晰子道:“亲翁亡后,遗产原划分两分。一份归我暂管,一份尚存尊处。尊处一份,可作亲翁立嗣之用。我处一份,便作小女守节赡养之资便了。”友信才没话说,众人都赞晰子办事公平,趁此时死者还未入殓,事不宜迟,快快请节妇出来,行了吉礼,然后成服。晰子也以为然,因即招呼预先雇下的清音、礼生人等,立刻预备。客堂中摆下香案,高烧红烛,请钱守愚、黄万卷二人作了阴阳大媒,又命一个娘姨捧了志敏的牌位,站着等候。裘氏闻此消息,气得躲在房中,不肯露面。晰子亲自到女儿房内,对如玉说了。如玉害羞不肯出去。晰子道:“你若不出去,便是不肯守节了。”
如玉无奈,只得勉强换了吉服,由佣妇扶着出来。众人见她玉容憔悴,鬓发蓬松,双眸红肿,泪满香腮,好似一株带雨梨花,宛转欲绝,都觉得怜惜之心,油然而生,深悔附和她父亲,令这样一个娇好女郎,尝一生凄凉寂寞的苦况,未免太过分了。只听得那班清音一阵阵吹打,掌礼的直着喉咙,高喊了几声跪拜,接着叩见叔父,如玉已成了梁氏的未亡人,仍由佣妇扶回房内。外边换去吉服,重为志敏安排入殓。这天的事,直忙到上灯时分才止。友信回到家内,他妻子程氏,忙问怎么去了一天,那边的事如何料理?友信大略说了一遍,程氏不胜气愤,因道:“如此说来,那五万存款是不能收回的了。”
友信道:“他不来算计我们,已是万幸,还望收回什么!”程氏道:“他既霸吞我家的存款,我们何不告他一状。”友信道:“你说得好现成话,他乃是当地绅士,而且有女儿守节的大题目,打起官司来,必占胜利,论不定还把我们的都判给了他,那时岂不成了偷鸡不着失把米吗!”程氏听说,不觉破口大骂,上海绅士真不是人,面子上仁义道德,肚子内男盗女娼,生下女儿,假意守节,吞没人家的存款,我们广东人决不出此。友信道:“你也不必骂了。为人须要知足,我与友才在祖父手内,已分了家,去年友才身死,我乘机管理他一半家产,那时我只图在志敏未成家前博些利息,不料目今完全落在我手,也是件意外之财,不能当作什么正当遗产。况且姓汪的取那一半,也有些名分,何必大家经官动府,弄得两败俱伤。”
程氏一想,果然丈夫的话,句句有情有理,自己也不再多说。这一来只造化了晰子,那五万金的存款,仍没有吐出半个。然而他犹恐外间有人说他的坏话,故与黄万卷等商议,替女儿编辑专集,表场贞节,一面登报征求题咏。这风声一传,果然有许多好事者,做诗的做诗,填词的填词,稿纸便和雪片般的投来,闹得晰子、万卷二人,头昏脑闷,目迷五色。那时有一位报馆主笔,听得这件事,颇为感动,也想做几行送去,当下便浓浓的磨了一砚墨,随手抽出一张花笺,铺在面前,提笔写道:千古恨,钗凤两分飞,泡影因缘留幻迹。正在构思下句时,忽然有个人推门进来,问道:“今天还没发稿么?”主笔道:“早完结了。”那人道:“你还写什么?”主笔道:“我前日见报上登着有个少年女子,为夫守节,征求题咏,所以想填几阕望江南送去,此时才做得半段呢。”
那人笑道:“你还有这些大工夫去管闲事呢。今天是十一月初四,离花界选举发表之期,只有四天了,西安坊秦可卿那里,差人来了四五次,情愿出十块洋钱,买一个总统,你只肯给他一个都督,究竟你的意思,要把总统给谁?还有谁肯比秦可卿多出钱的呢?”主笔道:“三马路解仙馆,不曾重托我们给他留下个总统吗?”那人道:“话虽有的,但不知他能出多少?”主笔道:“此时且不必问他,最好我们先行发表,发表之后,再向他说,至少也须敲他五十番出来。他若不肯,我们只说某某出四十块,只做得一个副总统,你做大总统的,非得五十块不可,那时不怕他不情情愿愿拿出五十番来。”
那人道:“这样办法,很不妥。倘若发表过了,他仍不肯拿出钱来,我们岂非白白送掉一个总统么!还是与他先讲明的好。”主笔道:“那也未为不可。”于是主笔便把方才写的一张稿子撕了,穿起马褂,与那人同往三马路解仙馆家去。看官,你道这位主笔怎有这般大势力,可以随意出卖总统,原来他们所办的报纸,并非舆论机关,满纸莺莺燕燕,乃是一张小报。这主笔姓王,号石颠。还有那人,便是开这爿小报馆的许铁仙。在先他们因报纸销畅不旺,由铁仙出主意,发起花界选举,每天报上印着一张选举票,投票者须将此纸裁下,填上名字,送到报馆中去,限一个月为期,到期开票,以最多数者为总统,次多数为副总统,再次多者为各省都督。便是改头换面的花榜,他们本为报纸销路起见,不料有许多登徒子,闻得此事,都欲尽忠于所欢的妓女,天天买了报纸,裁下选举票,填上妓女的名字送去。还有些妓界中人,挽人前去运动做总统做都督的不一而足。因此铁仙、石颠二人,便把这事当作一件好买卖,并不注重选举票的多寡,却在价目上论高低了。
这天他二人了解仙馆院中,恰值大房间有客,娘姨引着他们到后房坐下,他二人原是来惯的,房中做手,知道他们不是花钱客人,所以并不十分巴结。好在他们二人脾气很好,亲热冷淡,全不放在心上。石颠见床上放着现成的烟具,磁缸内还有半缸广膏,自己也不客气,一歪身躺下,拿起一枝钢签,醮些烟膏,自烧自吸。铁仙虽不吸烟,却歪在石颠对面,看他吹箫。石颠吸了五六筒,瘾已过了,见还没人进来招呼,不觉又吸了两筒。铁仙歪了一会,很觉不耐。又见房中除他二人外,连影子也没有一个。便是刚才引他们进来的娘姨,也不知去向,心中颇为纳闷,因对石颠道:“妓院中人,着实可恶。见了我们办报的,从没一次给好眉好眼我们看,宛如政府见了大报馆一般。其实大报馆监督政府,主张严厉。我们小报馆监督妓界,却主张宽和。为什么他们见了我等,便怕得连影儿也不敢出现呢?”
石颠正呼着烟,一张嘴不便二用,听铁仙这般说,便把一颗脑袋似摇非摇的动了几动,一口气把余剩的半个烟泡吸尽了,才丢枪坐起,仍将嘴唇吻得紧紧,又呷了口热茶,方始开口。却有几缕白烟,从他黑的牙缝中,漏将出来。铁仙目不转睛的钉着石颠,等他回话。石颠又喘了几声,才道:“你的话原是不错,可惜迟了十年。若在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却还有些像样。那时的大报馆,也还能实践监督政府的责任,政府也有些忌惮报馆,近十年来,却大大的不同了。政府非但不怕报馆,而且有几家报馆,都在政府掌握之中。”铁仙道:“这却为何呢?”
石颠道:“这办报原不是件好买卖,最易蚀本。政府利用他们蚀本的机会,或者私下贴费,或者暗中购买。在政府不过每年多出一笔的开支,可怜这班办报的大人先生,得人钱财,不能不与人消灾,只得把监督政府的监督二字,变作服从了,这便是时下大报馆的普通性质。讲到目今的一班小报馆,更是一文不值。”铁仙骇然道:“此话怎讲?你不是小报馆中的前辈人物吗?怎么灭起自己威风来了?”
石颠道:“只因我是前辈人物,才讲这一句话,否则我也不敢说了。当年小报创办之初,原是几位风流名士,借游戏之文章,讥时讽世,偶而平章风月,也一秉至公,不涉毁誉。固然是雅人深致,因此妓界见了这班人,都有些敬畏。后来有几个文坛败类,见猎心喜,也办了几家小报,他们的主义,却重在金钱一方面。妓界中人若有秽行,被他们得悉,便略略披露数行,然后遣人授意前途,倘以金钱供其需索便罢,否则即须将真情实迹,登诸报端,以供众览。试想妓女的秽行,无非姘马夫,结戏子之类,一旦传扬开去,淫业上岂非大有关系。因此不得不忍痛任其需索,妓女见了这班人,果然有些畏他,却并不敬他。那时一班发起小报的名士,慨夫江河日下,也便急流勇退。谁知又有一班略解之无,仅能吮笔之流,见这班文坛败类,在妓院中很得些利益。因此亦步亦趋,也思办报,岂知他们自己的才力,既不能舞文弄墨,又不能走马看花,全凭传闻之言,捏作报中资料,起初还想步武他人,作些敲诈事业。后来见那班文坛败类,陆续被人告发,封门的封门,入狱的入狱,吓得连响屁也不敢放一个。天天报上,不是说某妓花容月貌,娇小玲珑,便是说某妓歌喉宛转,高唱入云。结句无非枇杷门巷,车马常盈。走马诸公,试一征之,千篇一例,几如为妓院代登告白。其实某妓某妓,主笔先生连影儿也不曾见过,他却言之凿凿,也有一层缘故。只因主笔先生,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散步平康门外,见有新鲜的牌子,一一牢记心头,回去添头画足,集些成语,做成花史,横竖说人好处,决不致弄出乱子。万一有人将他请去吃了台镶边酒,打了次白茶围,明天报上,准得有长篇大论的誉扬,任他嫫母般丑陋,破竹般喉咙,也是花容月貌,高唱入云。妓界中人,看出了他们的行径,瞧这班人如乞丐一般,毫不放在心上了。”
铁仙道:“照你这般说,为什么此间众人,还惧怕我们呢?”石颠道:“说你惧怕,我看还是厌恶罢。否则为何给我们一个阴乾大吉呢!”铁仙听说,怒道:“这还了得,可不气死人吗。今儿你回去,便做他一段,这解仙馆的历史,我都知道,她姘一个戏子,小房子借在六马路仁寿里第五百六十七号门牌,明天准给她登出来,若有交涉,都由我一人承当,不干你事便了。”石颠笑道:“你的老脾气又作了。我说的是一班新出世的主笔。讲到你我,究竟是前辈人物,妓院中却还另眼相看,便是每次到这里来,也要烧他四五钱广膏。这种利益,已是近人不易沾着的了,你难道还以为不足么。”铁仙怒犹未息,忽听得一阵格支格支红皮底鞋儿声响,那解仙馆已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一见他二人,也不称呼什么,带笑问道:“你们两个来有多少时候了?”石颠笑道:“多少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半缸广膏,却被我抽得差不多了。”解仙馆道:“那原是你的老粮,还说他则甚。你们今日来此,可不是别的报上,又有人说了我的坏话吗?”石颠道:“不是这个,你可记得那天你同我说起,我们报上花界选举,你不是说要做大总统么?”解仙馆道:“那是你自己许我的。”
石颠道:“固然有这句话,不过目下很有些人要运动做大总统。西安坊秦可卿,情愿出五十块洋钱,买一个总统做。我们因你这里有言在先,所以特来与你讲一声。你若能也照样的拿出一份,我们便把总统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解仙馆笑道:“怎么这种事也要花起钱来了?你们不是说闹着玩的么?又不是当真做总统,不过报上登了个名字,有什么希罕呢?那秦可卿愿意出五十块洋钱,可不是发了痴吗?”
铁仙接口道:“不是这么说的,其中大有关系。当年报上开花榜,岂非常有人花了一二百洋钱去买状元做的么?其实也不过报上登个名字,只因这一个名字,登出之后,先生顿时时髦,那生意也可热闹许多。一班熟客人,因自己做了个状元先生,罚咒也不肯跳槽出来。还有一班生客人,也都想瞻仰瞻仰状元的颜色。因此当年曾经报上点过状元的先生,没一个不是红得什么似的。然而状元之上,还有宰相。宰相之上,还有皇帝。目下的总统,却是天下第一人了,所以比状元更为体面。”
解仙馆听说,抿着嘴一笑道:“许大少的话,原是照应我们的。不过我也不在乎这纸上浮名,好在许大少王大少都是老客人了,若念我们平日待你们不错,照应照应我们,真是再好也没有。倘若有人愿意化钱,买什么总统状元做,只好随他们的便,我也犯不着和他们争夺,省得伤了小姊妹们的和气,这些事都听二位大裁便了。”
正言时,忽然外房间有人高声问道:“老三哪里去了?”解仙馆慌忙答应着,一面向铁仙道:“许大少请宽坐一会。”又向石颠道:“王大少请多用一筒烟罢。”说着又对二人笑了一笑,才翩然走了出去。铁仙对石颠道:“如何?幸得今儿来问一问,否则岂非弄得偷鸡不着失把米么?”石颠道:“都是你今儿这一来来坏的,否则待发表之后,再同她算这笔账,那时她便不能翻悔了。”铁仙道:“你说得好现成话,倘若发表之后,她仍不承认,如何是好?”石颠道:“到了那时,我有法儿摆布她,如今已当面回绝,便不能这样办了。”铁仙听说,冷笑道:“完了!你从来不认错的,我也不同你多说咧。你还要吸烟么?我可要走了。”石颠道:“谁要吸她们的烟,我们一同回去便了。”说罢,站起身,也不向解仙馆辞行,两个人一先一后,无精打采的出院而去。正是:文人思想原高妙,妓女声名不足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