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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进密告意中人来写绝据心头肉去(2)

吴四一语不发,车夫听她不开口,才回头一看是男东家,不觉大惊失色,说了句啊哟老爷回来了,当即站起身来,甩去了手碗上的米粒,往外就走。吴四知道他意欲上楼报信,即忙将他唤住,叱问你要到那里去?车夫战战兢兢答道:“我不到那里去。”吴四大怒,先赏他两个嘴巴说:“你快给我滚到后边去,不许到前面来。就以小天井为界,你若敢越界一步,仔细办你吃外国官司。”车夫那敢不依,捧着脸到后面去了。吴四更不停留,疾忙上了扶梯,暗想既到这里,那人已是瓮中之鳖,不怕他跳出我手掌之内,落得不慌不忙,放轻脚步上楼。走到房门口,揭起门帘一看,见他奶奶正同一个俊俏后生,面面相对的睡在烟榻上吹横箫。他房中这张烟榻,乃是靠墙横排的。如玉睡在里边,面对着房门,吴奶奶睡在外边,背向着房门。所以吴四看见如玉,如玉也见了吴四。如玉本不认得吴四,不过无端忽来了个面生男子,闯他房间,心中未免诧异,低声对吴奶奶说:“你看背后来的什么人?”

吴奶奶一筒烟还未吸完,闻言吐出枪头,两手仍把着枪杆,别转头对房门口一看,刚和吴四打个照面。吴奶奶睡梦中也没料着他此时突然闯来,心中斗的一惊,两手猛然一松,烟枪失了把握,跌下来的一声,将灯罩打得粉碎。如玉见此情形,也吃惊非小,慌忙起身站立在地。吴四含笑进房,随手带上房门,把锁孔中插的钥匙锁上,收了钥匙,笑容满面的对烟榻上一看,啧啧道:“可惜可惜,好好一只广罩打碎了,这个罩不是我化了一块大洋托轮船上朋友到广东去带来的么?上海地方就化十块钱也买不到呢。”又对如玉道:“请坐呢,你是客,我是主,客人站着,教主人怎好意思。”又对吴奶奶道:“你烟吸过了瘾没有?为何面色这般惨白?啊哟,今儿天气还不十分热,你额角上哪里来的许多汗呢?”说时又对如玉脸上看了一看道:“咦,你怎么头上也有汗的?莫非这房间内的热度太高了。”

吴奶奶和如玉二人都吓得不敢开口。吴四谈笑自若,对着如玉说:“别人初次见面,免不得都要请教尊姓大名,有许多客套,今儿我们俩虽然也是初次见面,倒可免却这些浮文,谅你若不知我的名姓,也不致到舍间来了。我却一见了你,就知道你是月仙戏馆唱花旦的君如玉。不瞒你说,我生平着实倾倒你做的戏,好身段,好扮相,外加一条好喉咙。我看中国花旦之中,除却梅兰芳就可算着你了。难得你不嫌我家房屋卑陋,亲自光降,我实在欢迎之至。你不是打从四月初三那一天起,每天到此,有半年多了吗?哈哈,你们当我糊涂,却是你们的糊涂。你来来去去,我那一次不知道。可惜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回回掩掩藏藏,躲避一时耳目。我又因心中爱你,不忍惊动你,以致捺到现在。”说时又对吴奶奶摇摇头说:“好奶奶,你为什么也不晓得我的脾气?竟同他一般见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吴奶奶见他的话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呆呆发愣。如玉见吴四两眼凶光外射,心知他笑里藏刀,必无好意,心跳不已。两个人仍闭口无言,只有吴四一人开口,指着烟榻对如玉道:“你坐下罢,还客气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难道还怕陌生不成?哈哈,你还这般模样,我倒想起一出戏来了。那拾玉镯里的玉姣,不是也羞人答答的吗!怪道你能享大名,原来一步也不脱戏情。到了这里,还带几分戏气,令人佩服之至。不过你天天到我家来,究竟存着什么目的?譬如撒网的志在得鱼,伐木的志在得薪,你们天天登台做戏,志在金钱。但我家既非大海,又非高山,也不是戏馆,却要劳你的玉步,天天奔来奔去,做什么呢?倘你心中要什么,尽可以对我说。因我着实欢喜你,凡是你所要的东西,我决不肯违你之意。一来我自己说不过,二来怕天下人都要吐骂我。你放大了胆老实说罢。”

如玉仍不敢做声。吴四呵呵一阵狞笑道:“奇哉奇哉!我看你在戏台上伶牙俐齿,能言巧辩,为甚么一到台下,连舌头都变钝了。”说罢,转身对吴奶奶道:“他不肯开口,我只好和你谈谈咧。你随我到现在,大约也有十年多了,不过家穷些儿,别的我自己以为还算待你不差。但穷虽穷,穿吃两项,我可没敢扣克你。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衣食住三样。我们历来所借公馆,都是你自己看中意的,器具也是你自己所买,谅无什么不合意处。照此看来,衣食住三大件,都未有亏缺,就是你在三件以外,特加增加的鸦片烟一大件,我也没教你戒去。其余的坐马车吃大菜看夜戏一切附带小件,我都没有牙硼说半不字。这样那里还有待你不到之处?我可不能知道,只有你自己肚里明白。不过还有一桩,我也有点儿觉得,就是我天天不能到此陪你,或者你心中不十分满意。但我不是没有家的,彼此不能两全。满意了这一边,那一边也要不满意的。你是聪明人,大约早已想到这个,用不着我多说的了。况且你从前跟我的时候,我也曾同你提起这句话,你不是亲口答应我,不要我天天陪伴的吗?就这十年以来,也没听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话。为甚近来忽然变了宗旨,若你觉得独居冷静,无妨告诉我,多雇几个娘姨使女相伴,大不了多化几个钱开销罢了。你不该随意招个戏子来家,可知人家人比不得做生意的娼妓,娼妓尚且不敢明目张胆的姘识戏子,你竟公然招他来家。你这一来不打紧,却教我做丈夫的置身何地?这个你未免对我不住罢。”说到这里,声色渐厉。吴奶奶俯首无辞。

吴四又回头对如玉说:“你们这班唱戏的,诱惑良家妇女,伤风败俗,罪不容诛。我若要办你,老实说,当年高彩云,近日李春来,造化他们都没落在我吴某手中。要是我经手的,管教他活的进去,死的出来,方显我姓吴的手段。”说时顿了一顿,如玉惊得面如土色。吴四看看他奶奶,叹了口气道:“都为的怕你出乖露丑,自己存心顾全颜面,所以假作痴聋,捺到现在,无奈外间早已人人知道你们俩的事,我若再不出下子场,岂不被人背地里笑骂死了。但近来学堂中的新法说话,有什么夫妇间第一要讲爱情。不过爱情必须专走一路,倘若先爱这个,又爱那个,这样第一人已无爱情可言。虽为夫妇,也无夫妇的趣味。若使强迫着和第二人脱离关系,非但不能回复爱情,只恐还要多生恶感。所以强迫爱情,为新法所不许。不过我们中国官法上却很有这个力量,至于老法迷信说话,又有男女间都有缘分,随缘而聚,缘尽则散,这句话我很赞成。故而无论你爱那一个,都是你的缘分,我也不来怪你。”说到这里,又转身指着如玉说:“不过你这人我却很饶你不得。古来娼优隶卒,都是下流之人,你自己不想想自己身份,竟敢作此无耻勾当,论理极少得办你十年二十年外国牢监,方泄我心头之恨。无如事已至此,要是办了你,你不过拚着一副贱骨头去挨受,我却留了个终身话柄。因此造化你,不将你送官。可知我不办你,不是为了顾全你,实为顾全自己。但你休想就此了结,必得给我一句话才行。”

如玉闻言,暗道不好,他大约想敲我竹杠了。常听得有班做老爷的,惯把太太作饵,诱人家上钩,他自己再出来,摆足官场架子,强敲硬诈,教人怕他势力,不敢不从,所以官场的活络门闩,更比流氓利害。现在他狮子还没有开口,不知打算敲我多少,一时没话回答。吴四见他老不开口,哧的笑了一声道:“你没话么?我倒有句话在这里,你听了一定很赞成的。常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我今番索兴成全了你们两个,想你二人现在的爱情很好。俗语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你们俩如此恩爱,我也落得做个君子。但有一件,你可知我这位太太,她是爱吸烟的,又爱坐马车,吃大菜,看夜戏,诸般玩耍,每一个月须要四五百块钱开消。这笔钱本来是我出的。但有了你,一切权利义务,都应由你承袭。你若能答应和我一般供给她,我就让你便了。”如玉听了,仍不知所答。倒是吴奶奶从旁听出了意思,对吴四说:“你可是不要我了吗?”

吴四微微一笑。吴奶奶好不动怒,不过怒中还夹着一半欢喜,当下愤愤的对吴四道:“好好,我从你十余年,你今儿将我让给别人么,也罢,这是你自己说的,你教我跟他,我就跟他,言出你口,日后你休得说我没有情义。”吴四不答。如玉此时方明白吴四说的都是真话,并不是活络门闩,敲他竹杠,不由的喜出望外,慌忙双膝跪下,口称吴老爷,委实是我该死。蒙老爷这般宽宏大度,不将我治罪,我如玉至死不忘大德。说罢连连叩头。吴四说:“你别做叩头虫了。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应我呢!我让你之后,她这里的开消,你能照我一般供给不能?”如玉道:“这个我情愿唱了戏,拿得包银,送到这里,再派家中的用度。”

吴四摇头道:“口说无凭,你得写张笔据给我,我方信你的话儿当真。”说时即将身边预备下的纸笔取出道:“这自来墨水笔,写在外国纸上,到公堂可以打得官司,你马上写给我就是。”如玉听吴四要他写笔据,疑惑他存着别种用意,哄他立了笔据之后,仍要敲他的竹杠,故又心怀疑虑,不敢接他纸笔。吴四大怒说:“你若不写凭据,我仍旧要办你。方才几个头,只好算白磕的。”如玉惊得面色改变,眼望着吴奶奶求救。吴奶奶怎舍得他意中人如此受窘,也顾不得现在自己的地位,忙在吴四手中抢过纸笔,厉声道:“这些事情不用你管,你既然不要我了,我便由不得你做主,他供给我不供给我,都在我自己愿意。从前你娶我的时候,何曾写什么笔据。你用我的钱,也何曾写什么借票。不过近年你略略贴我几百块钱一个月开销,你以为是大出手了。老实说,我还不够得多呢。今儿你以为有这个题目,硬教人写笔据,可是打算将我卖钱么?哼哼,你好老脸,羞也不羞?”

吴四听她话中带刺,不觉气愤填胸,暗骂好一个不知好歹的****,我因那人与年纪上下太远,恐他日后将你抛弃,故而迫他写一张凭据,好教他日后跳不出我手掌之内。可恨你****蒙心,辜负我一片好意,反把我从前的事情信口讥刺。罢罢,这是你自己愿意,看你日后终有受苦之日,到那时你才明白我用意不错,只恐后悔无及了。想到这里,长叹一声,对吴奶奶道:“既然是你愿意,原不****之事。不过你也得写张和我断绝关系的凭据给我,免得日后噜苏。”吴奶奶很斩截的回说:“这个自然,不过我不能写字,你写了我画押罢。”

吴四本是帮人家拆拚头惯的,晓得这种笔据的格式,当下摊开纸笔,写道立笔据人张氏,年四十三岁,今因与夫吴君意见不合,自愿脱离关系,以后听凭改娶改嫁,生死各由天命,斩草除根,永绝纠葛。恐口无凭,立此笔据存照。中华民国年月日立笔据人张氏押写罢,教吴奶奶画了押,又教她盖指模。吴奶奶并不畏缩,毅然把食指润些墨水,盖上一颗指樱吴四见此情形,不觉暗暗叹息。收了笔据。吴奶奶便发话道:“现在大约你没有什么不放心了,请问到底是你让我呢,还是我让你?这里的家私物件,有些是我自己办的,有些是你买给我的,可要点点清楚?还有你放在这里的衣裳,你预备马上带着走呢?还是明儿差人来取?或者我打发车夫送来给你?”

吴四闻言,倒弄得回话不出。想了多时,才说:“东西呢本来是我买给你的,但如今你人已不是我的了,东西我也不用收回,点他则甚!还有些你自用的旧衣服,本不值钱,你明儿着人送来还我就是。这里方才我已答应让给你们,从今以后,我也不来了,你自己身子须要珍重些儿。我看你昼眠夜起的恶习,终得改去才好。今儿我还可同你说话,日后相见,便不能谈心了。好奶奶,你睁开大眼,自己看准人头,日后方不吃亏。我要走咧!”吴奶奶冷笑不答。吴四很没意思,一个人迈步下楼,想起十余年夫妇,一旦生生拆散,不由的心中一阵难受,流下两行泪来。吴四恐被旁人看见,慌忙掏出手巾,试去痕迹,一气奔到楼下,仍出后门而去。楼上吴奶奶和如玉二人,伏在窗口上看他去远,欢喜无限,执着手说:“今朝方遂我二人心愿也。”正是:门外有人悲失意,楼头无处不生欢。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