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震川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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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杂文 (2)

妇辨

张贞妇之事,邑宰讯鞫之详,傅爰之当,昭昭揭日月于天下矣。或疑贞妇之未得为烈也,曰:「其逊于母氏也,胡不自绝而来归也?」曰:「义不能绝于夫也。有妻道焉。遂志而乱伦,非顺也。」曰:「其来归也,胡不即死?」曰:「未得所以处死也,有妇道焉。洁身以明污,非孝也。然而守礼不犯,皭然于泥滓之中,故以淫姑之悍虐,羣凶之窥闯,五阅月而逞其狂狡也。」曰:「其犯之也,安保其不污也?」曰:「童女之口,不可灭也。精贯日月,诚感天地,故庶妇一呼,桀夫披靡。水不能濡,火不能爇,盖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不可以常理论者。」

夫事有先后,迹有显闇,要之至于死而明矣。屈子之沉湘,贾生犹病其怀此故都。文山絷于幽燕,王炎午生祭之以文。彼贤者犹不相知如是哉。虽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贞妇之事,今日所目见者也。谓不得为烈者,东土数万口无此言也;彼为贼地者之言也。

呜呼!纲常与天地终始。而彼一人之喙,欲沉埋贞妇旷世之节,解脱羣凶滔天之罪,吾不知其何心也!作贞妇辨。

书里泾张氏妇【妇 原刻作「妾」,依本文校改。】事嘉靖三十四年冬,倭贼退屯海上,予得间 【间 原本误作「问」,依大全集校改。】返安亭故庐。时寇氛尚未息。而三四年来,吴中之士女被戮辱者多矣。亦往往有女子之义烈者,予方欲咨访论著之,而未及也。

去安亭二十里,近夏驾浦,地名里泾。有妇张氏,其夫死,夫之弟攘其田庐,逼嫁之。妇遁逃兄所。夫弟侦其兄出,刼以如所许陆氏者为妇。妇即绝食。陆氏妇女老妪日与居,说之,不答。十月晦,竟缢死。

予尝读汉史称荀采事。采为阴瑜妻,十九而寡。父更许妻同郡郭奕。父伪病笃,召女,扶抱载之至郭氏。女命张四灯,与奕相见。因敕左右办浴。入室揜户,以粉书扉云:尸还阴。「阴」字未成而缢。今妇之死于陆氏,与采同。然采,高阳天下名族,荀慈明之女,知书学问,为是易也。田里之妇,区区不失其志,难矣哉。命也,妇不死于贼,邂逅迫胁,与遇倭者何以异?妇之夫弟归其尸,葬于故夫之旁,以成还阴之志。予友广平尹张德芳,书来告予。予问之里泾人,良然。遂书之。

言 解

言恶乎宜?曰:宜于用,不宜于无用。言之接物,与喜怒哀乐均也。当乎所接之物,是言之道也。终日而谈鬼,人谓之无用矣,以其不切于己也;终日而谈道,人谓之有用矣,以其切于己也。夫以切于己而终日谈之,而不当于所接之物,则与谈鬼者何异?

孔子曰:「庸言之谨。」非谓谨其所不可言,虽可言而谨耳。道之在人,若耳目口鼻。见之者不问,有之者不言。使人终日而言吾耳若何,吾目若何,吾口与鼻若何,则人以为狂谬矣,实有耳目口鼻者,不待言也。饥者言食,而饱者不言;寒者言衣,而暖者不言。

昔者宰我、子贡习闻夫子之教,而能为彷佛近似之论,其言非不依于道,而当时拟之以 为言语之科。夫学者之学,舍德行而有言语之名,为宰我、子贡者,亦可耻矣。

曾子曰「唯」,颜子「如愚」,二子不为无实之言,而卒以至于圣人之道。孔子曰:「予欲无言。」圣人之重言也如是。圣人非以言为重者也。四时行,百物生,圣人之道也。

解 惑

嘉靖己未,会闱事毕,予至是凡七试,复不第。或言:翰林诸学士素怜之,方入试,欲得之甚,索卷不得,皆垂?夬然失望。盖卷格于帘外,不入也。或又言:君名在天下,虽岭海穷徼,语及君,莫不敛衽。独其乡人必加诋毁:自未入试,已有毁之者矣;既不第,帘外之人又摘其文毁之。闻者皆为之不平。

予曰:不然。有举之而吾得焉,是举之者胜也,而挤之者不胜也;有挤之而吾失焉,是挤之者胜也,而举之者不胜也;有誉之而吾得焉,是誉之者是也,而毁之者非也;有毁之而吾失焉,是毁之者是也,誉之者非也。彼其人若非且不胜矣,而又何足与辨乎?彼其人既是且胜矣,而又何可与较平?夫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人不得而举与挤也,不得而誉与毁也,是有天命焉。实未尝举也,未尝挤也,未尝誉也,未尝毁也。

昔年张文隐公为学士主考。是时内江赵孟静考易房,赵又为公门生,相戒欲得予甚,而不得。后文隐公自内阁复出主考,属吏部主事长洲章楙实云:「君为其乡人,必能识其文。」而章亦自诡必得,然又不得。当是时,帘外谁挤之耶?子路被愬于公伯寮。孔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孟子沮于臧仓,而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故曰有天命焉。

晋乐广尝与客饮酒,客见杯中有蛇,恶之,归而疾作。时河南听事壁上有画漆角弓,作蛇形,广以杯中蛇即角影也,复置酒,问客所见如前。广因告所以,而客疾遂愈。今或者之言,皆杯中之蛇类也。作解惑。

道 难

当周之时,去先王未远。孔子聘于列国,志欲行道。晨门、荷蒉、沮、溺丈人之徒皆讥之;孔子不以为然,而道竟不可行。其与学者论政,未尝不归于道。如答仲弓、子张之问仁,皆言政也。诸子有志于治国,而春风沂水之趣,终不及曾点,故孔子舍三子而与点者以此。子游为武城宰,以礼乐为教。至论君子小人,皆以学道为主。则孔氏之门,虽所施有大小,其与孔子之治天下一也。

自管仲、申、商之徒以其术用于世,其规画皆足以为治;然皆倍于道,故莫不有功効而祸流于后世。后世言治者,皆知尊孔氏,黜百家,而见之行事,顾出于申、商之下。天下当积世弛废之余,一旦欲振起之而无所主持,如庸医求治疗,杂剂乱投,欲如申、商一切之术,已不可得矣。

永年蔡先生之守苏州,其志汲汲于为道,务在节用爱人,仿周官州党族闾属民读法之政,而时进学者与之语道。吴故大郡,先生独常从容于吏治之外,有春风沂水之趣。然习俗安于其故,或窃有异议。先生稍不自安于心,即悠然长往。学者与小民之慕爱,如失父母。而余门人沈孝,年已及艾,有原宪之贫。先生独喜其论经有师法,时延进存问。以二千石之重,念及蓬荜之士,其留意境内之人才若此。余为令吴兴,窃拜先生之下风,不敢以今世之吏自处。而邓析之徒,为谤日甚。先生之门,时亦有传其言者。唯先生不然,曰:「归君以大道治县,汝辈何以述此言?」予曾不能如先生之所许,然同心之言,未可以为世人道也。

余官邢州,去永年百里,先生还家,久始知之。因造其庐,留饮食共语,略不以官爵为意。独言及为守事,不觉怅然,以不克尽其志也。时风雪满庭,送予出门,约明春共游太行。余以入贺留京,寻有滁州之命,欲还过永年,与先生别。作道难以为赠。

惧谗三首班孟坚为蒯通传赞云:「书放四罪,诗歌青蝇,春秋以来,祸败多矣。昔子翚谋桓,而鲁隐危;栾书构郄,而晋厉弒;竖牛奔仲,叔孙卒;郈伯毁季,昭公逐;费忌纳女,楚建走;宰嚭谮胥,夫差丧;李园进妹,春申毙;上官诉屈,怀王执;赵高败斯,二世缢;伊戾坎盟,宋痤死;江充造蛊,太子杀;息夫作奸,东平诛:皆自小覆大,繇疏陷亲,可不惧哉!」自汉以来,其如此类覆邦家者何限?然小人之害君子,而国与身亦受其祸,故史得而载之。若人有陷人于不知之中,如射工沙虱,使人与国家受其阴祸,而世莫能言之,己又逃其人刑天谴,此尤可痛也。

唐史载卢绚、严挺之皆为明皇所属意,李林甫竟以计去之,使明皇若初不知此两人者。至于人主之所不及知者,林甫能容之进乎?德宗时,李希烈反,欲遣使而难其人。卢木?巳荐颜真卿三朝旧臣,忠直刚决,名重海内,人所信服;遂陷鲁公竟为希烈所杀。小人之于君子,乡上之所恶,则毁以害之;乡上之所善,则誉以害之:木?巳之于鲁公是也。人主非至明,安得不堕其计哉?诗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腼面目,视人罔极。」君子不幸与之遇,能自全者鲜矣。

韩文公为人坦直,计无所致恶于人。为国子博士,相国郑公赐之坐,索其所为诗书,即有谗于相国者,又有谗于李翰林者。语曰:「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君子之致恶于小人,岂有知其所以然哉?文公作释言以自解,既自云不惧,而何为作此文累数百言?以此见文公惧谗之深也。

瓯 喻

人有置瓯道旁,倾侧堕地。瓯已败,其人方去之。适有持瓯者过,其人亟拘执之,曰:「尔何故败我瓯?」因夺其瓯,而以败瓯与之。市人多右先败瓯者。持瓯者竟不能直而去。噫!败瓯者向不见人,则去矣;持瓯者不幸值之,乃以其全瓯易其不全瓯,以其不全瓯易其全瓯。事之变如此,而彼市人亦失其本心也哉!

性不移说人之性有本恶者,荀子之论,特一偏耳,未可尽非也。小人于事之可以为善者,亦必不肯为;于可以从厚者,亦必出于薄。故凡与人处,无非害人之事。如虎豹毒蛇,必噬必螫,实其性然耳。孔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圣人之言,万世无弊者也。易曰:「小人革面。」小人仅可使之革面,已为道化之极。若欲使之豹变,尧、舜亦不能也。

重交一首赠汝宁太守徐君

昔博昌任彦升好擢奖士类,士大夫多被其汲引,当时有任君之号。及卒,诸子流离,生平知旧莫有收恤之者。平原刘孝标泫然悲之,乃着广绝交论。

余以为孝标特激于 【于 原作误作「干」,依大全集校改。】一时之见耳。此盖自古以来人情之常,无足怪者。今世取士之制,主司以一日之知,终身定门生之分。而诸省解试,类以御史监临,主司之权,遂移于帘外。往往州县官皆得阅卷,其所取士,亦谓之门生。太仓陆虞部子如,昔在严郡,有事浙闱,所得士三人。其二人则汝宁太守长兴徐子与岳州守余姚金某也。虞部既没,二子鸣阳、鸣銮,颇不能自振。汝宁前奉使吴中,寻访其家,厚加存恤。今年,虞部故时第宅为人所侵;汝宁书抵岳州,复为书展转讼理,卒得其直。刘子所谓羊舌下车之泣,郈成分宅之惠,于今见之。天下知笃门生分义者多矣,然不能不以形势为厚薄;其于二十年不忘于既没之后者,盖未之见也。

二子念无以报,其从父兄明谟为求余文以为赠。夫汝宁敦行古道,其于为义,不啻毫毛,何足复称述于其侧?虽然,客有谓信陵君:「物有不可忘,有不可不忘。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吾知汝宁之能忘,而二子乌能已于不可忘哉?作重交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