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三年(1036年)五月,范仲淹因吕夷简用人不公、进退失序、缓急不清等向朝廷发难,吕夷简大怒,遂于仁宗皇帝面前自辩,认为范仲淹既非言官,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于是,范仲淹被谗陷,再次被贬出朝廷,前往饶州(今江西波阳)任知州。(《续通鉴长编》卷一一八)
贬斥范仲淹,吕夷简又指示同谋以仲淹朋党揭之朝堂,严禁百官越职言事。对此,一些正直的大臣本来就有不满,吕夷简的变本加厉,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有些胆子小的官员怕被戴上朋党的帽子,不敢再与范仲淹亲近。同知枢密院事韩亿因为范仲淹曾推荐过他,担心被牵连,急忙上表自辩,说自己“未尝涉朋比之迹,结左右之容,况臣与仲淹既非姻亲,又非故旧,缘何契义?辄有荐论,若仲淹举臣以公,则臣素无交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八)。更多的人与此态度相反,像秘书丞、集贤院校理余靖就上疏替范仲淹鸣不平,认为范仲淹刺讥大臣算不得什么罪过,余靖被加上朋党的罪名,贬为监筠州酒税。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沫看不过,也表请连坐。他说:“臣常以范仲淹刚直不阿,一向义兼师友,朝中同僚都说臣也是被荐论的,今仲淹既然以朋党得罪,臣也无所避嫌!”尹洙自甘同罪,当然也被贬出朝廷。欧阳修当时也写信给谏官高若讷,对高若讷不能为范仲淹鸣冤加以责难,说他袖手旁观,“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语言尖刻,高若讷恼羞成怒,立即向朝廷控诉,结果欧阳修也被贬,出知夷陵县。(《续资治通鉴长编》)据说,时任西京留守推官的蔡襄有感而发,写了一首《四贤一不肖》诗,讽喻时事,称范仲淹、余靖、尹诛、欧阳修为四贤,以高若讷为不肖,城中人士争相传写,一时洛阳纸贵,就连来聘的北国契丹使臣听说后也带了一份回去。(《渑水燕谈录》卷二)
这次范仲淹等人被贬,反映出北宋中央政府内部的冲突与不协调。范仲淹自入仕途,三次遭贬,但他的声望越来越高。首次外贬时,同僚把他送到都门外,对他说:“此行极光。”再次被贬时,前来饯行的同仁又对他说:“此行愈光。”第三次送别范仲淹者虽然人员稀少,但仍有人对他说:“此行尤光。”心底无私的范仲淹听罢,不禁豁达地仰首一笑,调侃道:“仲淹前后已是三光了。”他的笑声极富感染力,让人感受到范仲淹充满了自信。据说,在这次送别的同僚中,有位是集贤院待制王质,他带病为范仲淹于国门外饯行。大臣有责难他说:“君,长者,何自陷朋党?”王质回答道:“范公天下贤者,我王质哪有资格望其项背!若得为其同党,哪真是蒙您高看我王质了!”有人听到这话,很为王质的大义所折服。范仲淹到达饶州贬所,还很平静地给皇上上表,说“有犯无隐,惟上则知;许国忘家,亦臣自信……敢不动静三思,始终一志?此而为郡,陈优优布政之方;必也入朝,增蹇蹇匪躬之节”(《范集》卷十五),表达出坦荡无私、忠诚为国之心。对于他的赤诚,宋人有这样评价说:“天下叹公至诚于国,始终不渝,不以进退易其守也。”(《渑水燕谈录》卷二)
范仲淹被贬饶州之后,朝廷中谗言不息,凡称赞他的人都被视为朋党,一时人心惶惶。范仲淹又连续被移调润州(今江苏镇江)、越州(今浙江绍兴)。期间因参知政事程琳的辩护,范仲淹被免于贬往岭表。这时的范仲淹,已年届50岁。
康定元年(1040年),因西夏元昊内侵,边境告急,奉命安抚陕西的大臣韩琦主张起用范仲淹,并说:“若涉朋比,误国家事,当族。”拿满门性命担保。宋仁宗同意了他的提议,命范仲淹以天章阁待制知永兴军(治今西安市),不久,又改任陕西都转运使。
范仲淹此番复出,还有一段小插曲。原来,范仲淹被贬后,朝廷屡起朋党之议,土大夫各持吕夷简、范仲淹二人曲直,吕夷简也被罢相职。范仲淹任职陕西之时,吕夷简也从贬地大名府(今属河北)入朝为相。他向宋仁宗奏称:“范仲淹贤者,朝廷要重用他,岂可只除旧职呢?”于是,范仲淹被加龙图阁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使。宋仁宗认为吕夷简有“长者”风范,天下人也认为吕夷简“不念旧恶”,范仲淹也向他表示:“向以公事忏犯相公,不意相公乃尔奖拔。”(《涑水纪闻》卷八)欧阳修在所撰《范公神道碑铭》中亦谓“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十九)对二人合作以赴国难给予相当高的评价。据说,这期间范仲淹曾向吕夷简写过一封颇动真情的书信。其中说道:“仲淹于缙绅中,独如妖言,情既龃龉,词乃睽戾,至有忤天子大臣之威,赖至仁之朝,不下狱以死,而天下指为狂士……今擢处方面,非朝廷委曲照临,则败辱久矣!昔郭汾阳(郭子仪)与李临淮(李光弼)有隙,不交一言,及讨(安)禄山之乱,则执手泣别,勉以忠义,终平剧盗,实二公之力。今相公有汾阳之心之言,仲淹无临淮之才之力。”(《宋文鉴》卷一一三)其中引用唐朝郭子仪、李光弼在平定安史之乱中释解前嫌,共赴国难的典故,表达了他以国家利益为重、捐弃个人私怨的坦荡胸怀。宋代大理学家朱熹曾在一封信中评论说:“至若范公之心,则其正大光明,固无宿怨,而惓惓之意,实在国家……此最为范公之盛德,而他人之难者……则其始终本末,如青天白日,无纤毫之可议,若范公所谓平生无怨无恶于一人者,尤足以见其心量之广大高明,可为百世之师表。”(《朱文公文集·与周益公书》)范仲淹虽则仕途起伏坎坷,但其人格魅力却丝毫无损,朱熹誉为“百世之师表”,足见时贤哲人之见识。
三统兵守边抗击西夏
范仲淹奉命往陕西主持方面守务时,前线形势已是十分严峻。
在仁宗宝元元年(1038年)冬,党项族首领元昊在兴庆府(今宁夏银川)建立大夏国,称始文本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元昊称帝后,公然与宋朝分庭抗礼,杜绝朝贡、恣行讨掠,一时间,西北诸府成为疆场。元昊率夏国兵马大肆攻扰,使宋朝既感震惊,又觉无措。最初仁宗以边事咨询臣下,枢密院官员无人应答,束手无策。后来人宗以夏竦为泾原、秦凤路安抚使、范雍为鄜延、环庆路安抚使备战、又派庞籍协同备战。但是,元昊以精兵扰边,动作迅速,兼其又联络北方的契丹与之配合,使宋军疲于应付。宋夏军队交战,宋军连连失利。
宋康定元年(1040年),元昊攻延州(今陕西延安),守将范雍不知军事,闭门不出。庆州(今陕西庆阳)守将刘平、保安(今陕西志丹)守将石元孙闻讯前来救援,由于士兵远来,疲惫不堪,又遇大风雪,在距延州西数十里的三川口遭遇夏军,宋军被击溃,刘平、石元孙被围困,全军覆灭。另外一个将领黄德和临阵脱逃,谎报军情,竟被晋升,刘、石两家却被绑赴刑场,幸因手下士兵上报、由文彦博申明,再为刘、石恢复名誉,将黄德和处以腰斩。延州城待援不得,范雍只求神灵保佑,多亏天地寒冰,守城士兵往城墙上泼水结成冰,夏军无法攻城,才保住了延州城。但经此一战,宋军损失惨重,宋仁宗大为光火。
范仲淹就是在此情形下奉调前线的。他一到前线,就积极地对地形与守备形势进行视察调研,全面了解敌我军事上的优劣对比,多方寻求对夏战争的方略。在此期间,范仲淹曾写过一曲《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词中表达了忧国忧民的沉重心情。
范仲淹经过细致的调查分析,清醒地看到了宋军在装备、训练、给养供应及其他方面的严重缺陷,特别是对于所属部队“训练未精、将帅无谋”的情况极为担忧。(《范集》卷九)因此,他对朝内人士及有些边将力主深入夏军占领区的意见很不以为然。范仲淹从全局出发,提出加强防守、充实关中、坚壁清野、不与夏军正面决战的方针,通过防守与充实自身,达到分敌之势、削弱敌力之目的,所谓“使边城清野,不与大战,关中稍实,岂敢深入!复五路修攻取之备,张其军势,分彼贼势,使弓马之劲无所施,牛羊之货无所集,三二年间,彼自困弱。待其众心离叛,自有间隙,则行天讨,此朝廷之上策也”(《范集别集》卷四)。应该说,范仲淹的分析是中肯的,计策也是可行的。但这一建议却使很多人不理解,特别是有人希望尽快解决元昊的内侵,有速战速决的心情,对他则视为“怯惧”(《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连荐举他来前线的韩琦也与范仲淹看法相左,认为只重防守会有损士气,且会使敌军有可乘之机。不过,宋仁宗此时信用韩琦,也希望早日讨平夏军,所以就同意了进攻的作战计划。但范仲淹固持己见,连连上表反对主动出击。认为轻言出击是冒险行动,根本没有取胜的把握。前来督促他出击的经略判官尹诛见状,曾感叹道:“您在这一点上就不如韩公(韩琦)了。韩公曾讲:‘大凡用兵,当先置胜败于度外。’您是不是有点过于慎微了?”范仲淹道:“大军一动,万命所悬,要对将士的性命负责,对此等事情置之度外,仲淹未见其可!”韩琦知道范仲淹不肯出兵,就自行采取了行动。结果,韩琦副将任福率大军出击,中了夏军诱敌深入之计,在好水川边笼竿城(今宁夏隆德一带)中伏,任福战死,阵亡者数千人。回军途中,阵亡将士的亲属皆持故衣纸钱招魂,并拥到韩琦的坐骑前痛哭:“你随招讨使出征,现招讨使归来你却战死,你的魂能随招讨使一起归来吗?”哀恸之声,声震天地。韩琦也为此情此景不胜悲愤,掩泣驻马,许久不能移步。范仲淹听说后,曾长叹道:“当是时,难置胜败于度外也。”(《东轩笔录》卷七)
军事上的惨败,使范仲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朝廷打算在敌军获胜后骄怠的形势下出奇兵以深入讨击,诏令范仲淹考查土气勇怯状况,“如不至畏懦,即可驱策前去,乘机立功”。但范仲淹以为像任福等边地名将尚不免于败,何况其所率之兵!仍然认为不可仓促,他说:“贼大至则守,小至则击,有闲则攻,方可就近以扰之,出奇以讨之。”前提仍是加固防务,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一)朝廷见状,也只得稍稍汲取教训,决定将陕西划为几个小的战区,避免战线太长。庆历元年(1041年)夏,韩琦因兵败上表自劾,请求处分,朝廷将其贬知秦州,范仲淹也上表自劾,承担在与元昊交往中失误之责,也受到处分。夏竦身为边帅,竟无动于衷,被知谏院官张方平以遇敌“畏懦不肯尽力”及巡视边寨时带奴婢于中军帐内“几致军变”等由,奏劾罢免了职务。(《宋史·夏竦传》)重新调整后的前线战区被分为秦凤、泾原、环庆、鄜延四路,分别起用韩琦、王沿、范仲淹、庞籍为帅,范仲淹知环庆路军事,驻于庆州(今陕西庆阳)。他到任后,仍然贯彻在延州(今陕西延安)时的防御策略,修固边防工事,训练士卒,怀柔地方。由于修筑寨堡,使边防形势发生了改观。当年他驻守延州时,就因其统兵有方,防御有效,给敌人以极大震慑,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二八记载,当时夏军中流传这样的说法:“无以延州为意,今小范老子(即范仲淹)腹中自有数万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即范雍)可欺也。”
范仲淹统兵,除了重视工事、战马及武器外,还特别重视对将士的训练。他精心爱护手下将士,鼓舞斗志,纪律严明、赏罚公正,对兵士之中有才能者加以擢升与重用。像大将狄青,因作战勇猛,又精于用兵之法,被范仲淹韩琦视为“良将之才也”,范仲淹还让他认真研读《春秋》,终成一代功业显赫的名将。范仲淹的部队,足称为劲旅。他在驻防期间,还很重视与当地的羌族的合作。他非常细致地作这些少数民族首领的工作,推诚相待,立约相守,既保障其安全,又给他们以实际帮助,使他们对宋军产生了信任感。这既减少了边境隐患,防止元昊以夏军胁迫其滋扰,又得不到这些部众的拥护。范仲淹得到当地土户的支持,进一步壮大了防守力量。当地羌族部众把职任龙图阁直学士的范仲淹称为“龙图老子”。
由于范仲淹等人的积极备战,使元昊无机可乘。于是,元昊把矛头指向了对军事不甚在意的泾原路,其统帅是王沿。庆历二年(1042年)闰九月,元昊入侵至原州西境。王沿派副将葛怀敏率军御敌。本来,王沿令葛怀敏进守镇戎军(治今宁夏固原)后不要深入,要安营扎寨,诱敌深入,葛怀敏一路未遇抵抗,就分兵进击,结果在到达定川寨(位今宁夏固原西北)后,被夏军包围,水源被断,归路被截,葛怀敏突围不成,力战而死,士卒被俘获无数,全军覆没。元昊的军队乘势长驱直入,一直打到渭州潘原(今陕西平凉东)。夏军在幅员六七百里之内大肆抢掠,“焚荡庐舍,屠掠民富”(《宋史·葛怀敏传》),致使关中地区大为震动,很多百姓多逃于山谷之间。元昊大掠渭州,但因范仲淹、韩琦等防守严密,只得知难而退。当定川战败的消息传到范仲淹那里,他立即率众六千前往赴援,当闻知元昊退出渭州的消息,他才返回。据说,前方战报传到京师,宋仁宗曾接着地图对身边侍臣讲:“若范仲淹出援,吾无忧矣。”当范仲淹率众增援的奏报传来后,宋仁宗很高兴地对人说:“吾固知仲淹可用也。”(《宋史·范仲淹传》)
宋夏之间争战屡起,大战三次,都以惨败告终。总的说,都是因深入敌境被敌围困所致,只有范仲淹筑寨严守、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与夏军相持,所以,范仲淹“力持守策,以岁月经营困之,无速成功,故无大胜,亦无大败”(《石林燕语》卷九)。这种战绩,在当时宋朝对外作战过程中,已属不易。经过范仲淹的辛勤经营,宋在西北边境的防守逐渐取得了效果。几年坚壁清野,使西夏劫掠侵扰但收益无多,连年战争,内部消耗巨大。自从双方开战以后,西夏每年从宋朝所得岁赐银两、绢帛中断,境内又因旱、虫灾荒,物资匾乏,百姓普遍不满。范仲淹主张坚守以拖延时日使夏军困乏的谋略终见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