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书说到一班姨太太小姐们,正在华公馆聚赌,突来巡捕包打听多人上门捉赌。他们一进来,就看准这房间还有两扇门可通别处,早有两名西捕抢步上前,一边一个,牢牢把守。此时房中许多人都变作笼中之鸟,一个没有脱逃的希望,彼此吓得面如土色,胆小的几乎哭将出来。幸这班捉赌的见她们都是女流,故也并不用野蛮手段,只问谁是头家?华姨太太那敢答应,不意一班赌客,以为得了头家,她们便可脱罪,因此不约而同的用手指指华姨太太。华姨太太此时,势不能不点头承认了。捉赌的也不多问,指挥人收了台上的赌具筹码等物,幸他们赌钱先买筹码,不用现款,现钱都藏在筹码箱内,置在华姨太太大橱中,故而未被这班人抄去。众人眼睁睁看他们拿了赌具,又挥挥手说:“你们在场的都要随我到巡捕房去。”
一班姨太太小姐们听到巡捕房三字,可真是自出娘胎从未去过的地方,这一吓,着实比适才更加几倍。照小说家老套形容,足当得尿屁直流四字,四肢都吓软了,立着的不知不觉坐了下来,坐着的更休想立得起身。众包打听见她们坐着不动,哪里忍耐得住,指挥巡捕拖她们起来。说也奇怪,这班堂客,身份本来很高贵的,有几个家中还用着巡捕守门,见了她,太太奶奶的叫,她们还睬也不睬,身价之大,可想而知。此时不知怎的,忽然反尊为卑,见巡捕一到,脚软的也硬了,不待动手,纷纷立起身,巡捕只喝得一个走字,彼此不约而同,服服帖帖的随他们鱼贯下楼,前呵后护,簇拥着出了大门。门口本停着各家的汽车马车,巡捕来捉赌时,这班汽车夫、马车夫可早已看见,所恨来不及进去报信,却都聚在门房中朝里张望。此时见巡捕押着主人等出来,见机的慌忙让开一条大路,也不敢开口招呼,不声不响,做一个冷眼旁观。
内另有个叶公馆的马夫,名唤阿憨,素有点儿呆气,见他家姨太太也在众人之内,他一想我家姨太太小脚伶仃,平日走一步路,还须娘姨大姐搀扶,此去巡捕房,着实有不少路,教她怎样跑得动,自己心一热,就此冒冒失失,上前问姨太太可要坐马车?叶姨太太还没接他的口,旁边一个巡捕,先已赏了阿憨一个嘴巴,打得阿憨昏天黑地,抱头鼠窜而逃。众位太太们见此情形,有几个想坐车的,也不敢开口了。幸他们到处不脱身分,在做太太奶奶的时候,自然走一步都嚷腿酸脚软,此时做了赌犯,犯人原该跑的,故他们由巡捕押往捕房,一路跑着,倒没一个人半路上闹跑瘫了,坐在地上休息的。当时情形,颇有可观。
十来个雄纠纠的探捕押着二三十个妖妖娆娆的妇女,走在路上,一边耀武扬威,一边垂头丧气,后面还有许多马车夫汽车夫遥遥相随,仿佛赛会一般。可惜那时候。已半夜三更,没事的人,早已酣然入梦。马路上往来的,只有些黄包车夫,他们有甚智识,只当是巡捕捉着了大帮野鸡,那有工夫过来观看,暗下却替这班人遮羞不少。到了捕房,值班的捕头倒还客气,并不难为她们,只一个个盘问名姓。幸她们在路上早有预备,没一个人肯说真姓名的,有些把自家娘姨丫头的名字报了上去。有几个因她家少爷狎妓忘家,平日将她少爷相好的妓女衔恨次骨,此时就将那妓女的名字报上去,以报平日之仇。捕房中倒也不管她们是真是假,一一抄了名字,教她们各人存五十块洋钱作保,后天上公堂候讯。众人身边洋钱本现成的,彼此拿出来就是。
只有华姨太太,因有捉赌的探捕证明她是头家,不能与家人一例,非存二百元担保。可巧她因在自己家内赌,身边没带现款,一时拿不出钱来,众人顾了自己可以出去,哪一个肯多管闲事,管别人有钱没钱,大家一哄而出。到得外面,汽车马车已由华公馆门口开来,彼此纷纷上车,也不客气一句,道声明朝会,各人先要紧叮嘱自己的车夫,回家之后,不许将今夜之事泄漏于人,并答应他们一个重重谢意。车夫有钱到腰,无妨把舌头卖了,所以各人公馆中,竟无知道此事的,偶然有人闻得华公馆有捉赌之事,顺及他们,他们都推头那一夜,刚巧不在华家,许多人一般说话,仿佛那一夜华公馆捉赌,只捉着一间空房子一般,岂非笑话。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不提。
再说华姨太太因没钱担保,暂留捕房。她丈夫华老荣守在捕房门口,见各人一个个出来,只有他姨太太留在里面,还道捕房中因她聚赌抽头,要押候重办,一时大为着急。心想巡捕房外国人是不受运动的,倘若当要办起罪来,如何是好。一则场面有关,二则姨太太瘦弱身躯,怎吃得起外国官司之苦,不觉愈想愈急。算算自己朋友虽多,大概都是商界中人,官场中相识甚少,而且还不甚知己。听说租界上势力,倪俊人颇大,自己虽也和他相识,不过是点头朋友,如何可以开口干托。只有富国保险公司的总理钱如海,与自己还称知己。他与倪俊人颇为莫逆,就是自己得识俊人,也由他介绍的。不如走他脚路,去托俊人,或有用处。主意既定,即忙跨上马车,直奔新闸而来。如海的住宅,华老荣已去过数次,所以认识。到了门口,按一按电铃,里面有人出来开门。老荣问:“钱先生可在家?”开门的答道:“才回来,还不曾睡。”
老荣大喜,到里边厅上坐下,教那人请如海出见。如海也是由别处赌场回来,正欲安歇,听说有人找他,不知为着何事,慌忙下楼,见是老荣,不觉大吃一惊。你道为何?原来因老荣新近把自己的丝厂,在如海的公司中保了三十万银子险。他见老荣夤夜前来,只当丝厂失火烧了,虽说吃保险饭的人,都望保户失火,失火之后,赔款是公司中出的,不关他们痛痒,他们反可在赔款上揩几分厘头,这就叫幸灾乐祸。不过如海因老荣所保的数目太大,自己公司资本虽然号称百万,其实只有五六十万,被自己调头挪用二十余万,存款还不满三十万,若一票就吃着这重头赔款,岂不把公司赔倒。因此他一见老荣,就暗自着急,连来意都不敢问。倒是老荣见了如海,颇抱不安,连连道歉,说:“夜深扰府,请钱兄愿谅。”又把自己家中闹的这件笑话,告诉他听了,请他可否转托俊人设法。如海闻说,方知不是公司出赔款,却是俊人的交易来了,自己又暗暗好笑起来。心想我现在做了保险公司的总理,倒好像做了贼一般,听见敲火钟就耽忧,遇着客来找我更加着急,深恐吃着赔款,倒是从前做药方买卖时适意,上门的人都是送几个钱来给我的。当下老荣问如海可肯帮忙?如海一口答应说:“你华先生的事,兄弟无不尽力。至于姓倪的方面,你虽和他是初交,然而有我兄弟居间,包你可以一般出力。况姓倪的也很要朋友,你若和他亲近亲近,他倒没甚新旧之分,彼此一视同仁的。”说时对老荣微微笑了一笑。老荣会意说:“我决不敢无端烦劳二位,事了之后,重重总谢。”
如海道:“谢意二字,华先生你休提起。我们朋友帮忙,决不在乎这一点上。俊人适才也和我在一起,一同出门的,不过他巢穴太多了,一时无处寻找。好在这里有电话在此,不如摇过去问一问。”原来如海自做保险公司总理之后,家中已装着电话,一则接洽的事情多了,免得差人奔走。二则一切费用,都出公司账,落得慷他人之慨,自己便当便当。俊人卡德路公馆也有电话,摇将过去,恰巧俊人自己听的,如海问他可快睡吗?俊人答道:“刚吃半夜餐,吃罢就要睡了。”如海说:“这样,你且等一会睡,我有点事儿同你商量。马上到你公馆中来。”俊人问是那么回事”如海说:“话长得很,见面讲罢。”
当时摇断电话,两人急急忙忙出来,坐着华老荣的马车,径往卡德路。俊人早已命人在门口守候,如海是往来惯的,不须通报,带着老荣,一直到俊人书房里面。俊人身披狐皮一口钟,面前放着两只电气火炉,口衔雪茄烟,正在煨火。见了老荣,点点头,说声请坐。又对如海说:“你什么事,见神见鬼,话长话短,害得我至今耳朵内,还痒痒的难熬呢。”如海笑道:“别难熬了,我便是个消息子,你耳朵发痒,我一来包你适意就是。”俊人大笑。华老荣也陪着笑了。如海坐了,把老荣的姨太太因与姊妹们在家赌钱,被巡捕房捉了去,现在押着不放出来,托他从中设法等情,细细说了。俊人皱眉道:“你们家中赌钱,又在房间之内,巡捕房如何知道?常言无鬼不死人。我看这件事一定有人放风的。”
老荣道:“我想他们女人家弄着玩玩,外面又没什么仇家,有谁放他们的风?”俊人摇头道:“那却说不定。须知赌博场中最易发生仇恨,虽然自己存心不惹别人,但赢钱的适意,输钱的未必无怨。怨则仇生,冤家都在无形中缔结。不然捕房中又没千里眼顺风耳,你们在深房密室之中赌钱,他们焉能闻见。所以我说,这件事必有到捕房中出首的无疑。”。老荣、如海听了,都点头称是,说:“到底俊翁有见识,我们倒没料到这着,看来一定是仇家撒的野火无疑。但不知是那一个罢了。”
做书的此时,不能不向阅者告一个罪。捕房捉赌的起点,书中尚未叙明,并不是作者放刁,实因这件事有关他人名誉,故想曲为隐瞒,稍存忠厚。现在既被俊人说穿,在下也只可从实供出。原来华公馆这件祸事,确是有人写信到巡捕房报告的。此人非别,便是兰的姑爷。兰因输了几个钱,心中懊恼,在家忽喜忽悲,如失魂魄。她姑爷见而生疑,盘问她又不肯实说。后来忽然自己告诉出来,她姑爷听了大怒,说:“你一定上了女翻戏的当了,我决不放她们适适意意用我家的钱,非给她们见见颜色不可。”问她赌的地方在哪里?兰被他一吓,把魂灵儿吓了转来,死也不肯说。她姑爷正在纳闷,恰巧霞仙着人来请兰,她姑爷细问来人,方知就在开丝厂华老荣的公馆中。兰见机关泄漏,再三求她姑爷不可冒昧,惹出祸来,关系非校她姑爷那里肯依,当时捏造了假名,写一信报捕房,某处聚赌,教他们前去拿捉。兰见阻挡无效,改口说:“霞仙是我要好姊妹,可否通个信给她,令她今夜不必前去,免投罗网。”她姑爷也不许,说:“事关秘密,若给李家知道了,岂不破坏大局。况她曾带你入局,算得是个罪魁祸首,我更不能饶她。”
兰和他闹,他也不听,夫妻反目,到底没给霞仙知道,所以霞仙也未能漏网。这便是巡捕房捉赌的缘起。除做书的之外,只有兰夫妇二人明白,连捕房中也没确知写信得是谁?华老荣等一班人,焉能知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当时俊人见老荣等称赞他,颇为得意,更放出老公事的面目道:“捕房中对于赌案,取缔虽严,然而除了翻戏犯欺诈之罪,须照律重办外,其余大抵罚款可了,妇女更无押办之必要。若在旅馆或总会中,破获踪迹无定的人,或则一时不便释放。至于你们体面之家,有根有底,一夜工夫也未必就会搬着逃了,捕房中又何致将你如夫人收押。照平常规矩,至多只消存百十块钱,就可保出来的。我恐其中有点儿误会罢。”
老荣道:“决不误会,我亲眼目睹。许多人一个个放了出来,只有内人被押不放,所以才招呼钱兄来此,恳求倪翁设法。”俊人听说皱眉道:“这倒奇了,或者你如夫人口供不小心,说出了什么招惹过失的话儿,捕房中不肯放她,这倒说不定。”老荣道:“对了,她素来脾气有点儿毛躁,爱管闲事,又好缠夹不清,一句话讲动了头,就不容易劈断,所以外间有人题她的绰号,叫叫叫叫。”说到这里,猛想起俊人等和自己是客气的,怎好告诉他们这些话,顿时住口。如海为人最好说笑话,听老荣讲的话,大有笑意,怎肯放他在要紧关头上中断,便是俊人也很要听听这个诨号,彼此异口同声,问老荣,他们题你如夫人什么绰号?老荣此时势在两难,不觉面红过耳。说了,深恐被他们见笑。不说,又正在求教他们,惹他们动了气,便难为力。深悔自己口快误事,不胜后悔。又见如海、俊人二人,四只眼睛钉着自己的嘴,等他回话,料想不说不兴,只得低声说出牛皮糖三字。俊人、如海二人听了,都笑不可仰。老荣益觉害臊。俊人道:“可恨外间这班取绰号的人,实是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奇异各式的诨号都题得出,将来新刑律上还得加上一条取人诨号的罪名,那才可以使这班人有点惧怕,以后不敢空口白嚼了。但你如夫人如果有触犯捕房之处,以致收押,他们必有特别理由,办起来倒有些辣手。因现在时候夜深,捕房中上级官员恐已不在,值班的大抵中级人物,他们并无全权,这种事最好和他头儿脑儿商量,如果理由充足,不难从轻放落,这时候就教我亲自到捕房中去,也两眼漆黑。兼之外国人不受运动的,冒冒失失说上去,反受没趣。所以捕房方面势难为力,只好明儿上公堂,我替你请一个有手面的律师,设法驳轻罪名,因一般是赌博,罪名上可大有出入,容人赌博,和聚赌抽头,一轻一重,已天差地远。况律师更有律师的方法,能得罚几文钱了事,岂不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