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鉴》还是一部文采斐然的文学巨著。叙事条理、完备而简明,语言准确、朴实而流畅,人物描述得形象而深刻,寓意明显而深刻。梁启超说:“文章技术不在司马迁之下。”(《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
《通鉴》的确可与《史记》相媲美。有一副楹联概括得好:
马迁马光千古文章两司马
河东河西万年信史一黄河
《史记》与《通鉴》是纪传、编年的两巨史,司马迁和司马光是母亲河哺育了史学史上的两巨匠,两司马如同两座突兀的奇峰,屹立高耸,赢得后人的高度评价和颂扬。南宋学者王应麟说:“自有书契以来,未有如《通鉴》者。”清代学者王鸣盛称赞《通鉴》说:“此天地间必不可无之书,亦学不可不读之书。”(《十七史商榷》)梁启超在《新史学》中说:“司马温公《通鉴》,亦天地一大文也。其结构之宏伟,其取材之本赡,使后世有欲著通史者,势不能不据此为蓝本,而至今卒未有能愈之者焉。温公亦伟人哉!”
围绕着《通鉴》有着一个系列的著作群。除前面提到过的《通鉴目录》、《通鉴考异》外,尚有《稽古录》20卷,(其中收入《历年图》及《国朝百官公卿表》),是一部记述自上古至宋英宗间的简明历史读本,其中有史论,也是研究司马光史学思想的资料。《通鉴举要历》80卷,是司马光因《通鉴》内容还是浩繁,而《通鉴目录》又过于简略,又折中两者而编写的一个节本。原稿未完,南宋初始有刻本,以后亡佚。另外司马光尚有《涑水纪闻》10卷,是笔记体的史著,多记当代旧事,起于宋太祖,迄于神宗。
《通鉴》的问世,振兴了编年体史书。清代学者浦起龙在《史通通释》总结说:“上起三国,下终五季,弃编年而行纪传,史作偏缺者五百余年,至宋司马氏光始有《通鉴》之作,而后史家二体到今两行。坠绪复续,厥功伟哉!”司马光在这方面的贡献,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给后世以巨大影响,以至于模仿《通鉴》面撰史的人蜂拥,研究《通鉴》的著述迭出。
模仿《通鉴》写史的有宋末金履祥编写的《资治通鉴前编》,补周威烈王以前的史实。南宋李焘编了《续资治通长编》,记述北宋168年的历史;李心传编了《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虽不以《通鉴》为名,却依《通鉴》的义例编成,记南宋高宗在位36年的历史。此二书史料丰富而有价值,是研究宋史不可缺少的文献。刘时举编写了《续宋编年资治通鉴》,明朝王宗沐、薛应旗各自编有《宋元资治通鉴》,此三书影响不大。清朝,徐乾学编著了《资治通鉴后编》,毕沅等对《资治通鉴后编》进行详细的补正,编成《续资治通鉴》。这两部书是《通鉴》续作中比较成功之作。另外还有一些编年体史书,如谈迁的《国榷》、陈榷的《明纪》及夏燮的《明通鉴》等。这些都是在《通鉴》的影响下写成的史著,形成一个编年史体系。
鉴于编年体有“一事隔越数卷,首尾难稽”的缺点,司马光在《通鉴》的编写中,突破编年的界限,追记前事,使史实较为完整,已经孕育了纪事本末体。南宋史学家袁枢将《通鉴》记事归纳了239个事目,分别叙述每一历史事件的始末,编成《通鉴纪事本末》42卷。成功地创立了纪事本末体。这撰史体裁,与纪传、编年并列为三大史体之一。流传至今的纪事本末体史书也有十几部,自成体系。南宋朱熹编写了《资治通鉴纲目》一书,基本按《通鉴》的内容编年叙事,只是分纲、目两部分。纲是史实提要,以大字顶格书写,起到标题的作用;目是史实的细节,以小字低格写,附于纲下。如此纲举目张,递相错综,形成了编年体的一个新支派。
《通鉴》诞生之后,研究、注释它的著作迭出。北宋有刘安世的《通鉴音义》10卷,司马康的《通鉴释文》,两书早佚;刘恕之子刘羲仲撰《通鉴问疑》一卷。南宋,有史炤的《资治通鉴释文》30卷,主要是解词与注音,兼有名物训诂;王应麟的《通鉴地理通释》14卷,侧重地理沿革、军事地理,征引浩博,考核精确。宋元之际胡三省所撰《资治通鉴音注》294卷,是注释《通鉴》的代表作,可与《汉书》的颜师古注、《三国志》的裴松之注相媲美。其疏通证明,极为赅备;又于义例,随文疏解;史实讹误,尤多订正;并间于注中发表议论。明清之际严衍等撰修《资治通鉴补正》(一名《资治通鉴补》)取正史为《通鉴》校勘字句,拾遗补缺,刊正讹误;王夫之的《读通鉴论》30卷,则是根据《通鉴》所载史实发表史论的名作。近人对《通鉴》的研究也有显著的成就,不再一一列举。
就这样,围绕《通鉴》出现了续作、注释、研究的热潮,形成了史学研究领域中的一门显学——“通鉴学”。
六终身相位
元丰八年(1085年)三月七日,神宗病卒。10岁的哲宗赵煦继位,第二年改元元祐。哲宗年少,由太皇太后高氏摄政。高太后是神宗生母,一向反对王安石变法,早在熙宁间就支持变法的反对派,动摇神宗的变法决心,致使王安石于熙宁七年、九年两次罢相,退居江宁半山园。高大后当政后起用反对派,尤其器重司马光。当司马光在京师参加过神宗葬礼返回洛阳后,高太后立即派内供奉梁唯简赶往洛阳慰问。夸赞他“历事累朝,忠亮显著”,要求他“勿惜奏章”,多言治国之方及朝廷的得失。于是司马光于三月三十日上《乞开言路札子》,提出当务之急是广开言路,不论是官是民皆可进言,“其狂愚鄙陋者亦不加罪”,使上下通达才是治安之源,太平之基。然而朝中有人包括高太后在内,并不喜欢广开言路,在求谏诏书中竟规定6条禁忌令,司马光看到草诏之后,认为“此非求谏,乃拒谏也”(《宋史纪事本末·元祐更化》),建议删去这些禁令。高太后同意后颁发。于是朝廷内外上书言事者以千计。
五月司马光接到知陈州的诏令,而且要他进京觐见,朝廷派人前往迎接。二十三日司马光来到京城,又接到任门下侍郎(副宰相)的新诏。他却上书力辞,说16年前神宗曾任他为枢密副使,但因才力短拙,固辞得免,而现在年事已高,“齿发愈耗”,“力少任重”实在怕误国事,请求仍旧到陈州任职。此时67岁的司马光确实已很衰老了,发脱齿零,经常服药。可高太后却亲书手诏拘挽他“切要与卿商量军国重事”。他的哥哥司马旦也劝说他,生平读尧舜之道,为的是致力于君主,现在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而又不去做,此非正道。同时朝野许多人也都挽留他在朝中任职。五月底,司马光接受了门下侍郎之职,他想要做的事就是废除新法。
此时,变法派在朝中的力量,虽由于王安石的离去而减弱,但仍掌权。宰相蔡确、韩缜及枢密使章惇仍是变法派的人物。不同政治主张的斗争还是会很激烈的。司马光为了实现罢废新法的主张,他先向高太后建议,将因反对变法而被贬出京城的官员,陆续地召回京中任职。于是刘挚、范纯仁、李常、苏辙和苏武兄弟等相继返京,老臣吕公著、文彦博等也都回到朝中,委以要职。同时司马光开始了废除新法的行动。在他任门下侍郎的第二天(五月二十八日)就上了《请更张新法札子》,将新法的实施比之有人误饮毒药,致成大疾,明知其毒勿饮而已,所以应该废除新法,以除害而就利。七月三日他又上了《乞罢保甲札子》,再次陈言其“有害无利”,于是朝廷下诏废除了保甲法,十月二十五日,又废除了方田均税法。
新法迅速被废,不仅是变法派的人极力反对,就是反对变法的人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范纯仁认为“去其太甚者可矣”,而且应是“徐徐经理,乃为得计”。吕公著认为对新法主要是纠其弊害所在,不要全面废掉,比如保甲法,就可以“止令就冬月农隙教习,仍只委本路监司提按”,这样“既不妨农害民,则众庶稍得安业,无转为盗贼之患”(《续资治通鉴长编》元丰八年戊子)。但司马光却认为:“既知其为害于民,无益于国,便当一切废罢。”(《传家集·看阅吕公著所陈利害札子》)废新法如治病,慢慢来对病人是没有好处的。于十二月四日又上了《请革弊札子》,将新法全面逐一指责。比如他认为“强配青苗,多收免役”,是“以聚泉货”;实行“保甲”、“善保马”“农民始愁苦矣”;部分诸军,舍祖宗操练旧法,“朝晡上场,罕得休息,而士卒始怨嗟”;置市易司,强市榷取,“而商贾始贫困”;又立赊贷法,“诱不肖子弟破其家,又令民封状增价以买坊场,致使其子孙邻保籍没赀产不能备偿;又增茶盐之额……”(《司马光奏议》)于是,十二月十二日废除了市易法,接着又废除保马法。
随着新法的不断被废除,斗争越来越激烈了。年底司马光升迁为正议大夫,范纯仁范祖禹皆任谏官。侍御史刘挚、御史王岩叟、朱光庭、谏官孙觉、苏辙等人纷纷上章弹劾蔡确、章惇、韩缜等人。此时司马光已经病弱不堪,连上朝时都无力行朝拜礼。高太后对他十分关心,命他上朝可以不行朝拜礼,而且亲派医官到他家里诊视。元祐元年正月,司马光开始请假在家治病,但把朝政仍然放在重要位置,一个月之内,又抱病连上《乞罢免役钱依旧差役札子》、《论西夏札子》、《乞罢提举官札子》等数道奏疏,要求废除免役法,罢除推行新法的各路提举官,与西夏讲和等。在废除免役法的问题上,又引起一场激烈的斗争。
免役法是在熙宁四年实行的新法,其主要内容是:原有差役负担的人家按户等来交纳“免役钱”,不再服役,由政府利用这笔钱募人应役;原享受免役特权的官户、女户、僧道户、未成了户以及单丁户等等,要按照户等交纳助役钱。这新法对大多数服役户有利,但对一等户、特权免役户不利,对其中五等户属贫穷者,原免役现在却要出助役钱,增加一些负担。故而反变法派则以此来攻击免役法是“上户以为幸,而下户苦之”。司马光在奏章中说免役法有五害:“富者差得自宽,贫者贫困日甚”;原来上户轮番服役,如今出钱比旧费多,年年无休息;出钱所招募皆浮浪之人,恣为奸欺;农民出钱难于出力;提举司以多敛钱来邀功。他提议再行按户定差的差役法。这个奏章得到高太后允准,敕谕“即日行之”。然而却引出了各方面不同的意见。范镇的侄子范百禄说他在咸平县(今河南通许)任职时,开封罢遣衙前差役数百人,百姓皆欢欣,其后提举司多收助役、兔役钱,今后逐渐减少钱额以宽民就可以了。范纯仁也劝司马光废除免役法要慎重、缓行。苏轼也不同意即刻罢废免役法,曾和司马光争得面红耳赤。章惇为维护新法,上奏章对司马光的说法进行驳斥。说司马光前后矛盾,头个奏章说上户以出免役钱为害,可后一奏章又说“免役钱虽于下户困苦,而上户优便”,这显然是轻率而未审实的缘故,“以此推之,措置变法之方,必恐未能尽善”。又说司马光不实事求是,讲臣民所上“封事”无有不言免役之害者,其实,“言免役不便者因多,然其间言免役之法为便者亦自不少”。可是谁的意见都不能动摇司马光的决心,他还害怕这些议论会干扰高太后,又上《乞不改更罢役钱敕札子》,希望朝廷不要听到不同的意见而改变主张。
闰二月,蔡确罢相,出知陈州,不久章惇也罢去,知汝州。朝廷下诏授司马光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正式拜相。这时,司马光病越来越重,他又上书力辞,也未被允准。当司马光任宰相的消息传到王安石耳中时,他深深叹息,凭着他对司马光的了解,预知自己的变法事业将付之东流了。
司马光任宰相后,病情稍有好转,他坚持让儿子司马康扶持上朝论事。三月份,他又上了《申明役法札子》,《再申役法札子》一再强调尽快了结役法变更之事,免役法最终废除。
老病交加的王安石得知免役法被废除,精神上受到沉重的打击,虽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也未免痛心:“亦罢至此乎!”他总觉得“此法终不可罢,安石与先帝议之二年乃行,无不曲尽”(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从此他便大病不起,四月六日,这位伟大的改革家悄然地离开了人世。病中的司马光得到噩耗,心中不觉为之凄然。两人虽然政见不同,但司马光对王安石的学识、人格还是尊重的,始终认为“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传家集·与吕晦叔第二简》)。他特意写信给业已升为宰相的吕公著,嘱其对王安石的后事要“优加厚礼”,以杜绝那些反复之徒的百般诋毁,以改变浮薄之风。追赠王安石为太傅。
在废除免役法之后,八月份又废除青苗法。在新法的废除过程中,司马光还对中央机构进行了一些变动,如中书与门下两省合并为一,六曹长官直接处理本职政务,以免大小事宜都由仆射处理,设立十科举士法等等。并对王安石所实行的科举制度的规定也作了修改,不再以王安石所编撰的《三经新义》作为学校教材和应试答卷的依据。总之,司马光从元丰八年五月任门下侍郎到元佑元年八月,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内,几乎将王安石所施行的新法全部废除,而且更改得非常急促,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政治主张。
司马光在任宰相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尽管身体病弱不堪,但在繁忙的政务之外,还笔耕不辍、《稽古录》就是在这个时间完成的。除此,他还负责《资治通鉴》的校对工作。元丰八年九月,朝廷降旨,要将《资治通鉴》的副本重行校订一遍,以便送国子监雕版印刷。这一工作主要由范祖禹和司马康具体去做。此时司马康已官秘书省正字,转奉礼郎。第二年,范祖禹由右正言改任著作佐郎修《神宗实录》检讨,就不能参与《通鉴》的校订工作。司马光又推荐秘书省校书郎黄庭坚参加校订工作。另外还有张舜民、张耒、晁补之等多人参与,速度进行得很快。十月间,在杭州开始镂板,一直到元祐七年(1092年)才印刷完成。只可惜,半生精力,尽于此书的司马光来不及看到这历史巨著的印成。而于元祐元年(108年)与世长辞了。范祖禹在《通鉴》印成之后,作文祭告司马光说:
资治之书,凡十六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可谓远矣;历英祖至神考二世十九年而成,可谓久矣;公之精力,尽于此书,可谓五矣。元祐之初,有诏刻板摹印,今已奏御,颁及公卿,而公父子皆不及见也(司马康于元祐五年病率——笔者)。此书藏于帝室,副在名山,今又立于学官,与六籍并行……今天子这使以印本赐公家,某与成此书,故敢告终事于公之庙堂。
(《范太史集·告文正公庙文》)
司马光身后,“床箦萧然”,病榻边只有《役书》一卷。吕公著在挽词中写道:“漏残余一榻,曾不为黄金。”(顾栋高:《司马温公年谱》卷8)这位位极人臣的伟大史学家,始终保持廉洁简朴的生活作风,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文化财富。涑水马河写道:“儒者之泽,大行于民,伊、周以来,惟公一人。”(《司马文正公赞》)
司马光死后,高太后与哲宗亲临吊丧,并为之辍朝三日,举行隆重的葬礼,赐以“文正”的美谥。举国上下也沉浸于悲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