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老子之微言纔十数章,其有见于道者,以盈为冲,以有为无,以柔为刚,以弱为强而已。然谓尧、舜、三代之圣人皆不知出此也,遂欲尽废之,而以其说行天下。呜呼!使其为藏史之老,则执异学以乱王道,罪不胜诛矣。使其非,而处士山人乘王道衰阙之际,妄作而不可述,奇言而无所考,学者放而绝之可也,柰何俛首以听,或者又助之持矛焉!然则学而不尽其统,与不学同。
子华子:「太初实生三气:曰始,曰元、曰玄。」其言如此,异哉!盖古之言道、,《三坟》、《八索》旧闻记,往往皆然,故问者有「风轮谁转,三三六六,谁究谁使」之语,明其为常所传习也。案浮屠在异域,而风水诸轮相与执持,上至有顶,其说尤怪。《洪范》九畴,箕子言天所锡,一为五行,即是书所谓上炎下注者。然《易》言「坎离」,未尝如是书所谓「独斡中气,生生万物,新新不穷」者。经籍乖异,无所统一,转相诞惑,而不能正。后世学者,幸《六经》已明,五行八卦,品列纯备,道之会宗,可以日用而无疑矣,柰何反为太极无极,动静男女,清虚一大,转相夸授,自贻蔽蒙﹖皆由于《大传》、《文言》诸杂说之乱《易》,是以学者纷纷至此。
祖望谨案:陈振孙深以水心之笃信子华子为诮,水心亦自尝云:「子华子书甚古,而文与今人近,则固疑之矣。」此乃其第一条。亦言其驳而终不以为伪,则蔽也。
《家语》载季氏用田赋详于《左氏》,因叹唐人自天宝一时仓猝,不知以田养兵,而以税养兵,流害相承至今日。
《国策》:「忠臣令诽在己,誉在上。」大臣得誉,非国家之美,君臣相忌之势,至是始成。古今固无人臣自贤以贬其君而可以致治,然亦无自毁以成其君而可以不乱者。夏禹有训,君臣克艰而已。谈客妄论,能使人心术下移。
范台举觞,鲁君择言四事。自伯禽以来,惟僖公称贤,犹未能及此言也。鲁方百里者五,其君之贤如此而不能兴其国,岂流传之误邪﹖抑偪侧于暴强之闲,而不足自立邪﹖
唐雎言「人有德于我不可忘,吾有德于人不可不忘」,此固人之常心当然,进而至于不矜不伐,德之成者也。
论世有三:三代以上,道德仁义人心之所止也;春秋以来,人心渐失,然犹有义理之余;至于战国,人心无复存矣。先物而流,造势为倾,蕝以出知巧,架漏以成事机,皆背心离性而行者也,故其祸至于使天下尽亡而后已。自汉及今,学者复求于人心之所止,则有道矣。然其质者不能论世观变,则常患于不知,其浮者不能顺德轧行,则挠而从之矣,故有以《战国策》为奇书者。
羲、黄为文字之始,而孔子断自尧、舜,盖亦不起自孔子也。禹、共明治道,祖述旧闻,其时去黄、颛不远,所称道德广大,皆独曰尧、舜,未有上及其先者。岂夸祢而忘祖哉!以为神灵不常,非人道之始,阙不敢论,非掩之也。故稽古而陈之,君止尧、舜,臣止禹、陶,而羲、黄、后、牧之伦不与焉。史迁未造圣人之深旨,特于百家杂乱之中,取其雅驯者而着之,然既数千年,所言不可信,审矣。
项籍「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学兵法。上世教法尽废,而亡命草野之人出为雄强。
明于道者,有是非而无今古。至学之则不然,不深于古,无以见后,不监于后,无以明前,古今并策,道可复兴,圣人之志也。卓然谓王政可行者,孟子也;晓然见后世可为者,荀卿也。然言之易者行之难,不可不审也。
《天官书》,星文,占验家所存,方术所眩,晏子、子产之所不道。
《书》「懋迁有无化居」,周讥而不征,春秋通商惠工,皆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故子产拒韩宣子一环不与。汉高帝始行因辱商人之策,至武帝始有算船告缗之令,极于平准,取天下百货自居之。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抑末厚本,非正论也。果出于厚本而抑末,虽偏,尚有义。若夺之以自利﹖何名为抑﹖
周人崇尚报应,史迁所称唐、虞之际有功德臣十一人,而陈氏篡盗,亦曰舜所致,则是不复论天德也。孔、孟之论曰:「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则虽势位消歇,而道德自存,迁所未知。
王莽时通知锺律者,所言声数、度量、权衡,无不傅合于《易》。又传伶伦定律本,物皆由律起,妄矣。自司马迁言「六律为万事根本」,汉人之论因之。《书》言「同律、度、量、衡」,古亦以律度数同为一物,未尝言皆由律起,而孔子赞《易》,无以八卦合度、量、权衡之文。羲、和之法不可见,司马迁造律,始以律之龠起,刘歆又推《春秋》与《易》参合为一书。案尧、舜时《易》道未备,三代以前未有《春秋》,古历法盖不起于律,《易》亦不兼历数。以今逆古,皆无用之虚词。
人主以有德王,无德亡。至驺衍妄造五德胜克,孔、孟之徒未尝言也。
「阴阳之精,本在地而上发于天」,后世天文术家固未有能言此者。然圣人敬天而不责,畏天而不求,天自有天道,人自有人道,历象璇玑,顺天行以授人,使不异而已。若不尽人道,而求备于天以齐之,必如「影之象形,响之应声」,求天甚详,责天愈急,而人道尽废矣。
经星之传,远自尧、舜,其时诸侯尤多,而星吉凶所不主,占验家固无其文也。《左氏》载祸福,其后始争以意推之。天文、地理、人道,本皆人之所以自命,其是非得失,吉凶祸福,要当反之于身。若夫星文之多,气候之杂,天不以命于人,而人皆以自命者求天,曰天有是命,则人有是事,此古圣贤所不道。
刘向为《五行传》,归于劘切当世。然《洪范》之说,由此隳裂。
箕子陈《洪范》,曰天所以锡禹,今寻《典》、《谟》,不载被锡之由。若禹不自言所得于先,而箕子独明其所传于后,以是为三代之秘文,此后世学者之虚论也。禹以六府、三事为九功,戒之董之。六府即五行,三事则庶政群事也。戒之董之,福极之分也。九功九畴,名异而实同也。禹言略,箕言详,天之所锡,非有甚异不可知,盖劝武王修禹旧法,乃学者以为秘传,迷妄臆测相与串习。以吾一身视听言貌之正否,而验之于外物,则雨、旸、寒、燠皆为之应,任人之责,而当天之心,出治之效,无大于此。今必一一配合牵引已事往证,分剔附着,而使《洪范》经世之成法,降为灾异阴阳之书,可为痛哭。
汉武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仲舒前以灾异禁之,后以勉强开之。所禁者为难信无用之迂说,所开者为可喜旋至之立效,则尧、舜、禹、汤之所为兢惕畏慎者终于不存,而唐、虞、商、周、之所以歆羡矜侈者四面而至矣,是于武帝之病方将豢而深之,岂能治哉!
以乐论治可也,求治而以乐为先,钟鼓管弦之存,何救于德之败乎﹖而仲舒亦以乐为先,躬行之实废矣。又终于祥瑞,尤躬行者之讳也。
汉武动民于干戈,习俗于奸诈,仲舒虽能泛然讽导其外,未能戚然救止其内。
居君子位,为庶人行,诚后世通患。然师友议论以此自责则可,以此教人主、责士大夫则不可。盖人主当化小人以有耻,不当疑君子以无耻也。疑君子以无耻,则人才扫地,不可振矣。
「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
凡正言之理无不具,而隐显上下交相明者,古人所以为经也。旁言之必酌于理,使是非得失有所考者,后人所以为文也。若夫穷虑殚词,以无为有,自处于妄而后反之正,此违于经而谬于文,《上林》、《大人》诸赋是也。
汉世以术数操纵为吏,赵广汉尤为民所称。强家巨姓,盗夺纵横,自古皆有,必待有以胜之而后能使小民得职,则周公教康叔,成王命君陈,皆无用矣。若后世吏术不明,妄以廉明自许,但欲其下重足敛迹而善恶颠倒者,又广汉之徒所不为。
王嘉有云:「慎己之所独向,察众人之所共疑。」可谓名言。
光武、明帝以儒学饰吏事,心诚好之,而本质克治不尽。其臣佐,才有所止,未能迪德,过不专在人主也。
郑玄虽曰「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芜,刊改漏失」,然不过能折衷众俗儒之是非耳,何曾望见圣贤藩墙!
锺离意《疏》:「百姓可以德胜,难以力服。」「《鹿鸣》之诗必言燕乐者,以人神之心洽,然后天气和。」有味哉,其言之也!推其所行,措之三代不难。
古之人才,必在分限之内,上自禹、稷,下至方、召,能成天地不及之功,然未有踰分越限者,虽春秋时尚然。及苏、张资揣摩之学,韩、彭起飘扬之思,张骞、陈汤凿空外国,乃有分外人材。而班超以三十六人开西域,其后愈降,分内者枯竭不继,如济水之绝,分外者诞漫不,如幻人之奏,俱无用矣。
乐恢诮杜安「干人主以窥踰」,孟子所谓龙断、穿窬者也。孟子以后至西汉,未有达此理者。西汉末,节士始渐知之。王良之友所谓「屑屑不惮烦」,所以成东汉之俗。
仲长统二诗,放弃规检,以适己情,自是风雅坏,而建安、黄初之体出。
崔实《政论》绝无义,其大意不过病季世宽弛,欲以威刑肃之,不知乱亡之证不在此。
黄叔度为后世颜子。观孔子所以许颜子者,皆言其学,不专以质。汉人不知学,而叔度以质为道,遂使老、庄之说与孔、颜并行。
以善形恶,自是义理中偏侧之累,故孟子谓「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东汉儒者,欲以不平之意加于敝法之上,以胜天下之不肖,宜其累发而累挫也。
吴佑、延笃,进不求名,自行其志。凡人所愿于世者,能淡薄而以厚自处,则寡怨而远罪矣。如佑与笃,未尝不正其言行,而卒免于乱世,率是道也。
党锢之祸,实由太学,盖是时诸生三万余矣。唐、虞、三代之为学,其君皆圣贤,以身所行,与士相长,取材任官,又与相治。后世不然,如贾、董之流,尚不知人主当自化,而徒欲立学以化人,如明帝始终以学为重,然褊察无宏裕之益,其意谓不迁怒、不贰过,惟用之诸生而已,此知劝学而不知明义之过也。况翟酺、左雄,止要盖千百闲好屋,使四方游士自来自去,于人主好尚,国家教养,了无干涉,师门徒者踵陋习,希辟召者养虚声,贤否相蒙,名实相冒,激成大难,皆太学为之。至鸿都,以词赋小技掩盖经术,不逞趋利者争从之,士心益蠹,而汉亡矣。群聚天下学者,使之极盛,而人主庸騃,视为赘疣身外之物,其势固必至此。故予以为,群萃州处,非管仲语。若人主不自为学,徒设学以教之,欣厌不同,忿心欻起,小则为然明之毁,大则为东汉之禁。
彭城王据《玺书》:「『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古人垂诰乃至于此。」「常虑所以累德者而去之,则德明矣。开心所以为塞者而通之,则心夷矣。慎行所以为尤者而修之,则行全矣。」此作诏者,非能解释义理,而言与之合。
和洽言:「古之大教在通人情。」所谓不以格物者也。又言:「勉而行之,必有疲瘁。」「疲瘁」二字,深得其要,故古人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
末世所谓度内者,皆愚儒;所谓度外者,皆群不逞。安得度内而非愚,度外而非不逞者!
魏明帝不能从杨阜、高堂隆之谏节减宫室,而欲传苏林、秦静之业课试学者,缓其实而急其华,汉武帝误之也。
亨国久近,在其人之心量广狭。孙权残民以逞,故身死而不振。司马德操谓:「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自末世,揣时变者负算略,语世事者极纵横,而儒生稽古以俗士废焉。德操所谓俊杰,幸有亮在,然犹未免于纵横。法正之流,勿数可也。
诸葛亮、庞统以诈取刘璋,所谓识时务者欤﹖如此俊杰,比之古人,更当吉蠲以荐明德。
诸葛亮曰:「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及卒,如其所言,此所以能服一世也。然以上当更有事。
「司马徽釆桑树上坐,庞统树下共语,自画至夜」。微行懿筐之闲,乃有王霸之略,足以乐而忘忧,贫贱诚不能为士累也。
「晋永宁元年,自正月至闰月,五星互经天」。当是时,天下之乱固大。然《左传》叔兴既占齐、鲁、宋事无不验,又言「君失问,吉凶由人」。盖先王旧学,天不胜人,叔兴尚有闻也。然自此占验终胜,而人道不立,故予以为五星互经天,虽变异最大,苟人道有以消复,犹不当豫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