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肖复兴天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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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天堂兄弟

一个人,一把吉他,就那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吟唱。单纯的歌声,单纯的吉他,没有什么杂音,没有什么杂念,有些慵懒,甚至有些信马无缰、散漫无章,一任水从罐子里淌出,流湿了一地,甚至濡湿了自己的脚,还是那样唱着,弹着。歌声有些单调,反复着一种至死不变的旋律;吉他有些醉意似的,晃晃悠悠着声音,炊烟一样袅袅飘荡在空中;眼睛望着远方,焦点却不知散落在哪里,一片迷茫,如同眼前的草地里的草在风中和阳光中疯长,摇曳的草叶间翻转着一闪即逝的微弱的光斑。

“天堂兄弟”(Palace Brothers),一个好听的名字,容易让人遐想。十多年前买这盘磁带时,对它一无所知,就是看到了“天堂兄弟”这个名字,忍不住把它买下了。当时想,还有什么比天堂和兄弟这两个词更美好的组合吗?说“天堂父子”好听吗?说“天堂姊妹”好听吗?说“天堂情人”好听吗?或者说“天堂哥们”好听吗?不是太俗,太硬,就是透着假,都赶不上“天堂兄弟”动听。“天堂兄弟”,确实能够让你遐想悠悠,想起一种比亲情更加美好的人世间的关系,想起遥远的一个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纯净得没有一点污染。

我相信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有属于自己的音乐,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和音乐家的演奏或所演唱他乡遇故知一般的相契合。这是与生俱来的,从这点意义上说,每一个人都是音乐家。做画家,还需要懂得色彩和造型,做文学家,还需要会编造故事,而音乐不需要那么多外在的东西,只要你的心中想到了它,它就一定能够在你的心中回荡起来;即使一时没有回荡起来,必定有一种旋律在远方在等待着你,和你心中的向往遥相呼应,就像树上的叶子,有远方的微风吹来,即使你还没有感到叶子在动,其实叶子已经感受到风的气息了。

“天堂兄弟”,就是我向往的那种远方的微风,轻轻地拂来,带来远方雨的湿润和草的芬芳,以及地平线上地气氤氲的蠢蠢欲动。

我真的很喜欢“天堂兄弟”,它只是一个人的乐队,独行侠一样行走在摇滚乐坛之上,来无影,去无风,人们很难知道他个人经历稍微细致一点的信息。他有点神秘,缥缈如抓不着的影子。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威尔·奥尔德哈姆(Will Oldham),他的名字虽然还很陌生,但他的音乐很早就回旋在另类摇滚乐坛上了。只是他不愿意抛头露面,一直躲在幕后,为别人写歌作词,将自己的名字融化在音乐里去自得其乐。一直到一九九三年才独自一人出山,在Drag City唱片公司出版了第一张自己的专辑《没有一个人要关心你》。即使专辑出版了,里面也没有他自己的任何介绍,甚至连一句歌词都没有印上。有人说的对:“在这个人挤人、资讯快转的焦虑时代,他像是位隐士。”

就男子摇滚中如“天堂兄弟”这样的唱法而言,大概有这样类似的两类,一类如“红房子画家”(Red House Painters)和“低”(Low),很舒缓的旋律,很慢的节奏,很内省的音乐,低迷、凄婉,强调个人的经历和私密性的感受,弥漫着烟火之气,却也相对格局狭窄一些。一类如尼克·凯夫(Nick Cave),虽然也很感伤,凄迷,但由于受迷幻之声的影响,更加唯美,又由于尼克·凯夫本人的文学修养好,音乐的内容就更加丰富。

显然,“天堂兄弟”属于前者的路子,借鉴的更多的是自拉自唱自说自话的民谣小调,音乐的形式简单,歌词的内容单一,只是个人的生活日记式的记录和喃喃自语式的吟唱。尽管狭窄了一些、自闭了一些,甚至有那么一点顾影自怜和自怨自艾,但“天堂兄弟”的音乐还是让我喜欢。毕竟离我更近些,散漫慵懒,疲惫不堪,风尘仆仆,饮食男女,家长里短,歌哭鬼唱,一律都和我那样的近,那样的息息相通,真的如同你隔壁邻居家的孩子,或是你自己的兄弟。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一连多日的闷热不雨,天气很燥热,我在离家不远的街上散步,看见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坐在街头一家早就下班关了门的公司前的台阶上,四周围着好多乘凉的人,他们一人弹着一把木吉他,边弹边唱,唱着完全是自己随意的即兴小调,旁若无人,很投入,很忘情的样子,尽管四周的人那样热汗淋淋,一点热汗却都没有在他们的脸上显现,傍晚昏暗的天光辉映在他们的身上,糅合进他们很忧郁却也很清凉的歌声中,让我想“天堂兄弟”的歌声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

听“天堂兄弟”,有时,我会想我们的音乐里以前并不缺少这样的民谣小调,周璇唱的《四季歌》等那些歌,刘天华拉的《二泉映月》那样的二胡曲,应该都属于那样的小调,至于陕北信天游里的酸曲,内蒙古的长调短调,还有青海的花儿,其中不少都是这样的小调。只是一到我们的主流音乐里,这样的民间小调就很难找到了。我们可以随手数出鱼甩子一样多歌手的名字,他们频繁地在我们的电视的娱乐节目和报纸的娱乐版上出现,涂脂抹粉地和我们逗着闷子,依此来增加他们的上镜率和知名度,但我们真是很难找到他们其中谁是如“天堂兄弟”一样唱民间小调的。一个都没有。我们的电视屏幕上制作了一批又一批的晚会歌曲,我们的唱片公司孵化了更多的那种千篇一律的爱情歌曲,不是愿意走宏大叙事的路子邀宠媚上,就是愿意吃着别人嚼过的馍,透着几分虚假和造作,屈膝于市场和时尚。

我们缺少这样自我吟唱式的小调,是因为我们已经缺少了这样朴素的表达方式。从历史的原因来说,是因为和我们社会曾经长期处于的假大空有着明里暗里的关系,或是无奈的藕断丝连,或惯性的轻车熟路。从现实的原因来看,是因为数字化时代的到来,让我们的个人情感的表达可以轻而易举地被程序化和模式化,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从电脑里找到为我们设计好的所有的文件,也可以手到擒来从各种漂亮精美的贺卡中找到我们所要的标准化词汇,复制出我们所要表达的所有的感情,用快递公司去派送。我们同时也受到流行文化和消费文化致命到骨髓的影响,因此我们更愿意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式的和爱你一千年一万年不变的感情奢靡和空泛的抒发。朴素的表达方式便这样理所当然的就被抛弃,真诚便这样轻而易举的就被阉割,而本属于私人化的感情当然更方便的就被当成卫生巾一样最频繁地亮相在广告中去轻歌曼舞。

有人说,“天堂兄弟”的威尔·奥尔德哈姆的嗓音有些像尼尔·扬(Neil Young),其实,威尔·奥尔德哈姆的嗓音无论和尼尔·扬,还是和“红房子画家”的马克·科兹里克(Mak Kozelek)来比较,确实都有那么几分相似,但他比起他们来说都更显得纤细而柔弱,有一阵微风吹来,就可以把他的歌声吹得游丝散尽。他那份呜咽幽怨也是独有的,是化解在那把简单的吉他和他自己淡薄的嗓音里的。而他那种远遁于世的“隐士”般的态度,更是别人不具有的,确是和他简单得甚至有些单调重复的音乐吻合得天衣无缝。他的歌有些像是风中飘曳的蒲公英,轻若羽毛,翩翩飞舞,有阳光辉映的时候闪着迷惑的金色的柔光,飘在阴影里的时候一身迷途难返的迷茫。

听“天堂兄弟”,总会有一种“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的苦涩和无奈。

听“天堂兄弟”,总会有“千里暮烟愁不尽,一川秋草恨无穷”弥漫满身的感伤,也总会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一闪一亮。

听“天堂兄弟”,总会涌出“断肠人在天涯”的共鸣。

听“天堂兄弟”,让我想起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尔兰的诗人西默斯·希尼的诗——

“你就像一个有钱人听到一滴雨声,

便进了天堂。现在再听。”

当然,这和有钱没钱无关,只和音乐有关。

前两天的晚上,孩子从美国打来电话,告诉我说:我看见你最喜欢的“天堂兄弟”了!他是从网上看到“天堂兄弟”要来芝加哥演出的消息,说是芝加哥,他开车开到芝加哥郊外很远的一个地方,但全场爆满,所有人都站着听完他的演唱。放下电话,找出他的唱盘,重新听了一遍,歌声荡漾,昔日重现。