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朱子语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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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论语八

里仁篇上

里仁为美章

或问:「里仁一篇,自首至『观过斯知仁矣』,都是说仁。『里仁为美』,是指言仁厚之俗;『观过斯知仁』,是指言慈爱底仁。其它则皆就心德上说。」曰:「虽是如此,然统体便都只是那个仁。如里有仁厚之俗,便那一里之人这心不大故走作,所以有仁厚之俗。『观过斯知仁』,便也是这心。」

问:「『里仁为美』,论语孟子注不同,如何?」曰:「论语本文之意,只是择居。孟子引来证择术,又是一般意思。言里以仁者为美,人之择术,岂可不谨。然亦不争多。」问:「美,是里之美?抑人之美?」曰:「如云俗美一般。如今有个乡村人淳厚,便是那乡村好;有个乡村人不仁、无廉、无耻者多,便是那乡村不好。这章也无甚奥义,只是择居而已。然『里仁』字也差异。」

问:「『里仁为美』,孟子引用,自要说下文『安宅』。谢氏说:『论语本意不是如此。』」曰:「若这般说话,也要认得本旨是了。若如孟子说,也无害;如谢氏,也无害。」

问:「此章谢氏引孟子择术为证,如何?」曰:「圣人本语不是说择术。古人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是合着事。」刘问:「今人数世居此土,岂宜以他乡俗美而遽迁邪?」曰:「古人『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近而言之,若一乡之人皆为盗贼,吾岂可不知所避!圣人言语说得平正,必欲求奇说令高远如何!今人说文字,眼前浅近底,他自要说深;在外底,他要说向里;本是说他事,又要引从身上来;本是说身上事,又要引从心里来,皆不可。」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章

问:「『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此四句都相属。知者则知天理之为是而必循之,知人欲之为非而必去之,所以能处约处乐,而不至于滥与淫。」曰:「如此说时,便是硬去做,都不见利仁底意思。如安仁者,他便是仁了,更不用说。如所谓利仁者,是真个见得这仁爱这一个物事好了,犹甘于刍豢而不甘于粗粝。若只是闻人说这个是好,自家也髣佛见得是,如此,却如何得如『刍豢之悦我口』,如何得利仁底意,便只是硬去做了。」

问:「既是『失其本心』,则便解滥淫,而必以久言之,何故?」曰:「也有时下未肯恁地做底,圣人说话稳。而今说道他不仁,则约便滥,乐便淫,也有不便恁地底。」贺孙录云:「亦有乍能勉强一时者。」

至之问「仁者安仁」。曰:「仁者心便是仁,早是多了一『安』字。『知者利仁』,未能无私意,只是知得私意不是着脚所在,又知得无私意处是好,所以在这里千方百计要克去个私意,这便是利仁。」

刘潜夫问「安仁」、「利仁」之别。曰:「安仁者不知有仁,如带之忘腰,屦之忘足。利仁者是见仁为一物,就之则利,去之则害。」

晞逊问:「所谓利仁者,莫是南轩所谓『有所为而为者』否?」曰:「『有所为而为』不是好底心,与利仁不同。『仁者安仁』,恰似如今要做一事,信手做将去,自是合道理,更不待逐旋安排。如孟子说:『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这只顺道理合做处便做,更不待安排布置。待得『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便与上不同。」又云:「有为而为之,正是说『五霸假之也』之类。」

仁者温淳笃厚,义理自然具足,不待思而为之,而所为自帖帖地皆是义堙,所谓仁也。知者知有是非,而取于义理,以求其是而去其非,所谓知也。

萧景昭问:「而今做工夫,且须利仁。」曰:「唯圣人自诚而明,合下便自安仁。若自明而诚,须是利仁。」

仁、知虽一,然世间人品所得,自有不同:颜子曾子,得仁之深者也;子夏子贡,得知之深者也。如程门之尹氏则仁胜,上蔡则知胜。

或问「仁者心无精粗内外远近之间」。曰:「若有,便成两段。此句为『仁者安仁』设。」集义。

或问:「『仁者心无内外远近精粗之间』,如何?」曰:「仁者洞然只是一个心,所以无内外精粗远近之间。然须看自家有间底心是如何,然后看无间底心是如何。」又问:「『无内外之间』,是如何?」曰:「表里如一。」又问:「如何是『远近精粗之间』?」曰:「他当初若更添『高下、显微、古今』这样字,也只是一理。」又问:「纔有些个搀绝间断,便不得。」曰:「纔有私意,便间断了。所以要『克己复礼』,便是要克尽私意。盖仁者洞然只是这一个心。如一碗清水,纔入些泥,有清处,有浊处。」又问:「上蔡解此段,只是论『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先解这一段,方连上面说。」曰:「看他文义,须是包上面说,方得相贯。然『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又须着自去看。」

问:「不能无远近精粗之间,如何?」曰:「亦只是内外意思。『吾心浑然一理,无内外远近精粗』,这段分别说极通透。上蔡寻常说有过当处,此却他人说不到。」先生再三诵「安仁则一,利仁则二」之句,以为解中未有及此者,因叹云:「此公见识直是利仁,贪利为之,未要做远底,且就近底做;未要做精底,且就粗底做。」问:「『安仁者非颜闵以上不知此味』,便是圣人之事乎?」曰:「是。须知『非颜闵以上不知此味』,到颜闵地位知得此味,犹未到安处也。」

问:「安仁者,『心无内外远近精粗之间』。性之未动,既皆至理所存;情之既发,无非至理所著。利仁固是审于既发,莫更着谨于未发否?」曰:「若未发时,自着不得工夫。未发之时,自尧舜至于涂人,一也。」问:「原宪『克、伐、怨、欲不行』,是他许多不好物事都已发了,只白地壅遏得住,所以非独不得为仁,亦非求仁之事。」曰:「是如此。」

问:「上蔡云:『安仁,非颜闵以上做不得。』颜闵似未至安仁?」曰:「亦见此意思。」

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章

萧景昭说此章。先生云:「注中引程子所谓『得其公正』,是如何?」答云:「只是好恶当理,便是公正。」先生曰:「程子只着个『公正』二字解,某恐人不理会得,故以『无私心』解『公』字,『好恶当于理』解『正』字。有人好恶当于理,而未必无私心;有人无私心,而好恶又未必皆当于理。惟仁者既无私心,而好恶又皆当于理也。」

问「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程子所谓「得其公正是也」。曰:「今人多连看『公正』二字,其实公自是公,正自是正,这两个字相少不得。公是心里公,正是好恶得来当理。苟公而不正,则其好恶必不能皆当乎理;正而不公,则切切然于事物之间求其是,而心却不公。此两字不可少一。」

居父问:「仁者动静皆合正理,必有定则,凡可好可恶者,皆凑在这则子上,所以『能好人,能恶人』。」曰:「然。程子所以说『得其公正是也』。惟公然后能正,公是个广大无私意,正是个无所偏主处。」

问:「『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好善而恶恶,天下之同情。若稍有些子私心,则好恶之情发出来便失其正。惟仁者心中浑是正理,见人之善者则好之,见不善者则恶之。或好或恶,皆因人之有善恶,而吾心廓然大公,绝无私系,故见得善恶十分分明,而好恶无不当理,故谓之『能好能恶』。」曰:「程子之言约而尽。公者,心之平也;正者,理之得也。一言之中,体用备矣。」南升。

苟志于仁章

问:「『苟志于仁矣,无恶也』。窃谓学者有志于仁,虽有趋向已正,而心念未必纯善而无过差。纔有过差,便即是恶,岂得言无?」曰:「志于仁,则虽有过差,不谓之恶。惟其不志于仁,是以至于有恶。此『志』字,不可草草看。」

先生问学者:「『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与『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前面说志于仁则能无恶,此段说志于道而犹有此病。其志则一,而其病不同,如何?」诸友言不合。曰:「仁是最切身底道理。志于仁,大段是亲切做工夫底,所以必无恶。志于道,则说得来阔。凡人有志于学,皆志于道也。若志得来泛泛不切,则未必无耻恶衣恶食之事。又耻恶衣食,亦有数样。今人不能甘粗粝之衣食,又是一样。若耻恶衣恶食者,则是也吃着得,只是怕人笑,羞不如人而已,所以不足与议。」

「『苟志于仁矣』,方志仁时,便无恶。若间断不志仁时,恶又生。」或云:「过非心所欲为,恶则心所欲。」曰:「恶是诚中形外,过是偶然过差。」

杨氏云:「苟志于仁矣,未必无过举也,然而为恶则无矣。」先生问学者:「过与恶,如何分别?」曰:「过非心所欲为,恶是心所欲为。」曰:「恶是诚于中,形诸外,所以异也。」

富与贵章

或问:「富贵不处,是安于义;贫贱不去,是安于命。」曰:「此语固是。但须知如何此是安义,彼是安命。盖吾何求哉?求安于义理而已。不当富贵而得富贵,则害义理,故不处。不当贫贱而得贫贱,则自家义理已无愧,居之何害!富贵人所同欲,若不子细,便错了。贫贱人所同恶,自家既无愧义理,若更去其中分疏我不当贫贱,便不是。张子韶说『审富贵而安贫贱』,极好。」学蒙。

「审富贵而安贫贱」者,言不以其道得富贵,须是审。苟不以其道,决是不可受它底。不以其道得贫贱,却要安。盖我虽是不当贫贱,然当安之,不可于上面计较云,「我不当得贫贱」,有汲汲求去之心,譬如人作折本经纪相似。

问:「君子当得富贵。所谓不当得而得者,乃人君不能用其言,徒欲富贵其身。」曰:「富贵不以道得之,不但说人君不用其言,只富贵其身。如此说,却说定了。凡是富贵贫贱有不当得而得者,皆不处不去。如『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之类,亦是不当得之富贵。须且平说,不要执定一事。又终食、造次、颠沛,一句密似一句,须至倾覆流离之际,亦不违仁也。」南升。

文振问「富与贵」一章。曰:「『富与贵,不以其道得之』,若曰是谄曲以求之,此又是最下等人。所谓得之者,便设有自到我面前者,吾知其有一毫不是处,也不可处。譬如秀才赴试,有一人先得试官题目将出来卖,只要三两贯钱,便可买得,人定是皆去买。惟到这里见得破,方是有学力。圣人言语,岂可以言语解过一遍便休了!须是实体于身,灼然行得,方是读书。」

问:「贫贱,如何是不当得而得之?」曰:「小人放僻邪侈,自当得贫贱。君子履仁行义,疑不当得贫贱,然却得贫贱,这也只得安而受之,不可说我不当得贫贱,而必欲求脱去也。今人大率于利,虽不当得,亦泯默受之;有害,则必以为不当得,而求去之矣。君子则于富贵之来,须是审而处之;于贫贱,则不问当得与不当得,但当安而受之,不求去也。」问:「此二节语,犹云『怨有不雠,而德无不报』之意否?」曰:「然。盖于富贵则有所不处,于贫贱则必受之而不辞也。」

问:「『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去』字或读作上声,可否?」曰:「自家离去之『去』,去声读;除去之『去』,上声读。此章只是去声。」

「君子去仁」之「去」只音去声。如「孟子去齐」之「去」,我元有而自离去之也。若作上声,则是除却。明作录云:「是除却了,非也。」

「富与贵,贫与贱」一章。某曰:「学者须是从富贵贫贱处判断得下,方有用工处。」先生喜曰:「这里看得分晓,须要做下面工夫。若做得下面工夫,看上面事愈觉分晓。」又问:「『恶不仁者』,直是如此峻洁!」曰:「只缘是不要一点不仁底事着在身上。」又曰:「如此看得,方是。」炎。

子善问此章。曰:「且如不处、不去,若是资质好底,所见稍明,便于这里也能见得,只是未必到无终食不违底意思。不处、不去,乃是立脚处好了,细密工夫方下得。若上面无立脚处了,其它可见。一作:「下面工夫,无缘可见。」圣人之意,不独是教人于富贵贫贱处做工夫,须是到终食不违,颠沛造次都用工,方可。」

先生因寓看里仁篇,云:「前面几段更好熟看,令意脉接续。」因问:「造次是『急遽苟且之时』。苟且,莫只就人情上说否?」曰:「苟且是时暂处,苟可以坐,苟可以立,令此心常存,非如大宾大祭时也。」问:「曾子易箦,莫是苟且时否?」曰:「此正是颠沛之时。那时已不可扶持,要如此坐,也不能得。」

敬之问:「富贵贫贱,圣人教人,要得分别取舍到个真切处,便随道理做去。有一般昏弱之人,都只是人欲上行,便是不识痛痒底人。」先生曰:「圣人这处恰似说得疏。学问工夫尽多,圣人去富贵贫贱上做工夫。不是处富贵贫贱时节,又如何做工夫?终不成闲过了这处!圣人且立个大界限,先要人分别得个路头。『君子去仁』,便是不成个君子。看圣人说得来似疏,下面便说到细密处。须是先说个粗,后面方到细处。若不是就粗处用工,便要恁地细密,也不得。须知节节有工夫,剥了一重又一重,去了一节又一」敬之云:「此章说此三句,可谓紧切。虽然,只说存养,未说仁处,要是教人自体认看。」先生笑曰:「公又如此。所见这里未是极处,更要去言外说道理,如何得。圣人这处,正是说筑底处,正是好着力处,却如此轻说过了!众人是这个心,圣人也只是这个心,存得心在这里,道理便在这里。从古圣贤,只是要理会这个物事。保养得这个在,那事不从这里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