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十
训门人一
问:「气质弱者,如何涵养到刚勇?」曰:「只是一个勉强。然变化气质最难。」以下训
「今学者皆是就册子上钻,却不就本原处理会,只成讲论文字,与自家身心都无干涉。须是将身心做根柢。」德明问:「向承见教,须一面讲究,一面涵养,如车两轮,废一不可。」曰:「今只就文字理会,不知涵养,便是一轮转,一轮不转。」问:「今只论涵养,却不讲究,虽能闲邪存诚,惩忿窒欲,至处事差失,则柰何?」曰:「未说到差处,且如所谓『居处恭,执事敬』,若不恭敬,便成放肆。如此类不难知,人却放肆不恭敬。如一个大公至正之路甚分明,不肯行,却寻得一线路与自家私道合,便称是道理。今人每每如此。」
问:「涵养于未发之初,令不善之端旋消,则易为力;若发后,则难制。」曰:「圣贤之论,正要就发处制。惟子思说『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孔孟教人,多从发处说。未发时固当涵养,不成发后便都不管!」德明云:「这处最难。」因举横渠「战退」之说。曰:「此亦不难,只要明得一个善恶。每日遇事,须是体验。见得是善,从而保养取,自然不肯走在恶上去。」
次日又云:「虽是涵养于未发,源清则流清,然源清则未见得,被它流出来已是浊了。须是因流之浊以验源之未清,就本原处理会。未有源之浊而流之能清者,亦未有流之浊而源清者,今人多是偏重了。只是涵养于未发,而已发之失乃不能制,是有得于静而无得于动;只知制其已发,而未发时不能涵养,则是有得于动而无得于静也。」
问:「看先生所解文字,略通大义,只是意味不如此浃洽。」曰:「只要熟看。」又云:「且将正文熟诵,自然意义生。有所不解,因而记录,它日却有反复。」
德明问:「编丧、祭礼,当依先生指授,以仪礼为经,戴记为传,周礼作旁证。」曰:「和通典也须看,就中却又议论更革处。」语毕,却云:「子晦正合且做切己工夫,只管就外边文字上走,支离杂扰,不济事。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须如此做家计。程子曰:『心要在腔子里,不可骛外。』此个心,须是管着他始得。且如曾子于礼上纤细无不理会及其语孟敬子,则曰:『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须有缓急先后之序,须有本末,须将操存工夫做本,然后逐段逐义去看,方有益,也须有伦序。只管支离杂看,都不成事去。『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然后『游于艺』。今只就册子上理会,所以每每不相似。」又云:「正要克己上做工夫。」
先生举遗书云:「根本须先培壅然后可立趋向。」又云:「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今且要收敛此心,常提撕省察。且如坐间说时事,逐人说几件,若只管说,有甚是处!便截断了,提撕此心,令在此。凡遇事应物皆然。」问:「当官事多,胶胶扰扰,柰何?」曰:「他自胶扰,我何与焉?濂溪云:『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中与仁是发动处,正是当然定理处,义是截断处,常要主静。岂可只管放出不收敛!『截断』二字最紧要。」
又云:「须培壅根本,令丰壮。以此去理会学,三代以下书,古今世变治乱存亡,皆当理会。今只看此数书,又半上落下。且如编礼书不能就,亦是此心不壮,须是培养令丰硕。吕子约『读三代以下书』之说,亦有谓。大故有书要读,有事要做。」
问:「五典之彝,四端之性,推寻根源,既知为我所固有,日用之间,大伦大端,自是不爽。少有差失,只是为私欲所挠,其要在窒欲。」曰:「有一分私欲,便是有一分见不尽;见有未尽,便胜他私欲不若见得脱然透彻,私欲自不能留。大要须是知至,才知至,便到意诚、心正一向去。」又举虎伤事。当时再三深思所见,及推太极动静、阴阳五行与夫仁义中正之所以主静者求教。曰:「据说,亦只是如此,思索亦只到此。然亦无可思索。此乃『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处。只要时习,常读书,常讲贯,令常在目前,久久自然见得。」
问:「山居颇适,读书罢,临水登山,觉得甚乐。」曰:「只任闲散不可,须是读书。」又言上古无闲民。其说甚多,不曾记录。大意似谓闲散是虚乐,不是实乐。
因说某人「开广可喜,甚难得,只是读书全未有是处。学者须是有业次。窃疑诸公亦未免如此」。德明与张显父在坐,竦然听教。先生言:「前辈诸贤,多只是略绰见得个道理便休,少有苦心理会者。须是专心致意,一切从原头理会且如读尧舜典『历象日月星辰』,『律、度、量、衡』,『五礼、五玉』之类,禹贡山川,洪范九畴,须一一理会令透。又如礼书冠、婚、丧、祭,王朝邦国许多制度,逐一讲究。」因言:「赵丞相论庙制,不取荆公之说,编奏议时,已编作细注。不知荆公所论,深得三代之制。又不曾讲究毁庙之礼,当是时除拆,已甚不应仪礼,可笑!子直一生工夫只是编奏议。今则诸人之学,又只是做奏议以下工夫。一种稍胜者,又只做得西汉以下工夫,无人就尧舜三代源头处理会来。」又与敬之说:「且如做举业,亦须苦心理会文字,方可以决科。读书若不苦心去求,不成业次,终不济事。」
临别,再言:「学者须是有业次,须专读一书了,又读一书。」德明起禀:「数日侍行,极蒙教诲。若得师友常提撕警省,自见有益。」曰:「如今日议论,某亦得温起一遍。」
问:「前承先生书云:『李先生云:「赖天之灵,常在目前。」如此,安得不进?盖李先生为默坐澄心之学,持守得固。后来南轩深以默坐澄心为非。自此学者工夫愈见散漫,反不如默坐澄心之专。』」先生曰:「只为李先生不出仕,做得此工夫。若是仕宦,须出来理会事。向见吴公济为此学,时方授徒,终日在里默坐。诸生在外,都不成模样,盖一向如此不得。」问:「龟山之学云:『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从容自得于燕闲静一之中。』李先生学于龟山,其源流是如此。」曰:「龟山只是要闲散,然却读书。尹和靖便不读书。」
初七日禀辞,因求一言为终身佩服,先生未答。且出,晚谒再请。先生曰:「早间所说用功事,细思之,只是昨日说『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要切工夫。佛氏说得甚相似,然而不同。佛氏要空此心,道家要守此气,皆是安排。子思之时,异端并起,所以作中庸发出此事;只是戒慎恐惧,便自然常存,不用安排。『戒慎恐惧』虽是四个字,到用着时无他,只是紧鞭约令归此窠臼来。」问:「佛氏似亦能慎独。」曰:「他只在静处做得,与此不同。佛氏只是占便宜,讨闲静处去。老庄只是占奸,要他自身平稳。」先生又自言:「二三年前,见得此事尚鹘突,为他佛说得相似。近年来方见得分晓,只是『戒慎所不睹,恐惧所不闻』,如颜子约礼事是如此。佛氏却无此段工夫。」
先生极论戒慎恐惧,以为学者切要工夫。因问:「遗书中『敬义夹持直上达天德』之语,亦是切要工夫?」曰:「不理会得时,凡读书语言,各各在一处。到底只是一事。」又问:「『必有事焉而勿正』一段,亦是不安排,亦是戒慎恐惧则心自存之意?」曰:「此孟子言养气之事。『必有事焉』,谓集义也。集义,则气自长。亦难正他,亦难助他长。必有事而勿忘于集义,则积渐自长去。」
安卿问:「前日先生与廖子晦书云:『道不是有一个物事闪闪烁烁在那里。』固是如此。但所谓『操则存,舍则忘』,毕竟也须有个物事。」曰:「操存只是教你收敛,教那心莫胡思乱想,几曾捉定有一个物事在里!」又问:「『顾諟天之明命』,毕竟是个甚么?」曰:「只是说见得道理在面前,不被物事遮障了。『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皆是见得理如此,不成是有一块物事光辉辉地在那里。」
廖子晦得书来云:「有本原,有学问。」某初不晓得,后来看得他们都是把本原处是别有一块物来模样。圣人教人,只是致知、格物,不成真个是有一个物事,如一块水银样,走来走去那里。这便是禅家说「赤肉团上自有一个无位真人」模样。
以前看得心只是虚荡荡地,而今看得来,湛然虚明,万理便在里面。向前看得便似一张白纸,今看得,便见纸上都是字。廖子晦们便只见得是一张纸。
直卿言:「廖子晦作宰,不庭参,当时忤了上位,但此一节最可服。」先生曰:「庭参底固不是,然待上位来争,到底也不是。」
廖德明赴潮倅,来告别,临行求一安乐法。曰:「圣门无此法。」
或问「诚敬」二字云云。先生曰:「也是如此。但不去做工夫,徒说得,不济事。且如公一日间,曾有几多时节去体察理会来?若不曾如此下工夫,只据册上写底把来口头说,虽说得是,何益!某常说与学者,此个道理,须是用工夫自去体究。讲论固不可阙,若只管讲,不去体究,济得甚事?盖此义理尽广大无穷尽,今日恁他说,亦未必是。又恐他只说到这里,入深也更有在,若便领略将去,不过是皮肤而已;又不入思虑,则何缘会进?须是把来横看竖看,子细穷究。都理会不得底,固当去看;便是领略得去者,亦当如此看。看来看去,方有疑处也。此个物事极密,毫厘间便相争,如何恁地疏略说得?若是那真个下工夫到田地底人,说出来自别。汉卿所问虽若近似,也则看得浅。须是理会来,理会去,理会得意思到,似被胶漆粘住时,方是长进也。」因问:「『诚敬』二字如何看?」广云:「先敬,然后诚。」曰:「且莫理会先后。敬是如何?诚是如何?」广曰:「敬是把作工夫,诚则到自然处。」曰:「敬也有把捉时,也有自然时;诚也有勉为诚时,亦有自然诚时。且说此二字义,敬只是个收敛畏惧,不纵放;诚只是个朴直悫实,不欺诳。初时须着如此不纵放,不欺诳;到得工夫到时,则自然不纵放,不欺诳矣。」以下训
广云:「昨日闻先生教诲做工夫底道理。自看得来,所以无长进者,政缘不曾如此做工夫,故于看文字时不失之肤浅,则入于穿凿。今若据先生之说,便如此着实下工夫去,则一日须有一日之功,一月须有一月之功,决不到虚度光阴矣。」先生曰:「昨日也偶然说到此。某将谓凡人读书都是如此用功,后来看得却多不如此。盖此个道理问也问不尽,说也说不尽,头绪尽多,须是自去看。看来看去,则自然一日深似一日,一日分晓似一日,一日简易似一日,只是要熟。孟子曰:『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熟,则一唤在面前。不熟时,纔被人问着,便须旋去寻讨,迨寻讨得来时,意思已不如初矣。」
先生谓广:「看文字伤太快,恐不子细。虽是理会得底,更须将来看。此不厌熟,熟后更看,方始滋味出。」因笑曰:「此是做『伪学』底工夫!」
先生谕广曰:「今讲学也须如此,更须于主一上做工夫。若无主一工夫,则所讲底义理无安着处,都不是自家物事;若有主一工夫,则外面许多义理,方始为我有,却是自家物事。工夫到时,才主一,便觉意思好,卓然精明;不然,便缓散消索了,没意思。」广云:「到此侍教诲三月,虽昏愚,然亦自觉得与前日不同,方始有个进修底田地,归去当闭户自做工夫。」曰:「也不问在这里不在这里,也不说要如何顿段做工夫,只自脚下便做将去。固不免有散缓时,但才觉便收敛将来,渐渐做去。但得收敛时节多,散缓之时少,便是长进处。故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所谓『求放心』者,非是别去求个心来存着,只才觉放,心便在此。孟子又曰:『鸡犬放则知求之,心放则不知求。』某常谓,鸡犬犹是外物,才放了,须去外面捉将来;若是自家心,便不用别求,才觉,便在这里。鸡犬放,犹有求不得时,自家心则无求不得之理。」因言:「横渠说做工夫处,更精切似二程。二程资禀高,洁净,不大段用工夫。横渠资禀有偏驳夹杂处,他大段用工夫来。观其言曰:『心清时少,乱时多。其清时,视明听聪,四体不待羁束而自然恭谨;其乱时,反是。』说得来大段精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