缝店,连夜补一补,明日一早要用的。一面出来,仍坐黄包车到新闸钱公馆。果然如海还未回家,鸣乾便在书房中老等。楼上薛氏,听得底下有人走动,命娘姨下去看是那个,回来报是药房中的杜先生,薛氏恰因自己经期不正,欲着人往药房中去问,可有什么药吃?听杜先生自己来了,想不如下去亲口问他,省得别人传话,有许多缠夹不清。她原是见惯男客的,况鸣乾又是她店中伙计,相见已非一次,故也不须装扮,一个人便衣下楼,直闯进书房里面,见鸣乾穿得衣冠端正,不觉暗暗好笑,心想他倒好像吃喜酒来了。鸣乾见薛氏进来,慌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尊了一声奶奶。薛氏对他点点头,老实不客气,就在他对面坐了。教鸣乾也坐下,又见书房中,只开着一盏三十二支光的台灯,不甚明亮,便顺手将一盏二百支光的大电灯开了,室中大放光明。
薛氏先不开口,却将鸣乾上下身打量,见他今儿穿的这身衣服,虽非华丽,却还入时,真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比从前他来的时候,热天一件竹布长衫,冷天一件绉纱棉袍之时,判若两人。外表看来,竟和如海不相上下。可见一人穿衣裳是着实要紧的。鸣乾于薛氏进来的时候,固然低头视地,目不旁瞬,竖起耳朵专诚听主母吩咐。听了一会,不闻声响,他头虽向着地,眼睛究是活的,不免斜转来,看薛氏作何举动。见她两眼水溶溶的,望看自己,颇为不解。再一看自己身上,方才明白,就为着今儿穿了套新衣裳,连主母也看得我奇怪了,暗下颇觉好笑。再偷眼望望薛氏,见她穿一件玄色华丝葛羊皮袄,周转一块玉,不用镶滚,短短袖管,露出衬衫,袖口上雪白的花边,一只皓腕,套着副赤金臂钏,手指上只带一只线戒,下身也是黑色裤子,并不系裙,金莲斜叉着,穿的白丝洋袜,宝蓝色西式平底鞋。坐在面前,落落大方,毫无一点儿小家气派。
鸣乾看罢,暗暗赞叹。见他还不开口,双目又不期望到他面上。前几次鸣乾与薛氏当面,或有如海在旁,或则回答三言两语,匆匆便走,眼光亦不过偶然带着,从未敢细细观看。此时旁边无人,薛氏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灯光明亮,正可饱看一番。见她眉如新柳,目媚有神,鼻梁端正,樱口凝脂,两耳带着副金刚钻环子,闪闪生光。薛氏的皮肤本来很白,现在肥胖了,看上去更显娇嫩。鸣乾此时险些儿要长叹一声,大呼负负,你道为何?原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戴氏,相貌既丑,脾气又坏,不学无术,上不得场面,比之这位奶奶,端庄艳丽,兼而有之,实在不可以道里相计。也是我东家的福气,更可知天公造物,原是一对对对定的。常言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须配烂苕帚。这样看来,果真一些不错。像东家这般有财有势,饮食起居,适意已极,还外加配这一位大贤大德,有才有貌的奶奶,真所谓里里外外,处处遂心。至于我,家寒境迫,倒也不必说他,连讨老婆都娶这样一个无才无能,丑陋不堪的宝货,于不如意中,还加终身抱恨。老天啊老天,你得了有钱人多少贿,故将世上所有的福气,都给他们享,却把我等磨拆到这般地步呢!正胡思乱想间,薛氏开口了,叫声杜先生。鸣乾冷不防吃了一惊,霎时回复原状,答道:“不敢。奶奶有甚吩咐?”
薛氏道:“你来找我们少爷吗?”鸣乾道:“是的。”薛氏笑道:“你刚来的不巧,他今儿有应酬出去了,等他回家,不知要什么时候呢。”鸣乾答道:“这个,白天我已见过东家,他也曾告诉我,今夜还有应酬,也是他命我十点点钟到此候他,有话相回。我恐他早回来倒转等我,故提前一刻来的。”薛氏听说,点点头道:“哦,原来是他自己约你的。”又看看钟说:“现在十点半,大约等一会就要来了。杜先生,我要请教你一件事。”说到这里,顿了顿,觉得下文赧于出口。鸣乾见薛氏欲言又止,面上微红,也不知她要讲一句什么话?与自己有无关系?听得听不得?心中突突乱跳。薛氏想鸣乾究竟是我家伙计,东家对伙计讲话,何用顾什么忌讳,当下爽爽快快的对他说:“请问你,药房中可有什么药,吃月事不调的吗?”
鸣乾方知她所问的就是此道,自己不便带笑回答,露出轻薄态度,慌忙正色答道:“治这种病的药,外间原有多种,如调经丸,每月红,妇女宝,强种汤,仿单上都是写着专治妇女经水不调等症,药中自然含有调经的原料。不过合药之时,原未知这一瓶售与那个,那一匣卖给何人,自然千料万料,一般药性。但各人有各人的体气,或寒或热,身体不同,用药也不能轻投乱用。拆穿说,药房中合现成的药,仿单上说得怎样有效验,倒有一大半是欺人之谈。要使药性和病人体气适合的,百中难得一二。有时这一二人服此药见了效验,寄封信给药房中,药房中便郑重其事,把来登在报上,哄得人见了,又争去买他的药,销路不知涨起多少。其实他们药房内,一年间卖出之药,不知有几千几万料,问他写信来谢的,究有多少封?算来一千之中不得一二。可知没效验的,实比有效验的多上数百倍。这还说的是真正保证书呢,还有种药房,专门出了钱,买保证书,三块两块钱一封的,更毫无交待。这种滑头生意,还有人来买的,大概都上那仿单上的当呢。所以,近来一般考究卫生的人,有了病,都不肯买现成药,必须请医生看过之后,听医生说该服什么药,然后再服什么药,那才万无一失。致于我们,说也惭愧,虽然吃了药房饭,讲到哪一种药什么性道,哪一样药什么原料,可治什么病,连前世里都没学过,不过遇着外行人来卖时,装装幌子,胡言乱道,哄几个钱而已。请奶奶休得笑我,像你这样病,我也不知服那种药最为合宜,不如明儿教黄医生到这里,先为奶奶诊一诊,然后再开方合药,那个我倒大可效劳。有了药方,合起药来,是我的拿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