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震川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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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墓志铭 (3)

方母张孺人墓志铭乡进士方范循道之母张孺人卒,将葬,乞铭于予。其状云:「张氏世居昆山之水墟村。曾大父讳奎,大父讳佩,父讳锦。母潘氏。父少习举子业,长为郡从事,不久弃去。所生女子五人,皆聪明颖慧。而吾母尤凝重贞淑,颇习小学、列女传,能了大义。嘉靖初,吾父以御史议大礼不合,归。久之,先妣封孺人范氏卒,遂以礼聘焉。先是,范孺人方正贤淑,动协矩矱,人以为女丈夫。吾母志操娟洁,动止有则,族党内外,咸谓有范孺人之风。期年,生不肖。先君乃悉以前所树产归伯兄,而携吾母子构别室以居。吾母念先君所留鲜薄,惧弗给也。治生纤悉,仅仅取足。而恒宿储甘旨,为吾父征姻合朋之需,吾父得夷犹于江山绿野之间,情闲意适者,皆吾母之助为多。不肖方向学,吾父谓吾母曰:『儿年少,勿以他好夺志,即远大可期也。』庚戌之秋,吾父奄忽见背。吾母敬承父志,咨于伯兄,博访名宿,延之家塾。饩币馈遗,必加丰腆。早夜冀有成立,以慰先人于九泉。未踰年,则讼役交侵。吾母于是抚不肖泣曰:『汝父不欲以厚贻汝,正为今日。而人情若此,奈何?所赖以自立者,惟能读父书耳。即汝负先人之志,吾亦何以生为也?』遂相与大恸。不肖因悚惕痛励。值倭警,家产荡焚。吾母复鬻簪珥,为延师费,不足,则又稍捐成业以资之。盖自先君谢世,今十五六年中,经顿撼百出之苦,惴惴焉不敢一日之宁。惟是尊师教子,则愈久而愈切。时从伯兄课试,有不惬,辄令长跪,提以大杖。吾母既忿不肖驽钝,又重怜之,即投杖,号泣竟日。每夜篝灯课读,而躬自辟纑。虽隆冬冱寒,户外雨雪交作,犹凄然相对,不少假借。岁甲子,遘腹疾。三年不能起。丙寅,疾益甚。是冬,值五袠之诞。子姓姻戚,衣冠萃止,举觞称庆。吾母为力疾强起,整衣登堂矣,而委顿不能胜。乃自叹曰:『吾必死矣。然自汝父见背,遗汝,中更多难,吾抚之以至于今,吾即死,不愧汝父于地下矣。』越明年正月某日终,得寿五十有一。子男一,即不肖范。孙女一,幼,未字。呜呼!他人之母,母耳。使范无母,其能一日自存也哉?范今仅得成立,能备一日之养,而吾母已不能待矣。此所以抱终天之恨也。」状如是。

余交方氏三世矣。侍御讳凤,与其兄奉常公讳鹏,同举进士有名,时称二方。侍御性豪爽,然于范孺人,颇严惮之。后与张孺人别居,甚相爱。舍其平生所为业,更自建立。故循道称其母之辛勤者如此。其伯兄则长史筑,范孺人出也。又所为延塾师,如吾友桐城赵中丞子举,秦进士光甫,及海虞二陆,皆相继登科第。而循道复中乡举,将踵二父以起。人称孺人主中馈,极奉师之礼,故循道痛念其母,异于他母,良然。循道事孺人尤孝。葬在县治马鞍山之阳,故祖墓而为别域。实隆庆某年月日。噫,其可铭!铭曰:懿矣慈母,又有孝子。卜从其先,惟墨食,遗后人祉。

张孺人墓志铭孺人姓张氏,太学生陆子征之妻,武康令本枝之母,世为长洲人。始,尚医张公与子征父如隐公,皆出赘居祥符里,以故张公以女予子征。子征名焕,与其弟灿子潜,兄弟皆有名吴中。子潜进土高第,入翰林,为给事中。而子征久不第。子征为人博雅,善著书,好游名山水,意兴所到,独自往来,不孰何家事。家事一任儒人,孺人亦以为治生纤啬,非丈夫所宜与知也。至于教子,孺人亦躬自督责。以故子征得以游闲。而诸子学皆有成。子潜给事中言事,被谪都匀,而其孺人又病死。母胡夫人春秋高,每念其仲子得罪朝廷,窜万里外。孺人独共养,时以温言慰解之,胡夫人乃喜。

孺人初为家甚纤,及本枝中乡举,仲季二子并游太学,乃喟然叹曰:「三子俱长,吾今可以无事事矣。」遂为之析生,独居一室,日唯焚香礼佛。又好观北史遗文、隋朝故事,诸稗官小说家,数为诸子言之。本枝迎养之官。孺人一日下堂,踬,伤其左足而病。病良愈,二子迎归为寿;寻以他病,遂不起,元年甲子之二月某日也。年八十有一。子男三,长即本枝,次培枝,翘枝。皆太学生。女一,适刑部主事查懋光。孙男四,某、某。女四。曾孙男女四。陆氏自冢宰公最贵,其族多着朝籍,其后出子征兄弟。而本枝为吏,以循良称,其闻丧而还也,吴兴人惜之。

余与本枝同年,又同官,以是年之九月某日,葬孺人于贞山,故奉子征之命来请铭。铭曰:陆于长洲,厥世远矣。冢卿之兴,綦贵而圮。黄门绩文,为时宗工。太学博雅,允宜其兄。唯是名族,宜有令母。令母颀颀,德音则有。当其治生,束之若急。及有代人,脱焉如释。来游武康,象服裶裶。观子循政,式遄其归。顺化委蛇,八十一终。勒词玄石,以诒无穷。

沈母张孺人墓志铭孺人性张氏,曾祖璠,祖锦,父沂,以赀雄海上。孺人年十七,归沈君垣。沈君自少不能治生,遇有赋调,辄转徙避之。孺人常椎髻单衣,步从其夫。至则与女奴共操作,终不以父母家有所觊望。沈君时大困,意不能无怼,孺人俛嘿而已。母老且病,兄鸿胪君梓在京师,孺人日夕侍汤药不去侧,母以是安之。平生无疾病,一日之后园,右食指为棘所伤,血濡缕,遂至大疾。嘉靖三十年十一月初一日也。年五十有一。殡殓不具,鸿胪君经纪其事,葬之吴塘之源,实以其年十二月初八日。子男二人,大有、大成。女一人。

大有从予游,予素知孺人之爱其子,每告归,必问所习,大有对之辨析,即喜见于色。吾妻,沈之自出,呼孺人为嫂。然年最少,孺人尝在他所,未尝相见。先五月,吾妻死。孺人独曰:「嗟乎,贤者固不能久生于今世?」因流涕累日。予屏居安亭江上十余年矣,自遭此痛,回首平生,惘惘无可向人道者。或讥以私丧踰礼,而不知实有身世无穷之悲。闻孺人之言,而为之屡恸焉。及是,大有来请铭,思其言,尤悲。因序而铭之。铭曰:

嗟生之厚,而数之蹇。不忮不求,君子之选。生有令辞,是以铭于兹。

陆孺人墓志铭孺人姓陆氏,朱君艮之妻,封吉安府推官讳苓之子妇。父讳桂,母王氏;伯父讳松,母朱氏,实吉安之女弟。孺人少时,伯父母无子,养以为己女。欲为朱氏重亲,遂聘朱君为赘壻。久之,致其橐于陆氏之族曰蕾者,曰:「女不可以为嗣。壻不可以为烝尝。必欲为后,蕾也宜。」遂归于朱氏。

吉安为诸生,布衣粝食,仅以自给。及长子举进士,选调吉安,得推封。及为监察御史福建副使,吉安始卒。已又为广西廉使,为河南布政使,而太夫人犹在堂。孺人终始孝养,虽其兄弟亦赖之。年二十,得寒疾。自以终不能有子。为置他姬,生三女子。已又生三男子,抚抱若一。生平无纷华之好,无夷鬼之惑;于治生尤纤,以此致饶给云。

嘉靖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卒,得年五十九。男,邦教,娶归氏,予从女也。邦礼,娶徐氏。邦治,未聘。女,适县学生周履冰、杨承芳、张复祖。以卒之年十一月壬寅,权厝于祖茔。而以某年月日葬。履泳述孺人状甚备,予为采次其辞,而为铭曰:

三代诗书之所载女子之行,非有怪特奇畸,而在于仁孝勤俭,而无忮忌之资。虽今世固有之,世人不察而不知。有其知之,视予铭词。

张太孺人墓志铭

太孺人张氏,故户侯章君注之少室,归化令若虚宗实之母也。章氏世海虞人,若虚曾祖珪,监察御史。祖格,大理寺卿。御史四子皆登朝,二季位至九列,而大理最贤。大理生注,以赀为某卫千户。

始昆山之东鄙曰安亭,有杨氏。亦名族。大理故与杨翁旧,遂以户侯赘于杨氏。而杨女蚤亡。杨翁曰:「女不幸,吾不可以失章甥。」遂为章甥娶洪氏女,如其女。户侯以此卒居杨氏。然无子,以兄子棨为后。太儒人在诸姬中独后生子,即若虚也。已而户侯与洪孺人皆亡。太儒人抱其子日夜啼泣,遂丧其明。倚兄子为后者。而户侯与两娶,皆葬安亭矣。若虚既举于乡。太孺人抚几,遶而行,喜不自胜。及为归化令,不能之官,其孙太学生衡已能自主其家,太孺人遂与其孙归海虞,比若虚之丧自归化还,家入恐太孺人悲哀,不以告,竟太孺人死,犹以为尚在归化也。又三年,太孺人以嘉靖甲子五月二十七日卒,年八十有三。

初,太孺人十五而归户侯,久未有娠;他姬往往有娠不育。太孺人又十五年,年三十,始生若虚。他姬丰氏新寡,其父母欲嫁之。丰姬怒,断其发,哭曰:「奈何以女与人,食其茶,死,又易之茶,独贵如此乎?」竟不能夺。太孺人其后遂迎丰姬与共处。兄子为后者,后倅永州。先以单县最当封,永州请移封其本生。若虚方贡在春官,意望其兄。而永州以若虚能自得之也。及若虚久不第,颇以为惭。已调归化,曰:「吾父母不得单县封,当得归化封矣。」然竟不得云。于是衡以隆庆元年三月初六日,葬于虞山拂水岩先生之侧。若虚之葬在其北。余与若虚同学,又同举。若虚娶陆氏,故王氏也,与余妻为姑侄,故皆在安亭,同居王氏者数年。后离居矣,不得视其母子丧,以为憾。铭曰:

命也为娣,又嫠而蒙,传世绍业乃其功。母之爱子望无穷,石巉水落宰木丛,猿哀虎啸霜山空,生兮不归死来从。

龚母秦孺人墓志铭孺人姓秦氏,讳清,父讳璇,祖讳恭,赠刑部员外郎;其丈夫曰龚君河,字顺之。顺之父讳干;祖讳纮,承事郎;曾祖讳理,山东左布政使,门人私谥为清惠先生者也。孺人初归时,舅祖方伯公已殁。舅以编户长乡赋。正德庚午,岁大侵,县官不为蠲贷,尽责之长赋,舅罄其产输不足,则尽室以逃。孺人之旁舍,追者至,时方有娠,天大暑,闭密室中,几暍死。顺之常夜雨雪中行,身被涂泥,时就系棰楚,血渍衣,孺人私取衣澣濯之,不使其舅姑知。顺之时时出外,独黾勉事其二亲,抚教其儿。孺人本儒家女,其前世皆贵显,数更困阨,能怡然安之。昼夜纺织不怠。性端肃,虽老,见男子,常蔽茀。伯兄元氏知县雷,修谨之士,每敬叹之。

始,龚氏自宋殿中侍御史猗渡江南来,遇异人,得枯杏枝,教以「树之复生,则止居焉」。殿中君至昆山畯仪村,殖其树,果复生,居六世,而杏已大数十围矣。稍迁至十里所,曰青墩,又五世而方伯始显。故县中称龚氏之族最久。及顺之之世,而青炖之故居始失之,乃迁徙无常处。

嘉靖三十六年四月乙巳,孺人竟卒于学官之寓舍,年七十二。子二人,邦衡、邦伯。女二人,嫁王仁、高岱。孙,男二人,女二人,曾孙男一人。邦衡,即孺人游旁舍所妊者也。少有隽材,为县学生,以春秋教授乡里县人,尤以孺人之不远于禄养为恨。时殡于学宫,欲速葬,故以六月丁酉,葬小虞浦之新茔。铭曰:

殿中南徙,历四百春。畯仪之族,始大青墩。懿兹令母,来嫔自秦。有乔者木,百岁为薪。生无处所,殁有高坟。勒铭幽石,以俟后人。

李母陶硕人墓志铭季母,姓陶氏,昆山某里人。年二十一,归于同县季君。生子男三人,镐、龙伯、钺;女一人,适杭成乐;孙男四人,曾孙男女二人。年七十一而卒。

母少孤,鞠于其嫂,事嫂如母。及在季氏,抚其伯之孤如子。家常乏,以女工佐其费,至于充裕,母勤毖不休。龙伯读书为博士弟子员,诸公贵人爱其材,争折节与交;龙伯亦数数造请,或颇诮之。然龙伯以为士负意气,立崖岸,不可于人,非通世之资,终直行其意不顾。其游诸公问,礼数往来,必与之称,门外常有长者事。客从季氏饮者,日十数人,费皆取于母,母终不厌。龙伯以此益自喜。龙伯工于应主司之文,虽更试不第,人不谓龙伯拙,而谓其必自奋,故龙伯不以自沮,而母岁岁以望。

去年秋,母病,而龙伯妇支氏有娠。术者曰:「子丑之月,以喜冲,病有瘳乎?」母闻之悦,屈指顾支氏曰:「是已是已。」及支氏乳,而得病甚。母惊悸,抚膺曰:「吾妇贤孝,妇死,吾亦死。」顷之,支氏卒;母悲惋,踰月亦卒。噫,可伤也已!时嘉靖十八年三月己亥,遂以是年十一月庚申,葬于白马泾之新阡。龙伯请予铭,铭曰:

质之淑兮,又修能也;荣禄弗膺兮,年不待也。育子之悯兮,命奚在也?铭以藏之,永不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