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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破镜难圆阴阳怪气坠欢易拾名利关头(2)

老荣抱怨他,为何隔夜不预先拿了,现在时候快到了,穿着这种衣裳,没首饰配衬,岂不难看。别无他法,只得向另一位姨太太处借几件剔剩的,还受了她不少闲言闲话。老荣不放心娘姨一个人前去,亲自陪着她,同坐马车,前往公堂。一路上娘姨婢学夫人,和老爷并肩而坐,好生得意,真的把时辰八字都忘记了,那里还想到一上堂,就要遭横祸飞灾,出于她的意外。一半也是老荣的疏忽,他因轻信如海之言,以为律师等辈有俊人代他聘请,所以自己一点也不曾预备。岂知如海得了他一千块钱,早已给女儿秀珍买东西,送与相好朋友。俊人面前,连屁都不曾放过一个,有谁代他们设法安排。老荣到了衙门,调查自己名下未有律师,再找如海,也踪迹不见,方知事有不妙,又不敢在娘姨面前说破,恐她临时胆怯。待上堂问到华公馆的赌案,原告是巡捕房,许多被告都临讯不到,只到一个开场聚赌的头家华某氏,娘姨刚答应了一声是我,便有巡捕房中包打听出来,证明此不不是前晚的原人,乃是冒名代替。娘姨听他当场说破,顿时吓得抖将起来。

老荣也叫苦不迭,心想娘姨若能一口咬定,确是本人,前夜被捕者很多,想系包打听误认,谅捕房中未曾拍照,也决不能断定她一定是冒名代替的。偏偏那娘十分忠厚,经此一次,顿时不打自招,承认是华公馆的娘姨,因受老爷奶奶的唆使,冒充主人前来。老荣不等她说完,听娘姨攀出自己,深恐堂上要寻着他,当场出彩,赶紧脚底下明白,由旁听席溜下公堂,坐着马车逃回家内。也不敢上楼去见姨太太的面,在书房中怀着鬼胎,躲了半天,想想躲着到底不是事。挨至傍晚时候,再出去打听,方知娘姨供出实话,堂上因她欺骗公堂,中西官都大为震怒,已将那娘姨收押,仍须华某氏原人到堂听候裁判。

老荣好不着急,暗说惭愧,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聚赌还未取消,又加上一个欺骗公堂之罪,真的是弄巧反拙,后悔无及。现在那娘姨押着,与自己虽没相干,不过要他华太太亲自到堂这件事,在势决不能和堂上抵抗。若使今天无娘姨冒顶之事,就到堂也不过认罚可了。偏偏错打主意,触犯刑章。再要到堂,只恐没那般容易了案。若说托人设法,如海、俊人等又都是有口无心,不但说了话不能算数,就是受了人的钱,也毫无交待,如何再敢请教于他。想来想去,只有自己请律师辩护,最为稳妥。出了钱,运动什么人,连面都不能见一见,何殊暗中摸索,被居间的揩了油,还要感他的情,岂不太冤。幸他有一个律师翻译相识,此人姓诸名荷生,做了二十余年翻译,换过四五个有名律师,足当得老资格三字,现在扑克大律师处做正翻译。老荣虽不与他十分知己,但荷生晓得老荣是资本家,见面很肯巴结他。老荣因这班人不大好惹,动不动想转人钱的念头,故此反见而远避。此时想着此人,不觉心中大喜。晓得荷生在外间很有手面,这件事托了他,必比如海等更强。因即赶至扑克大律师处,岂知去得太晚,扑克律师的写字间已落了锁。老荣想荷生每夜必往总会打牌,又到总会寻他,可巧荷生也不在那里。而且这夜和别人预约的赌局,也着人前来通知改期,说今夜因家中有事,不能来了。老荣好生纳闷,打听着荷生的住址,再往他家上门寻找。不料荷生并没在家。老荣颇觉诧异,问他家中人说适才总会里告诉我,诸先生在家有事,缘何他又不在家中呢?家人回言:“我们老爷今天果然有点儿家事,故连写字间都没上。不过人在别处不在此地家内。”

老荣愈觉奇怪道:“既是家事,缘何不在家中办,莫非诸先生别处还有小公馆么?”家人道:“没有。我们老爷娶了姨太太,没一个不进宅,所以外间无小公馆。”老荣道:“既如此,你说他办家事,他外间既无小公馆,人又不在家内,请问你,他办自己的家事呢,还是替人办家事?请你讲明白些,我倒越听越不懂了。”家人被他这样一问,脸也涨红了,说:“自然办自己的家事,因他……”说到这里,旁边有个家人插口道:“阿三,讲话留神些,老爷就要回来了,请这位爷等一会罢。”那人被他一句话提醒,登时住口不言,只说是的,果然老爷快回来了,有屈爷等一刻,请用茶罢。说着,送过一碗茶,跑开了。老荣很恨那插口的家人,却又不能强教那人告诉他这些话,料定荷生必有重大的事件,但愁他没工夫替自己帮忙,可就尴尬了。正愁间,荷生回来。很凉的天,还跑得满头大汗。见了老荣,点点头,也不问他的来意,先向底下人盘问三少爷那里去了?底下人回言不知道。荷生大怒,顿时教他们快去寻来,快去寻来。老荣见此情形,吓得连自己的话也不敢对他说了。倒是荷生发付了家人,先问他:“华先生见枉,有何贵干?”老荣道:“有点小事奉商,诸先生,你好忙啊!”

荷生道:“不相干,算不得忙。我们生来劳碌命,不忙就要害病,还不如忙些儿,倒可消灾解殃。你有什么事,教我附带着忙忙更好。”说罢一阵笑。老荣也笑着,把自己这件事,从头至尾说了。荷生听着,时而皱眉,时而点头。等他完全讲罢,方说:“此事我看华先生是你错了。第一你不该欺骗公堂。第二你不该不请律师。倘你两件中有一件没走错路,就不致闹到这般田地。因你不欺公堂,即使没有律师代辩,本来这种一面头官司,无辩论之价值,只须端整好洋钱,听罚就是了。今则已令别人顶替到堂,被包探看破,若有律师在旁,他必能强替你们想出理由,或说主人有病,命娘姨代表到堂。因她初到公堂,慑于威仪,故把说话讲错了。或说此人素有神经病,语无伦次。这样便可将欺骗两字抹杀,就使堂上不准别人代表,也不过改欺,仍传本人到堂候讯,范围限于聚赌一案,决不会化到这样广阔的。”

正言间,荷生的家人,已将那位三少爷寻到。荷生见了,教他不可跑开,少停随我到新新旅馆去。见了她,不许和从前一样,须要亲热些,叫他一声娘,还要问她身子可好些?儿子记挂你的不得了。还须用手指在眼睛上揩揩,最好能把眼泪揩了出来。我看你还是预先把薄荷锭服些在手指上,少停要他出眼泪,也容易了。他这位少爷还只十一二岁,玩心未退,听了他爷的话,不依道:“父亲,从前不曾对我说,我不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么”你说她脾气凶得很,小丫头被她打得满身血,令我不许叫她娘,叫她烂污****,也不许亲近她,亲近了她,也要和小丫头一般吃打的。为什么她现在病了,倒要我去看她?前天去了一次,我遵父亲的命没叫她娘,你为什么要骂我。今天我不去了,你去叫她娘就是。”

荷生大怒,喝道:“放屁!我对你讲话,你敢不听么?少停看家法,打死你这畜生,看你依也不依。”三少爷被他一骂,不等擦薄荷锭,先已眼泪流出来了。荷生命人陪他出去,不许走开。一面回头对老荣笑道:“这种家常琐屑的事情,人人不免,真正可笑。”老荣不便问他什么,也笑着点了点头。荷生摸摸脑门,自言道:“适才讲到那里?哦,想着了,现在木已成舟错的也错定了,任你有多大的力量,不能挽回。幸亏你醒悟得早,到此寻我,并不是我癞痢头儿子自家好,吹牛皮本领大呢,皆因我们律师,他交游甚广,常与官场往来,因他名字题得很好,叫做扑克,官场中人都爱赌扑克,算是时髦派,他们见了我们律师,都要合他一份,说有了扑克,打扑克一定赢的。所以他仗着这个名字,结了无数朋友。公堂上的手面,也格外大了。至于我却是叨他的光,生意忙些。多弄几个钱用用罢了。还有一桩巧事,天天我们扑律师忙得不得开交,明天恰巧逢着他没有堂事,一天的工夫,替你独家办事,岂不格外道地。不过这一次,你那位姨太太可一定要亲自到堂的了。有我们律师辩护,包你们不致吃亏,多少罚几个钱罢了。我明天若有工夫,一定自己到堂,替你们翻译,如其有事,不能亲到,我也一定替你们找一个比我更有能为的翻译上堂,华先生尽管放心。你无论有什么,委托我诸某去办,简直比自己办的更为周到。这不是我胡吹乱道的话,我那一班朋友,无有不知道的,所以做了二十余年翻译,有此一点小小名气。”说罢微笑。老荣听了,自然满意,只说:“最好诸先生,你明儿无论如何,抽一时空,大驾亲自到堂,免得陌生的与我们接洽,亦多有不便。劳了你的神,日后我自己有数便了。”荷生答应道:“是了,明天我一定设法,抽出空来,自己到堂便了。”

老荣大喜,称谢出来。回爱先到姨太太房中。那时姨娘被押之事,姨太太已得风声,肚中颇耽心事,见了老荣,强作镇定,问他公堂上事怎么讲了,你妙计通天,生出这种好主意,想必已把赌案了却,娘姨在那里?我还要谢谢她。老荣被她说得顿口无言,只顾摇头叹气。姨太太又将他骂了一阵,骂过之后,老荣方始开口,把自己请了扑克律师。明儿上堂辩护,必能博回面子。不过这一次,你可再不能不到堂去了。姨太太那肯答应,老荣急了,再三哀告。姨太太明知事已至此,自己决不能再不到堂,不答应老荣,半为自己惧怯,半却是难难老荣之意。嬲到后头,算是答应了,老荣心中才放下一块石头。

次日,姨太太起了一个早,老荣陪着她,同往公堂。果然荷生未曾失信,与扑克律师在休息处相候。见面之下,略有盘问。华姨太太见了律师的黄胡子,颇有点儿惧怕,连说话也不敢高声了,与在家对待老荣时,判若两人。移时,堂上传唤,律师带她上去。昨天那个顶替的娘姨,也在堂下,见了主人,想起自己为他押了一夜,日后还不知要怎样断罪,一肚皮冤苦,都涌了起来,忽然抱头大哭。姨太太见了,恐自己也要和她一般受罪,不免更为耽忧。幸有翻译在旁,不住教她放心休怕,果然请了律师,要紧关头上,大有效验。今天虽几番被问官严诘,有律师代辩,无理中竟会生出理由。问到冒名代替一节,律师也将昨夜荷生的那片言语答复,并承认女流不谙公堂规则,致有此失。今日到堂,情甘受罚。于是辩论终结,二罪并判,罚洋一千元充公。娘姨不该在堂上胡言乱道,也罚洋二十元充公。一件大事,居然了结。

老荣于罚款之外,送了扑克律师一百两银子,荷生二百块钱。荷生嫌二百元太少,着人退了回来。老荣又加他三百,凑成五百元,方肯收下。这一番官事,老荣共损失三千元左右,然而却并未蚀本。因那夜有只筹码箱,锁在姨太太衣橱内,藏着各家的赌本,现款四千余元,分文没肯还给别人。有人来要,推头被捉赌的搜去了,故他扣却罚款开消,还赚进一千多块钱。但有几家小姊妹,知道他们如此行为,颇不赞成,因而绝交的却也不少。这些都是后话。再说那诸荷生得了老荣五百元谢意,还不甚称心,因他指望此案谢意,极少也有千元进款。故肯丢却自己的大事,特地上这一次堂,不意竟打一个对折,岂不失望。你道他自己有甚大事,此事与前书到他家寻访时教导三少爷的那片话,有连带关系,前书既隐隐约约的点缀出来,此时若不表明,岂不令阅者纳闷。我们做小说的,空口白嚼,无非为博看的人赏心乐意,若教人花钱,买了小说看,反要耽愁受闷,如何说得过去。所以我常说,一班做哀情小说的,没有心肝,就是这个意思。

闲言少叙。原来荷生做了律师翻译,他的心计颇工。除办公之外,最好嫖赌两项。不过他那嫖赌,不比得浮头浪子的嫖赌。浮头浪子,一入此中,便要倾家荡产。他却靠此起家发迹。因他赌诀精通,十场中倒有九场是他赢的。一年开消,就把赢钱用用,也足够有余了。至于嫖之一字,他最欢做有名气的时髦先生,逢着和酒报效时,不惜浪掷缠头,用了钱,也落落大方,不喜欢捞捞摸摸,暗下揩油。而且待人接物,异常和善,故此花柳场中大有名望。他所属意的倌人,若遇荷生提出藏娇金屋的要求,无不乐从。要知青楼妓女,操那皮肉生涯,迎新送旧,原不是乐意之事。他们的宗旨,无非想在风尘中物色一个有情人,从之终老。遇着荷生这般人,还有什么批评。论人材既潇洒风流,论财力亦腰缠充足,而且交游广阔,情意浓厚,不跟他跟谁!故此荷生二十年间,共娶八位姨太太,却有七个都是下堂求去,你道为何?皆因荷生外表虽仿佛多情,内里却异常机诈。他爱交时髦倌人,无非因时髦的手中都有积蓄,竭力挥霍,乃袭用俗语金钱吊玉蟹,哄人上钩之意。妇女大都浅识的居多,见了他温存的举止,阔绰的行为,自然欢然入彀。但初跟他的时候,荷生待她们自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恩爱。慢慢的哄她们将所有首饰拿出来交他收藏。妇女爱置首饰,也是一种特性,手中有了现钱,便要算计去添几件首饰,却不想自己插戴满了,也只一个身体,要这许多首饰何用。所以妇女的财产,当推首饰为最多。首饰既入他的掌握,何殊命脉已被他执住,他也不来难为你,只慢慢的把你冷淡起来,或打点另娶别人来家,令你自觉不安于室,下堂求去。他还要搭出做丈夫的架子,不答应你走。你再挽出人来,向他疏通好了,他虽许你出去,但那寄藏的首饰,休想要得出一样,宛如做生意一般,花一批本钱,娶个姨太太,便赚她一票首饰。抱定这宗旨,不但艳福被他消尽,而且现在十余万财产,倒有大一半是这上头得来的。正是:负义忘情致富易,欺心昧理害人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