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相识不到一个时辰,好感是建立在方翔的豪爽宽厚之上,固然是一见如故,毕竟根基薄弱。在场的人除了黄宗羲是官宦子弟,其他人都是穷苦人出身,仇富心理根深蒂固,尤其是对为富不仁的人,更是鄙视到了极点!
方翔也觉得奇怪,不过是个乞丐来讨饭,秦掌柜却推三阻四,这雪晴楼是方家的产业,省了也是替方家省,秦掌柜没必要做这个恶人。
何况,听他们的对话,小乞丐似乎和二毛子还是亲戚。
方翔抱拳拱手:“各位兄弟慢慢吃,我下去看看!”
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走下,就看见二毛子在抹眼泪,秦掌柜也在唉声叹气,一个衣不蔽体的娇小身影抽泣着离开雪晴楼的门口,寒冬季节外面冰天雪地,她却只穿着丝丝缕缕的破单衣,不少地方都能透出肉。
她一步三回头的往前走,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着渐行渐远,娇弱的身躯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大风吹走,像断线的风筝般飞的无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儿?”方翔沉声道。
秦掌柜强挤出笑容道:“没事儿,没事儿,来了个乞丐被我打发走了。少爷继续吃酒,别扰了您的酒兴!”
二毛子眼泪汪汪的看着方翔,想要说什么,却看见秦掌柜朝自己使眼色,哽咽着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方翔眼中透出寒光,厉声道:“秦掌柜,莫非你以为我现在还没当家,就治不了你?不想在雪晴楼当掌柜的,现在我就让账房给你算工钱,马上滚蛋!”
二毛子欣喜若狂,发疯般的跑出去,秦掌柜游移的目光撞上方翔杀人的眼神,顿时膝盖一软,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
“少爷,这真不关我的事儿,是李大老爷吩咐过,谁敢给那乞丐一家饭吃,他就要谁的命啊!”
看见方翔动了火气,秦掌柜是真害怕了,现在是什么世道?在北直隶地面上讨生活何等艰难,如果被方家撵出去,恐怕秦掌柜一家真的就要讨饭了···更要命的是,这个年头连饭都很难讨的到,谁家有余粮打发乞丐啊?
秦掌柜嚎啕大哭道:“我上有老下有小,哪里敢得罪他?”
方翔一愣:“李大老爷?哪个李大老爷?”
秦掌柜边哭边道:“就是县衙的李班头!”
“哈哈,哈哈!”方翔怒极反笑:“李班头?那个狗娘养的东西也敢称老爷?一个不入四民之列的贱籍中人,就把你吓成这个怂样?”
莫小栓一直在招呼客人,这个时候也出来,他不屑的道:“秦掌柜,我说你是兔子胆?什么时候连个衙役都能吓住咱们家?你让李班头那个混账东西过来,小爷这就敲掉他满嘴牙!”
二毛子抽泣着道:“少爷,不关掌柜的事儿,那李班头身边总有十几个闲汉,平日里横行霸道,每个月都要给他交‘常例银子’,哪个商户敢不交或者得罪了他,那帮闲汉上去就打,前街的马掌柜的腿就是被他打瘸的!”
方翔怒道:“咱家的买卖,也要给他交钱?咱家的人他也敢打吗?”
二毛子先是点点头,然后摇摇头道:“钱是每个月都要给的,打人那倒不曾,只是前几日,我给我大姨和表妹送了几个馒头,半夜就有人给咱雪晴楼门口泼大粪,弄的臭气熏天好几天都清不干净,掌柜的也是实在没办法!”
秦掌柜磕头如小鸡吃米:“少爷,你是不知道啊!若是不给他钱,李班头那伙人明着不敢动咱雪晴楼,可是半夜就让人过来丢砖打瓦,搅扰的鸡犬不宁,更有甚者在你门口丢下死猫烂狗或者是泼大粪,等客人上座的时候,他找几个叫花子堵门,弄的买卖都做不成!李班头那伙人,就是癞蛤蟆爬上脚面子,不咬人可他膈应你啊!我是雪晴楼掌柜的,得为东家着想,不能自找麻烦不是?”
方翔冷笑两声问道:“二毛子,你给你表妹送馒头,干李班头什么事儿?他为何不许?”
二毛子哭诉道:“李班头和我姨夫家本是一个村的,我姨夫一时糊涂,把家里的地托佃到李班头的名下,想逃几个皇粮国税,不成想李班头黑了心肠不认账了,非说那地是我姨夫卖给他的!我姨夫气不忿告到衙门,县太爷却说他攀诬良民,把我姨夫的腿生生打断···李班头昧下我姨夫家的田地不说,还说他打官司花了银子,要逼我姨夫把这笔钱拿出来!我姨夫哪里有钱给他,他就强逼我表妹卖身还钱···他不许我大姨一家人讨饭,谁要是给他们饭吃,他就打谁!可怜我小表弟,才刚刚三岁啊,已经两天多没吃东西啦!”
说到伤心处,二毛子“嗷”的一声抱头痛哭起来,这一嗓子听的方翔心都碎了,直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窜了上去,一个人要难过到何种程度,才能哭的这么撕心裂肺!
二毛子的哭声刚刚响起,就听见有人大喝一声:“气死我了!”
方翔感觉耳边浑然响了个炸雷,只见张南鑫虎目圆睁,声嘶力竭的咆哮道:“连讨饭都不行,这不是要逼死人嘛!这等恶人,还留他作甚?俺这就宰了那厮!”
孟古冷冷的道:“黄须贼说的是,这种东西杀了算逑!”
莫小栓也跳着脚的骂道:“他奶奶的,都欺负到咱方家人头上啦,不识字也摸摸招牌,咱家门口的铁旗杆是阿猫阿狗能竖的吗?什么东西,小爷这就宰了他,给咱肃宁除了这一害!二毛子,是男人不?是男人跟小爷一起干,灭了那个王八蛋,给你大姨一家报仇!”
二毛子擦干眼泪,咬着牙发狠道:“我跟你去!”
一众小厮同仇敌忾,也异口同声道:“对,宰了那王八蛋!”
张南鑫、孟古、莫小栓、二毛子等人纷纷冲出店门,方翔此刻却冷静下来,大喊一声道:“都给我站住!”
莫小栓脸上的粉刺因为激动变得各位鲜艳,他瞪着小眼睛道:“少爷,你不会是怕了那王八蛋了吧?”
孟古四四方方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迹象,他平淡的道:“方大哥,把这事儿交给我,保管做的首尾干净,不会连累你!”
方翔点点头道:“谢谢张兄弟、孟兄弟的好意,这点事情我还料理的来,如果连个衙门里的班头也收拾不了,我方家还怎么在肃宁立足?”
秦掌柜连忙提醒道:“少爷,这事儿最好是和夫人商量过再说,李班头的妹子是咱县太爷刘大人的小妾,刘大人的正室夫人是魏七太爷的干女儿,刘大人可是魏家的丫姑爷,不好惹啊!···这俗话说的好,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
哦,刘县令是魏忠贤堂弟的丫姑爷?
“嘭!”
方翔猛然一拳砸在门框上,怒吼道:“老子就要斗斗那个狗官!”
这一拳砸的颇狠,门框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方翔的手立刻几渗出了血,秦掌柜吓的浑身发抖,再不敢多少一句。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方翔一直谨小慎微,苦思冥想如何摆脱家族即将到来的噩运,不招灾不惹祸活的像个受气小媳妇。即使屡次三番被人误会,甚至险些被孟古一刀捅死,都得强装宽宏大量。
这股邪火憋的肺都要炸了,尤其是刚才听说李班头居然强横到不许别人讨饭的地步,方翔真的压不住了。
一旦自己家族被当做阉党余孽遭到清洗,自己的命运恐怕不会比那个小乞丐强多少,不知要经受多少难以想象的磨难!
方翔情不自禁的将自己代入了悲惨的想象之中,不由得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李班头恨之入骨。
“兄弟们的好意,方某心领!刚才的话,各位也听见了,这李班头一伙人不仅仅是祸害我方家,更是肃宁城的一霸,我要灭他,不为逞一时意气,更是要为肃宁地面除恶,护一方百姓平安,就不劳众位兄弟了!”方翔抱拳拱手团团的作了个罗圈揖,然后吩咐道:“二毛子,你先给你大姨一家人送点吃的,回头把他们送到黑虎岭去,交给莫小栓的爹照管···莫小栓,你安排几个人给我盯住李班头的家,看他什么时候出门,我要在大街上当着全肃宁百姓的面,彻底除了这一害!”
方翔说的一本正经正气凛然义正词严,就差头上顶个光圈冒充圣人附体了,黄宗羲等人听的心情激荡,暗道一声:好汉子!
方翔脑际闪过一道灵光,隐约感到了一个机会在走向自己,心中渐渐有了模糊的计划。随着时间分秒的推移,若隐若现的灵光变成一个大致的轮廓,剩下的事情就是在这个轮廓中填充细节。
也许,这个计划能让自己摆脱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甚至有可能铺就一条青云直上的通天大道。
他环视四周,目光特意在黄宗羲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在自己的计划中,这里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扮演了配角,包括在后世鼎鼎大名的黄宗羲都必须成为背景之一。
而方翔自己,将会责无旁贷的成为那个万众瞩目的主角!
嗯,剧本必须这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